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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阿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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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逢隅中,山顶的云气散了些许,有阳光透进竹林,穿过层层枝叶,落在眼前叶尖的莹莹白雪之上。
 
 林中雾气将尽,轻薄如纱,更显得那斑驳光影下的翠竹银雪于轻雾笼罩下如梦似幻。
 
 李颸寻了处平整的空地,堆了些雪,解下包袱垫在下方,打算临景作画。取了些雪水研墨后,刚执起画笔时,李颸才发觉自己的手已被冻得有些僵硬笨拙,实难落墨。
 
 她不禁有些发懵,没有冬日在外写景经历的她显然忽略了这一重要细节。
 
 现下该如何是好呢?
 
 蹙眉之际,一团落雪打在了她的帽子上。
 
 李颸登时被吓了一跳,几乎原地弹起。意识到是竹上的残雪后,李颸拍了拍头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平日袁师傅教哥哥习武时,总会先领着哥哥他们打一套拳法活动筋骨,以使全身发热,经脉畅通。眼下既无他法,不妨一试。
 
 李颸放下纸笔,起身在一旁自顾练起拳来。
 
 不多时,便只觉那热气自前心后背涌向全身,四肢逐渐发热。李颸起身收势,徐徐吐气。一套拳法下来,果真有用。
 
 李颸再度拿起笔,开始对着那不可多得的美景挥墨洒意。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李颸完成了新作,起身正打算收拾笔墨时,身后忽一阵寒风袭来。只见身旁的竹秆猛烈晃动,竹叶窸窣作响,竹上残雪纷纷而坠,全落在竹下的李颸身上。
 
 李颸只觉得颈后一凉,还未看得清眼前落雪时,便被“哗啦”浇了一身。
 
 风过无踪,冰天雪地中,有人自认倒霉。
 
 糟了,我的画。
 
 李颸猛地睁开眼睛,胡乱抖了抖身上的雪,赶忙俯身去拾。
 
 低下头时,她忽地一愣。
 
 只见眼前一片空空白雪,哪里还有画纸的踪影。
 
 就这么被埋了?
 
 李颸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自己的画,挖了几下雪,也还是没有找到。她突然开始担心画是否是被风吹走了。
 
 正要放眼去寻时,忽听得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我还道是哪里来的小画师,作画前如此大的阵仗,非要练套拳来。不想那拳打得笨手拙脚,水墨也不过尔耳。”
 
 李颸寻声抬头而望,只见身后的竹林高处,似有一人正悠闲倚着竹秆,手中拿着她刚刚作好的画。听声音,应是位小娘子。
 
 李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应就是此人刚刚害她落了一身雪,夺走了画不说,现在倒开始没来由地嘲笑起自己。
 
 真是恼人。
 
 李颸本着不能失了家教的原则,清了清嗓音:
 
 “不知小娘子为何要拿走我的画,小娘子应是与我初次相见,本无冤无仇,又何故辱我。”
 
 “哎,我说你这人,我不过说了两句事实,你不向我道谢,却来说我的不是。”
 
 那人似没觉着自己有什么不对,仍旧语气轻松。可李颸听闻却又羞又恼,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看不上自己的画。
 
 奈何那人站的实在是太高了,李颸再怎么梗着脖子瞪她,单凭这气势根本就比不过人家。
 
 不得不承认,她的轻功真好。如果换作是哥哥,也不知能不能像她一样立在在那样高的竹枝上。
 
 但李颸不想就这么认输。
 
 “那你说说,我这画怎么就‘不过尔耳’了?”
 
 见到李颸终于肯先按下她那小脾气,竹上那人轻足一点,飞身而下。
 
 李颸这才看到此人淡青色的道袍。
 
 离得稍近些时,李颸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那人竟梳的还是双丫髻——是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孩童!
 
 不过两息,执画之人已立在身前。
 
 眼前之人面洁如玉,眉眼修长,水眸清亮,额前的碎发里,微微隐着眉心一点细长的朱砂印记,似有轻灵之气暗藏其中。
 
 李颸心里莫名涌出一丝挫败感。
 
 明明现在两人终于站在同样高的一片雪地里,自己甚至可以略微低头地看着她,李颸却觉得自己与她相比是如此渺小,如此狭隘,而她的高度却是如此遥不可及。
 
 “喂,你怎么啦。”
 
 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那人眼瞧着李颸的脑袋耷拉下来,还以为刚刚她抬头太久,累着了脖子。
 
 李颸的画被递到了眼前。
 
 “想来你的笔法技巧应该还算不错,只是你的画太假了。”
 
 李颸刚刚有些支棱起来的脑袋,听完后半句话又垂了下去。
 
 “可是我真的是照着那竹子一笔笔认真画的。”
 
 李颸说话有些有气无力。抬眼看了眼那不知道应该称呼为小娘子还是小道长的,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却比书院学生里武功最好的哥哥还要好的,现在在指点自己的……那位高人。“你刚刚也见到了。”
 
 “可我看你摹的那枝,竹叶里本是有残有枯,有缺有损,为何你这画上都是一样的完好无暇?”
 
 李颸心里咯噔一响。
 
 李颸绘花的手法,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以往总是见母亲给县里的绣娘们绘制新花样。梅兰竹菊,芙蓉木樨,牡丹茉莉,她都见过。每一种母亲都绘的极好。
 
 绣娘们将那些样纸拿回去,比对着绣在衣角或帕子上,最终制成新衣,或是头上戴的珠花。见过的人都夸赞那些花真是漂亮精致,穿戴在身上,就如同真的一样。
 
 如同真的,便不是真的。
 
 “这世上哪有时时事事是真的完美尽如人意的?你画的那枝竹子若没有枯叶,它又如何长出新的?那天上明月若是不缺,人们又何必过中秋呢?”
 
 李颸忽然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
 
 绘制的花样是要绣在衣物上的,人们图喜庆吉祥,只求美,不求真;而水墨写意则求美的同时,却更求自然。虽同样是绘花描景,可这二者的目的不同,形式不同,需要表现的画面也不同。
 
 以往李颸只记住了母亲教给她的笔法技巧,却没有领会到不同类别的画背后所蕴含的实质。如今经眼前人一提点,李颸醍醐灌顶。
 
 一扫之前的难过和羞愧,李颸虚心拱手道谢。
 
 那人却没想到李颸真如自己刚刚所说那般要向她道谢行礼,飞快向一旁跳开半步,摆了摆手:
 
 “其实我也不太懂画,不过你那拳打得……的确是令人看不下去。况且你踩了我种的花,所以我刚刚才出言逗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李颸刚低下去的身形又是一顿。这人……这人说话可真是直白啊……
 
 某人在心里默默流泪。
 
 等等,她刚刚说,我踩了她种的花?
 
 李颸一惊,难道这回自己是真的惹了祸,连忙低下头去看。
 
 “不用找了,这片竹林下都是我上月新植的忍冬,来年是要做药材的。”
 
 李颸尴尬不已,手足无措。
 
 “不过谅你也是无意,本想着讨你一张画就算是相抵了。”
 
 那人说到此处便打住,可李颸却知道她那没讲完的后半句:可惜我的画太过拙劣,确是有些配不上她折了的那些花。
 
 李颸羞愧地摸了摸鼻子,明白她已给自己留了情面:“那我回去再新画几张赔你可好?”
 
 那人听闻后歪着脑袋似在考虑,正欲开口之际。一道声音温凉如水,自天而降。
 
 “阿风,休对客人无礼。”
 
 二人闻此皆是一颤。
 
 素来只听闻清谷真人仁心仁术,不曾想真人真容才是惊为天人。
 
 青竹白雪处,真人一袭丁香色的道袍,身负竹篓,紫袂飘飘,足尖轻轻落在一块雪石之上,像是刚刚自哪里采药至此。
 
 见到李颸,真人微微颔首。
 
 李颸觉得话本里讲的仙女下凡不过如是。
 
 “师父。”
 
 在李颸还未回神之际,身旁那人已恭敬开口,全没了刚刚跟自己讲话时的轻松随意。李颸呆愣了片刻,也赶忙学着她向清谷真人躬身行礼。
 
 “引客人进院。”
 
 当李颸再度抬起头时,眼前已没了那道仙女的身影,只留得一句轻飘飘的传言。
 
 “呼——”
 
 身旁那人长舒一口气。过了两息,发现李颸还在望着师父刚刚离开的地方发呆,忍不住用胳膊碰了碰她:
 
 “师父已经走啦!你们怎么见到师父都是这副表情?”
 
 李颸如梦初醒般回头看向那个也叫“阿风”的人。
 
 哦,原来她是仙女的弟子。哦,原来她也叫“阿风”。
 
 李颸忽然对她那身极好的轻功见怪不怪了。
 
 仙女的弟子,将来也会是仙女吧。
 
 李颸又开始用一种羡慕的眼神对眼前之人崇拜起来。
 
 那位阿风眼瞧着李颸将她由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又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自己,只觉得后背发毛:
 
 难道是今早衣服穿少了?怎的突然感觉好冷。
 
 对面的阿风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眼神乱瞟之际,低头看见自己手中还握着李颸的画。
 
 “咳咳,那个……你的画我暂且先收着了,此事我们不妨暂且不提。师父令我引你入院,你小心脚下,随我来……”
 
 李颸觉着自己今日有些过于幸运,迅速收拾好包袱便小心翼翼地踩着阿风的脚印在雪中谨慎前行。
 
 不过刚走了百十步,李颸又开始感叹起自己那感人的轻功。若是也能像阿风一样借着竹枝穿林而行,不知比现在这样小心慢走要快多少。
 
 乱想之际,李颸差点踩到了前面的阿风的脚,登时收回心思,专注前行。
 
 身旁竹林如海,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淡青色的道袍却忽然停下。李颸疑惑抬头,却看见那阿风转过身来,似有些难为情地开口:
 
 “刚刚于林中巧遇,一时匆忙,眼下还不知贵客怎么称呼?”
 
 李颸有些惊讶,阿风怎么突然对自己如此客气?
 
 原是那阿风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平日里几乎未曾见过师父引山外客人入别院,这样想来,身后之人许是师父的旧识也未可知。一想到自己刚刚有些失了礼数,眼下总要说些什么弥补。
 
 只见一身襕衫打扮的李颸清眸明媚,笑意可掬,欣然开口:
 
 “我吗?你可以同我哥哥一样叫我‘阿风’。”
 
 日中已至,云开雾散,阳光万丈,如箭穿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