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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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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闻道,夕死可矣”
-《论语·里仁篇》。
纵观李迟暮短暂的一生,他所求之道从未真正实现。
换而言之,他还未有机会探访他的本心,本我,受人间七情六欲之苦,便撒手人寰,与世长辞。
李迟暮将死之月,恰逢三月阴雨连天,C市的天显得格外低沉昏暗。
他自出生伊始,就不受父亲待见,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他体弱多病,常年以药物续命,是个砸钱的药罐子。
后来他又觉得是因他天生愚笨,木讷无趣,仿佛一具行将就木的躯壳,无法如同正常人般言行举止。
将死之时,他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只是一具仅存三魂,不见七魄的“活尸”罢了。
李迟暮从小便拥有超乎常人的冷静、自持。他不说话时神情是死寂的,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仔细瞧进去,里面犹如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
但这并不妨碍他刻苦研习,兢兢业业修完大学课业,在即将提交研究生论文步入社会的前夕,命运却再次无情地抛弃了他。
此刻病魔再次席卷而来,前所未有的猛烈地,绝望的疼痛包裹着他,侵蚀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如同受万蚁啃食般,身体被硬生生分成两半,一边仿佛置身于刀山火海,另一边却如坠万里冰窟。
李迟暮本就苍白的脸上冒出细腻的汗珠,额头下蜿蜒的青筋隐隐浮现,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着,如同惊惶地翕动着翅膀的蝴蝶,脆弱而又惊心动魄的美丽。
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呜呜作响,似乎在替他控诉这命运的不公。
李迟暮虚弱地趴在书桌上,修长白净的手指紧贴着手机边缘,原本淡粉的指尖此时已呈灰白色。
伴随着微微震动,乍然亮起的手机屏幕弹出一条消息。
-今晚想吃什么?
李迟暮闻声下意识欲抬起手臂,却发现此时已经动弹不得。
巨大的疼痛此时似乎已到物理忍受极限,他仿佛五感尽失般,缓缓闭上眼睛。
他感觉自己被某种力量牵引着不停地往下坠,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挂念着夏朝昇今晚或许会来,但他还未来得及与他叮嘱往后做饭需少放些盐。
缘由是夏朝昇向来厨艺不精,但不知为何总是执着于给他做饭。
可夏朝昇做饭总是太咸,咸到发苦,但他也从未和夏朝昇明说,因他一直谨记良师的教导,“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不可拂他人好意。
如今他气数已绝,倒想和夏朝昇说说心里话。
良久,窗外暴雨渐息,徒留室内寂静无声,只剩下时针缓缓转动的滴答声,一声声宛如迎接死神的降临。
李迟暮细长苍白的手覆在手机上,定格在了最后一条信息。
-等我回来。
可此时桌上的人再也不复醒来,漫漫长夜无人再等他归家。
李迟暮死在了原本该鲜衣怒马的二十三岁,他和夏朝昇相识的第十个年头。
恰恰应了苏轼《江城子》那段: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万物阴阳两极相生相克,一切或许早在冥冥之中便已有了定数。
是夜,狂风暴雨过后,C市夜凉如水,街头上人影稀疏,显得格外冷清。
夏朝昇前脚刚从酒局脱身,后脚便迫不及待动身前往李迟暮住处。
司机熟练地将前车窗降下少许,散去夏朝昇满身酒气,恭敬地说“夏少,按照您的吩咐食材已放至后备箱。”
“嗯”,后座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眸色极深,深邃近乎妖冶的五官在明灭的光影下显得俊美异常。
男人削薄的唇此时轻抿着,极具压迫感。
李迟暮没有回他信息,夏朝昇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开快点。”他不耐烦地催促。
夏朝昇闭上眼睛,心底惴惴不安的感觉愈发明显起来。
昏暗的房间里,门被咯吱一声打开,客厅四下无人,如死一般寂静。
夏朝昇朝着卧室疾步走去,待看清眼前景象时,胸口猛地一滞。
青年安静地伏在书桌上,暖黄的灯光照在他过分白皙的脸上,双眼紧闭着,如同无数个夜里等他归来的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青年已经没了呼吸。
夏朝昇只觉脚底发麻,浑身的血液在此刻凝固了,他颤抖地伸出手抚摸。
尸体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安详脸上好似没有经历过任何痛苦般。夏朝昇脑袋里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之后他又是如何抱起冰冷的尸体赤脚疾奔下楼,坑洼的积水打湿了他的裤腿,没有一丝体面。
如何将李迟暮送往医院,静静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地上的烟头杂乱地堆满一地。
最后又是如何看到医生摘下口罩遗憾地宣布,“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顺变。”
如同耳鸣般,医生的话断断续续在夏朝昇耳边嗡嗡环绕,无数混杂交织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脑海,“他死了...他死了...李迟暮...死了。”
当世界崩塌的瞬间,夏朝昇早记不得自己为何身处此地。
向来洁癖的男人此刻身上凌乱不堪,失魂落魄地瘫坐在长椅上,布满血丝的双眼闪过无尽地痛苦和茫然,早已不复往日运筹帷幄模样。
长夜漫漫,偌大冰冷的医院里装满了俗世万千亡魂。
“李迟暮死了”半个月后,沙发上,染着一头张扬妩媚红发的女人深深吸了口烟,不紧不慢地说道。
“什么??!”对面拿着报纸的手微微颤抖,一张年轻英俊的脸露了出来。
刚刚从部队服役归家的宗越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斜飞入鬓的一对剑眉显得青年格外英气逼人。
宗越不可置信般望向女人,大声问道,“姐,你刚刚说谁死了?”
宗浛抖了抖烟头,鲜红的指甲如血染般在烟雾缭绕中格外显眼。
“李迟暮,两周前宣布死亡。但是夏朝昇这个疯子迟迟不肯下葬尸体。”宗浛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眯起眼睛。
宗越只觉天旋地转,顿时血气翻涌,胸口窒息般似是被什么紧紧攥住。
眼前依稀浮现最后一次与李迟暮相见的样子,淡然的神情中和了青年过于秾丽柔美的五官,只一双眼睛定定地,看似脆弱却又坚忍。
“你最好不要去招惹夏朝昇,他背后是整个夏家,对你没有好处”宗浛似乎察觉到了宗越激动的情绪,警告道。
“我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是他自找的。”宗越手握成拳,咬紧牙关,利落转身而去。
夏氏集团,某员工八卦群彼时正聊的热火朝天。
小A-你们听说了没有,夏总两周没来上班了。
小B-啊?夏总不是工作狂吗?难道是出差了?
小C-内部消息,夏总没来上班,据说他身边那位离世了。
小D-我记得好像是叫啥李迟暮的,我远远看到过一次,是个病美人,不过看着呆呆的。
小A-我听人说这个病秧子是夏总异父异母的弟弟,13岁就被接到夏家了。
小B-蛙趣,我刚入职都不知道这些惊天巨瓜,速速细细道来@小A
小E-臣附议
小F-臣附议
...
小G-收声啦,最近抓的严,要说你们下班再说!小心大礼包伺候@所有人
顶楼,夏慕卿低头批阅着手中的文件,保养得宜的脸上仍旧不难看出年轻时的艳丽姿容。她刚从国外回来,结束了一段极其失败的婚姻。
夏慕卿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气绝而笑,“很好,就算是拖油瓶死了依旧不影响你对我的防备,真不愧是我的好侄子。”
集团重要机密文件早已被他转移,就连股东大会那群死老头也是夏朝昇坚决的拥趸。女人眯起盛满算计的眸子,似乎酝酿着风暴一般闪着细碎的微光。
夏宅,墙角的青苔阴暗地爬上台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檀香味,佣人们一身黑色着装,神色肃穆,来往有序噤若寒蝉。
密不透光的房间里面,夏朝昇几近疯狂,痴痴看着冰棺里肉身已逐渐萎缩的尸体,神色温柔,“木头,该回家了。”
紧接着抚摸着冰棺里了无生气的脸,喃喃自语“今晚陪我睡好不好,我好冷,迟暮。”
恰逢此时屋外响起嘈杂的推搡声,夏朝昇顿时眉头紧拧。
“宗少,请你不要打扰大少爷休息!”管家拉住此时显然情绪激动的宗越,试图阻拦。
“夏朝昇,是个爷们就滚出来见我!”宗越厉声嘶吼,挣脱了管家的桎梏。
不远处,整个身影落在阴暗中的男人缓缓走来,宗越看清楚夏朝昇憔悴不堪的脸后,疾步过去就是一个左勾拳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夏朝昇被打得一个踉跄,他缓缓抹去嘴角沁出来的血丝,抬手示意欲上前的管家退后。
随后阴鸷地看着眼前愤怒的青年,勾了勾唇,“这一拳,算我还你当年替迟暮出气。”
“夏朝昇,你简直是丧心病狂的疯子!迟暮的尸体在哪?过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折磨了他的身体之后,连他的灵魂都不想放过么?”
宗越狠狠地看着夏朝昇,一把揪起夏朝昇的衣领。“入土为安你知不知道?!你凭什么这么做?”
夏朝昇自嘲似地笑了笑,“对,我就是疯子,你问我凭什么?”
随即夏朝昇挣脱开宗越的束缚,幽幽地道,“看好了,你踏进的是我夏家的大门,李迟暮是我夏家的人,他生是我夏朝昇的人,死是我夏朝昇的鬼!”
宗越怒不可遏,又是重重一拳上去,两人很快扭打在了一起。
最终,宗越不甘心地被管家及保安拉开,脸上也重重地挂了几道彩。
“法律程序见。”宗越厌恶地盯着夏朝昇的脸,冷冷说完便开车离去。
此时,他们未曾留意到,远处一道肉眼难以辨别且几近透明的人形烟雾,从打斗伊始便未散去。
这团白雾便是李迟暮的“中阴身”。
佛在《涅槃经》中对中阴身表述为:“临命终时,眷属哭泣,其人惶怖,不能自持。一生善恶,俱现目前。暖气尽后,过去五阴灭,现在中阴生。入胎之后,现在中阴灭,未来五阴生。如灯生暗灭,灯灭暗生,相续不断。”
佛教定义生命的状态为死有、中有、生有、本有。其中,出生的刹那为生有,死亡的瞬间为死有,处于生有和死有之间的状态为中有,即中阴身。
中阴身衔接着今生和后世,不属于六道之一。
李迟暮死后不知是否我执过于强烈,断气那刻就从肉身中离了去,化作一团白雾。
看着桌前的自己,他明白,他已经死了。
因此,此间夏朝昇之所作所为,方前撕打之情景,已然全数尽收眼底,但囿于处于微小粒子的状态,他无法如生前一样真正触碰到实物。
随着尸体的位置的变动,李迟暮跟着夏朝昇从自己的住处到医院,再回到这座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夏宅,恍若隔世。
三魂七魄不完整的他不知何时会入轮回,李迟暮短暂的一生里憾事十有八九,不得圆满。但他原本堪堪只剩三魂,不知何为遗憾,何为快意。
中阴身拥有健全的五根,即眼、耳、鼻、舌、身,因此他这几日受着夏朝昇供奉的香火,以烟供为食物维持形态不灭。
他在此之前已经历过一个生死昏迷,每七日一次,过了今晚他将再次陷入昏迷。
李迟暮穿过墙壁,此时夏朝昇已在他尸体旁躺下,隔着薄薄的玻璃,显得异常诡异。
他不知道为何夏朝昇不火化他的躯体,他记得曾经和夏朝昇说过,若是他死了,托他一定火化安葬在故乡的墓地里,墓地旁有颗老梨树,他儿时时常一人静静坐在树下发呆。
而他指的故乡是母亲的故乡,江南水乡如画,并非这个阴冷如同墓穴般的夏宅。
他隐约能感受到夏朝昇所谓痛苦的情绪,但无法真正感同身受,七魄尽散的他徒留一副躯壳,内里是空洞的深渊。
在李迟暮有限的二十几年里,他拼尽全力努力地学习做一个人,正常的人。
显然,他失败了。
而眼前这个曾经囚禁他、如今躺在他尸体旁边疯狂的男人显然也不太正常。
假若他是个正常人,一定会明白此时的情绪叫悲哀。
若是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定不会选择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一切人和事,宁愿于某个角落平淡度过一生,直至垂垂老矣。
C市的夏夜如往常般燥热,在天即将破晓的那一刻,李迟暮再次陷入了生死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