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设计室》Taoist_

4、越市

　　今尧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只能看到一个蓬乱的头顶。她没说不行，也没说行，今严保持着这个谄媚的姿势，直到腰有点别着，酸。

　　过了一会，今尧突然问了另外一句：“沈如湖这两年怎么样？”

　　今严的讪笑停顿了一下，僵了很小一会儿。她回道：“她……挺好的？我跟她住的在金市两头。”

　　“来这里也只用一个小时吧。”今尧语气淡淡，像是溅不起泥点的责备。

　　“也经常见面啦。我找她做一些跟公司的合作，还挺顺利的，也默契。她做这些都是抬抬手的事。
　　“可以当作前期磨合？虽然没料到这么早就要创业，但打算了之后，就找了她过来。
　　“她虽然不太情愿的样子，但是也没有明确拒绝。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嘛。可以跟她一起考量考量吧。”

　　今尧点点头：“这些是。不过我感觉她瘦了。”

　　今严的眼眉放下来。她的嗓音低低地，并且拖长了：“——这个。也不是我该管的啊。我也不是她妈妈。”

　　一些话说出来就会后悔，但不是后悔于自己即将得到什么惩罚，这个家里从来没有给孩子什么世故的规矩。只是说出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被那一种无意识的恶意所擒，而这让人感觉没有力气。
　　沈如湖的母亲叫——沈求。这个名字是她人所告知，今严没有见过她，她很早就过世了。

　　也许今尧和沈求认识。或者和身为孤儿的沈如湖认识。为了沈如湖失去的母爱，今尧给了她那一份。而没有失去母亲的今严，似乎不需要这些，所以今尧没有特地给她。

　　唱片架立在那里。安魂曲放完了。
　　头顶上没有传来今尧的任何回应。

　　没奉今尧之命，今严主动送沈如湖回公寓，她在越市的居所。或者说家。
　　那是独栋的，矗立在街边，走到楼栋门口也就走到了家门口。没有小区包围的那样弯弯绕绕，也就没有任何像作家园的保护。
　　沈如湖拉开门，问：“要进来坐坐？”
　　落她后面一步，今严站在原地想了一下：“我不进去，也许你会更高兴？”
　　沈如湖点头。表情真挚。
　　今严挥挥手。

　　沈如湖进去了。她们没约好要不要一起回金市，要不要之后再见今尧，甚至也没多提一句工作的事。都说了她是那样性格的人，保持距离才会相处得更好。带别人进一个只有自己人生痕迹的住处，并且很久没回，又要清扫又要接待，邀请只是礼数。今严每次约她在公司附近谈业务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今严不是这样性格的人，保持距离就会保持距离。沈如湖是很好的伙伴。合作伙伴。

　　这边地段比今严家远得多，几乎要延到郊区，一排大楼靠着一个草坡。她借今尧车来的，车停在旁边，今严徒步走上草坡，走到顶上就与大楼齐腰。极目远眺，越市星星点点，许多地方有着绵长的灯带，牵起了一个个建筑，是共和国最宽广的城。也是她们的家乡。

　　后边一簇极其远的蓝光，是新兴的桂市。没有去过的人们都对它了解甚少。

　　她把挎包放在地上。然后站直，头向后一点，上身随之一倒，做起了空翻。三个一组，连续五次。站步往左斜一点，路径就会形成一个圆。

　　今尧就做不来这样的动作，不是因为她老了，而是因为她们不一样。隔着三十年隔了一个时代，两者之间有一条粗粗的墨线，那是由科技做到的飞跃。从三五年之后出生的，大多是基因择优进行体外培育，属于新生代。她们的骨密度更高，身体更高大，肌肉更坚实，韧带弹性、内在爆发力都更强。

　　最后落地，卸了力倒在地上，草叶与泥土把她质料良好的外衣沾得一团糟。

　　她伸长了手，把挎包拖过来，从里面拿出一个四开电子本，打开绘图软件建了一个画布。

　　笔直地拉线。几片城市、公寓楼、草坡的空间位置、色彩关系，切换不同的笔具分离出图层与色块。逐渐打成一张设计图的底稿。

　　有时候倒着看、高速看比较能够抓住特性？在肢体使力、心肺舒张的时候，也许会替她的大脑传达出更直接的痕迹？

　　这就是她比较个人化的设计训练。见过的人没几个，但都认为她有病。
　　正统的练习当然不是这样的，这么一想她在彩域上的人气普普通通，也不是无迹可寻。

　　尽管今严对过去的记忆不大重视，也知道成长的一路上，她的朋友不多。校园里面都是萍水之交，那些一起玩的约定，幼稚得转头忘。工作上就更不必说，项目暗中争夺，处理功利关系一下子又老成得可以。

　　沈如湖是她的小“老朋友”，可是她们只有保持着距离才会更亲近。
　　她每天都会点开彩域很多次，可是发布十篇作品才会有两三条评论。
　　她和今尧的母女关系不能再健康，可是她似乎不是她最关爱的孩子。

　　沿着草坡望去，一径而下，这城市组成的世界比她更立体。二维的变成了站在草坡中心的那个人。
　　天和地的区分没有那么深刻，城市与自然的界限也没有那么明显，唯有那个力量充沛的新生代小人，不停地在空中打着旋，重叠的姿势联结成了一个幻影，在默认的灰色底图上迷茫地留出一圈白光。

　　她实在不是很多思想的人，才华也不充盈，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到了做不下去的时候就停笔，看累风景就回家。考虑到她有家可回。

　　画布存档。合上电子本，她走下草坡，往地面去。现在是凌晨一点。

　　这时候包侧一亮，手机弹出了信息。她看了一眼泛出荧光的地方，脑中递出一个播报信息的指令。
　　「您的综合卡接到转账两百万元，是否接收？」
　　机械人声响在空旷的路中央。
　　想到晚上的事情，她没能笑出来。
　　「滴声后将默认接收。」
　　她继续往前走，手机暗下去。

　　不管怎么样，今严的计划书是从这之后才开始写的。今尧的认可是她衡量这件事是否位于正确方向的一个指标，而她此时不想再思考这是不是沈如湖带来的胜算。

　　以最原始的团队意识来说，这是她们带来的胜算。

　　副驾驶的电子板上，一个命名为《1111》的文档悬在浮窗。她插上钥匙，为车点火。对着打了零星几个字的想法文档看了一会，清空内容。
　　几分钟后，变成一个茂密的想法文档。

　　夜间没人的空中适合打开自动驾驶。她想了很多，回想的和新想的。回想了近期恶补的企业运作知识，在这个基础上根据俱乐部的情况新想了一些对策。她的想法从笔下化为字迹。凌乱得无人能敌。

　　今严悄悄打开家门，室内已经黑了，除了她自己房间门口亮着一个夜灯。凉凉的色温。房间里无尘。她推门进去又轻轻关上，从中间吊下来一面白板，放下挎包拿起笔，划出一幅思维导图。
　　手已经练开了，线条画得不错。她暗暗地道。然后给了自己头一下。

　　如果说这次她不用找今尧讨什么创业建议了，那是她自己发现设计师跟创业者的区别很大，把自己从前者的身份摆正到后者就是最首要的任务。

　　在路上，她画了两个矩阵分析优劣势，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公司的。她是正儿八经的平面设计专业读出来，又因为兴趣和专业需要读了室内设计和建筑设计，因此有了「知无不严」的平面立体双修人设，这是她的优势，但多学不精无疑是她的劣势。幸好对于初级创业者来说算好的。另一个很大的劣势仍然是这个身份，今严在过去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小职员，她的业余爱好也以个人创作为主，一个人很难同时拥有艺术思维与商业思维，因为非功利性与功利性注定是冲突。
　　今严的额角流下一滴冷汗。她想，为了继续搞设计我可以变得利欲熏心一点。

　　至于公司，在轻工业里稳占鳌头，劣势便是工业设计是相当依赖计算、相当考验精度的领域。整个园区里谁最应该担心的就不用说了。不是那些一年到头分不到几杯羹的小公司，而是有许多业务长期维持，一夕之间就有可能一败涂地的领头公司。今严终于感觉跟上了苑一的视角，看到了一点边。
　　说实话，要不是俱乐部仍然没出这个当红的势头，今严是怎么也不可能说大话要接盘的。她就像走过垃圾堆看到最顶上一个瓷白瓷白的盘子，拿起来一擦嘿道：这不是好好的还能用吗？于是跟丢垃圾的人讨价还价几下，揣兜里就走了。现在她终于感觉到那个盘子有点烫，刚从火坑里拿出来的一样。
　　所以一定要拓宽战场，比如瞄准其它制造业，比如平面立体两手抓。

　　接手Club的切入点应当从它被放弃的点开始。
　　苑一以一个商人的敏感，推算了人类设计师即将被电脑设计师取代，由人类设计师组成的设计公司也将从基础结构上输于全智能运作。
　　通过她的这种敏感，今严得以嗅到未来的风向。不管她私人的目的有几个，放到明面上讲的唯一一个就是让Club在未来不被冲倒，在变革中站稳脚跟。
　　苑一没有想错，反而是她想得太对了，哪怕造成眼前的亏损，断尾也要防止未来的更大失败，以此得到了股东的一致认同。

　　如果要留住俱乐部，哪怕不知道期限是多久，转型一定是必要的。转到需要原创设计师的地方去，并且把原创的无可替代性给打出来。

　　“原创设计师……”今严低声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笑了一笑。

　　今严掀开桌上电脑的防尘罩，开机。淡淡的粉尘扑面而来。电子本的内容同步上去，文档被更名为《“G.D. Club设计公司”转型“原创设计室”计划》。插入封面，插入目录页，插入正文页。

　　这份计划书首先是给她自己看的，其次是给她的合作伙伴（沈某）和投资者（今某）看的，但最重要的是给她的前老板和前公司股东看的。她需要让她们看到她的思路和决心。（哪怕这决心还很渺茫）

　　目前有了个大方向，今严就毛病发作，暂搁下了。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衣柜里的老衣服，一套浅灰色的夏季睡衣裤。床是木头的，由工人上门来打，在她出生之前。也是她出生之后相处最久的床。今严每次回来一躺下，就觉得自己还在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