《小废物暗恋我被发现后》泥巴烤红薯

5、校运会日

　　尹炬手握着那项链，盯着那上面挂着的小蝎子看。那蝎子通身银黑，双钳之间卡着一块冷绿的宝石。

　　他用指腹触摸，双眼贴得极近端详，再将它举远，偏着脑袋想象着什么，不忘用手机拍了几张照，最后他将这项链撒在一张花纹复杂的纸上，手法娴熟地折叠、翻转，很妥帖地包了起来，放进了身上口袋。

　　今天，是校运会日。

　　邱宝纯身上背着一个项目，是她去年就拿了第一的女子四百米。

　　邱宝纯初中就被挑选去代表学校参加过市级短跑比赛，因为失误没有拿到名次。后来邱宝纯上高中，每一年都有校运会，每一年，她都一定要报名四百米短跑。

　　她那时候犯的致命错，是抢跑。当场她就被取消了比赛资格，站在原地看着其他选手跑完全程，酷刑般的一分多钟。

　　比赛结束时，她的脸色比那些刚拼命跑完的运动员还要难看。

　　那之后，邱宝纯以一种自虐的心态逼自己每一年都要重温一次那个枪响的时刻，经历那阵无法自控的心悬、手抖、耳鸣。她要一遍遍亲自洗刷那个疮疤，来证明自己已经从那个充满屈辱的市体育馆赛场上走了出来。

　　去年今日，邱宝纯做到过一次。那场比赛中甚至有一名体育生参加，最后关头她和那名体育生的进度紧紧胶着在一起，邱宝纯几乎跑入濒死边缘，但她还是赢了，赢了半秒。

　　赛后，两人都很虚脱，靠在远离人群的墙边喝葡萄水，那体育生拧过头定定地与她对视，一头汗湿的短发下有一双小狗般的眼睛。

　　她们彼此没有说一句话，但邱宝纯看出她眼神中的疑问，“你是怎么赢了我的”。

　　两个对手在赛场上向着同一个目的拼命奔跑时是会产生某种心灵感应的，最后那一百米她们俩都知道邱宝纯已经力竭，她在前面的路程逞了强，最后几乎不可能再加速，而她的对手汤楚风经年训练，比她更具有体力。

　　紧要关头，邱宝纯忽然吼了一声。那声音几乎不像是她会发出来的粗旷，而且痛苦，饱含无人能懂的不甘心。

　　吼出来之后，她竟然开始加速，就那么超过了对手0.5 秒。0.5 秒，输给了一个邱宝纯这样一个文化生，足以让汤楚风回去被教练罚个半死。

　　汤楚风不知道她明明体力耗尽、是怎么做到忽然加速跑完剩下赛程的。

　　她听到那吼声时惊愕得从比赛中出了神，发现邱宝纯加速后才紧赶上去，但那致命的迟疑已经无法完全被弥补。

　　她看起来很懊悔，几个男女围着她递毛巾和水，同时低语着安慰，邱宝纯没有听清楚她的同伴说了什么，但从对方不时瞥来的眼神中看出了不服。

　　然而汤楚风的回复很快低低地传来。她的声音还处于未恢复的沙哑，很简单地道：“不要说了，我服输。”

　　她离开那墙壁前，转过身毫无预兆地紧紧握住了邱宝纯的手，目光炯炯地盯住她几秒，而后松开离去。

　　邱宝纯不感到很意外，没有语言时交流反而更加清晰。汤楚风在表达一种敬意，以及一个约定，关于明年今日二人在赛场上的重逢。

　　她走后，邱宝纯靠着墙淡淡地落了泪，很快和汗水一并被擦去。

　　邱宝纯是怎么做到忽然加速的？靠一股不能泄的劲儿，靠的是那次抢跑后她经年的自我羞辱。她是过分骄傲的，深知自己禁不起第二次失败的摧毁。

　　又一年来了。比赛这天邱宝纯在进校门时就看见了汤楚风，对方和几个男体育生走在一起正在谈笑，很快也看见了她，非常潇洒地朝她挥了挥手。

　　那场比赛后，她们知道了对方的名字、面容。这一年中，她们不止一次地碰见对方，在操场上，在楼道里，每一次都是眼神交流，这是第一次，汤楚风主动打了招呼。邱宝纯有些讶异和紧张地冲她点了点头。

　　邱宝纯坐在课桌前，克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她又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应激反应，比上一次还要厉害。

　　或许是因为上一次她无比坚定，这一次，她其实没有那么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报名了。

　　你成功过了，你已经拿过一次第一，还不够补偿那一次的严重失败吗？邱宝纯无法回答自己。

　　犹豫过后，她还是报了名，她对自己说，再尝试一次，为了和汤楚风的约定，再比一次，你要相信自己仍然可以。

　　这一年她没有再刻意地训练，只是保持了一个普通的锻炼频率。

　　赛前，因为恐惧，她甚至逃避了读秒试跑，她无法面对自己现在的真实状态，那会让她彻底丧失走上赛场的力气。

　　她和那人的游戏，也在今天进行。邱宝纯其实别有用心，她希望这能转移她的注意力，弱化她的应激反应。

　　但她低估了自己对失败的恐惧。她完全无法想起其他事了，她越是要求自己停止思考任何比赛相关的问题，越丝毫无法控制思绪。

　　邱宝纯脸色煞白地上了赛场。她用了一个早上，近乎崩溃地意识到，那个她误以为早已远去的时刻，那个三年前的抢跑的时刻，依然阴魂不散地萦绕着她，只不过将场景从市体育馆换成了学校的操场，高高的观众席变成了眼角余光的人群，陌生的裁判、选手换成了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包括了汤楚风。

　　那幻想，真实得过了头，仿佛一个自我诅咒，一个噩梦般的预言，诉说着，她邱宝纯，一定会再次抢跑，她几乎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她嘴唇苍白发抖，浑身无力，目光发直。

　　站上赛道之前，她在厕所呕吐了一次。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邱宝纯转头看见的是汤楚风，她蹙眉看着邱宝纯，“你怎么这样了？你不舒服？”

　　“……紧张而已，老毛病了。”

　　汤楚风惊讶于她看重的对手会在赛前表露出这么虚弱的模样，心直口快地说：

　　“你这样不行啊！你这待会怎么跟我比？”

　　邱宝纯的脸色更白，极勉强地笑了一下，这时裁判员吹哨，要求汤楚风站回原位，汤楚风瞧了她一眼，回到了自己的赛道，同时，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

　　汤楚风预感到自己一年的努力，仅对于今天而言，是白费了。

　　其实，她本来不用报名这次校运会，因为短期内她将有一场外地的比赛要参加，教练早就对她说要积攒力气，校运会这样的小打小闹干脆就放过为好。但汤楚风还是报名了，为了那个无言的约定，为了再与邱宝纯跑一次。

　　经过一年的训练，她无比确信自己更强了，不可能再在赛场上有任何的迟疑，就算迟疑，也有信心用实力去弥补。

　　可如果邱宝纯不是一个更好、更有信念和力量的邱宝纯，甚至不如去年的邱宝纯，那么今天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她对校运会的奖牌，对这场上其他的对手都不感兴趣。

　　那一声叹息微弱，但无比清晰地传入了邱宝纯的耳朵，她几乎是刹时间读出了这叹息的全部意味。她使劲地闭了闭眼睛，轻轻吐气。

　　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每个参赛选手都摆好了起跑姿势，等待那一声枪响。明明是夏天，邱宝纯身上却极冷，阵阵晨风轻松带跑了她仅剩的体温，她身上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感官，都变得极致敏感，她清楚、极富细节地听见了簇拥在旁的观众的交谈声，饮料开罐声，鸟叫，洒水车的音乐，以及……一声枪响。

　　枪响了，邱宝纯听到。

　　整个世界瞬间清零，只剩下那一个声音的余韵，魔咒般地反复着警告她——枪响过了，枪响过了，枪响过了，枪响过了，枪响过了，枪响过了，枪响过了，枪响过了……

　　起跑前她的确迟疑了一下可她也的确听到了枪响。

　　她不敢再迟疑，她不能落后，她不想输，她无法忍受被超过，她不得不冲出去，她只得立刻毫不犹豫地奋然起跑了，几乎使用了她所有的力气去爆发，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安静，她听不见人的说话声，听不见汽水声，听不见鸟叫，听不见洒水车音乐，也终于是完全没有听见裁判的违规吹哨。

　　直到她意识到身旁的空旷，停住脚步，转身看向起跑线、迎接上那些来自运动员、观众、裁判员的目光的那一刻，她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邱宝纯舔了一下唇，目光落在地面，没有看任何人，小跑着回到了起跑线。

　　裁判员是个中年男体育老师，冲她用方言说：“耳聋了吧？我吹了哨还跑？”

　　她冲对方空荡荡地笑了一下。

　　她宁静地看着比赛再次开始。看着裁判员念口令、挥手、打枪，看着汤楚风矫健如豹的背影消失在前面。她又舔了一下唇，意识到自己刚刚吞咽口水太频繁，现在口干舌燥得无法忍受了。

　　她转身向观众中走去，面前的人有些不安地看着她，被旁边的人扯了一下才知晓让开。裁判员朝她喊：“喂！别走，待会还要记录成绩。”

　　她没有听到，或者说是太不在乎了。她穿过人群，利落地翻过了隔离带，走向班级拿水，有些啼笑皆非地想起，她的朋友们都还在终点等她。

　　此时，尹炬正默默地，远远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