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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青我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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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绣坊的张娘子从小捡回来的,他们说我自捡来时,身上便揣着一块玉。
是的,我口袋里一直有块玉,是我那过世的父母留给我的,我和别的绣娘们学绣法。就经常听到他们说我的生世。
“瞧瞧瞧,她又来了,你是嫌学不够吗?”春桃望了我一眼,又去忙她的绣活了。
我展开自己的绣架,慢悠悠的开始刺绣,用的是张娘子教的双羽毛绣和长短针绣,自我记事以来,他们就捧着我的绣品夸我聪明,绣的是那样的好,我总是嘿嘿一笑,拿了糕点去后院玩,看他们浣纱,看后院的那棵桃花树。
那棵桃树每年夏天都会结好多的桃子,我半趴在长廊上咬着桃子看书,却见一身着华贵的小公子,“桃子可以分我一个吗?”
我急忙起身,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桃子递给他“你是谁?”我好奇又炙热的目光,把他身上打量了个遍,他腰上挂了个络子,打得实在精细,“你那络子能给我看看吗?”
他说他是来买绣品的,刚和张娘子谈完生意,又一边把络子从腰间解下递给我。
“谁给你打的?”我仔细把玩着落子,这打法十分巧妙,连张娘子打的也没那么好,“你夫人给你打的吗?”
他则指了指我腰上的荷包“能给我看看吗?”
“好啊”,这荷包是我新秀的,里面装的是那一块玉,上好的羊脂白玉,绣坊里的人见到这块玉都说我一定是个世家小姐,父母一定会接我回去的。
“你把荷包送我,我把络子给你好不好?”他望着荷包,眼里满是艳羡。既然他这么喜欢我,就送给他吧。
“可以,不过你得把里面的玉还给我”,我知道这些当官的人都很吝啬,见到什么好东西都想据为己有。
“这玉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他婆娑着那块上好的羊脂白玉,眉眼所到之处目光柔和,像是冬日的暖阳一般。
“这是我父母给我的,你还给我”我气愤的伸了手,向他讨要。
“好啊,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生的好看,又笑道“我叫吴三郎,是个商人,如果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就每年都来这里买你们的绣品。”
“吴三郎,那你大哥是不是叫吴大郎,二哥是不是叫吴二郎?”哈哈哈哈哈,我笑得合不拢嘴。
“是呀,你怎么知道我大哥和二哥的名字呢?”他见我笑的开心,自己也笑了,“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
“我叫陶静,陶器的陶,安静的静”
他笑着把玉佩递给我,又说这块玉,是陶家祖传的宝物,你既是陶家的女儿,就随我回去吧。陶家……天意如此,所以我才遇到这个吴三郎吗?
“那他们家家境如何?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因为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我们两家是定了亲的,从你丢了开始,我就一直再找你。”天上掉下来了一个未婚夫,家里还挺有钱。
“那你瞧我还满意吗?”我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虽是个绣娘,衣服破旧,倒也还算整洁。
“满意,那你瞧我还满意吗?”吴三郎也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你愿意的话我就把你带回去。”
“我不要,我喜欢这里,我才跟你见过一次面,我不跟你走,虽然你长得好看。”我慌忙的逃走了,同时又担忧着他会不会告诉张娘子,然后把我带回去。我趴在篱笆上望着他离开背影又咬了一口手里的桃,后来我常去问张娘子,问我父母家在哪儿?我真的和吴三郎有婚约吗?
她也总是说着不知,不知道,她是把我捡回来的,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家在哪呢?
桃子,我望向手里的桃最近老是做噩梦,梦到一个小女孩来问我要桃吃,那是一个逃荒逃到这里的小女孩叫莺儿。
她哭着哀求我说,小姐请你赏个桃吃,梦里我教她针线,跟她说这是伯父伯母的院子,你要是见到吴青哥哥就问他一声好,他只是看着凶,平时还会送我糕点吃呢。
梦中所念都好像曾经发生过的一般。张娘子听到我说的莺儿后,明显一怔,却又说莺儿回家了,过几天就会回来了。
原来真的有莺儿这个人,我见到她时,她穿的很体面,脸颊圆鼓鼓的,扎着两个小辫。
这个我不是教过你了吗?我耐心的教她长短针绣法,梦里我教过她两次,她就学会了,现在,我教了她五次,她还是学不会。
“你多大了?”莺儿怯生生的问我,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和你一般大吧。”
她把玩着我的长发“我才11岁,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11岁的样子”
“那11岁该是什么样子?你看我的年纪和谁差不多”我一边绣着手帕,你认识吴青哥哥吗?吴青哥哥……我吓得捂住了嘴,确定自己是无意识的说出了这句话。
“不认识,你瞧我11岁没有你这样的头发,阿娘说只有好人家的女儿头发才是又黑又亮的。”一边梳着我的头发,又喃喃道“你的头发有那么长,都到腰际了,就跟张娘子的差不多。”
张娘子……我捏了捏她的两个发黄的小辫子,好人家的姑娘头发才是又黑又亮的……
“阿静,莺儿快来后院捡桃子。”张娘子叫我们了。那棵大桃树上的桃子早熟了,但那些枝丫太高了,够也够不到。
院内站了个男子,他穿了一身绸缎,缎子上绣着好看又淡雅的花纹,旁边还有几个大筐。我好像绣过这样的花纹,张娘子曾让我绣制成衣,我说我只会几种简单针法,也就是那样简单的针法,绣了与众不同的花纹。
“你是谁?”我狐疑的望着他,似乎在他的脸上能找到答案。
“我是吴三郎啊,是一个果子商。听说你们绣坊有一棵大桃树,桃子又脆又甜。”一边又不经意的说“你们来帮忙吗?”
吴三郎,我从未见过他,但他来这里买果子的确是一个明确之举。
“那你品味还挺好的嘛,这棵树结的桃子可是十里八乡最好吃的。”我又问道,“你和我们绣坊的张娘子是不是认识,你身上的这件衣服就是从我们这买的。”
“对呀,你上树帮我摘桃子吧。”
“我不会爬树,我,我叫别人帮你吧。”
“如果你爬树帮我摘桃子呢,我就把你们这儿所有的东西都买了。”
张娘子说过,我们的绣品都没卖出去。这世道行情不好,如果他能买完也是一件幸事。“好,我答应你。”我蹑手蹑脚的爬上树,莺儿则在下面接桃子。“吴三郎,你为什么不帮忙?”
他抱着手在那里气定神闲的走着,又一边拿着桃子咬,慵懒之极。“我看着你们干活啊,我上去摘桃,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怎么办”
我踩着树杈子,生怕自己掉下来,直到满树桃子摘光,脚下徐徐生风,一看离地面那么远,顿时脚麻手麻。“吴三郎,你能不能接我下来?”
“好啊,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然后再叫我声哥哥,我就接你下来。”
“”吴青哥哥”这嘴怎么又开始说胡话?“我叫陶静,吴三郎,哥哥,求你接我下来。”
只见他像一阵风似的,轻快的爬上了树,又揽着我直接跳了下来。我以为我会被活活砸死,谁知快被砸死的是他,他护着我,给我当了人肉垫子,又问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吴三郎”我笑着说。
“我的腿都断了,恐怕要你照顾我了。”他艰难起身。好吧,看来真得照顾他。
“你腰间的荷包能不能给我看一下?”吴三郎指着。
就在不久前,我刚刚灌他喝了一整碗的药。他接过荷包细细打量,又望向我接着取出了那块玉“这玉是陶家的祖传的宝物。”
“你怎么知道,这块玉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我守在他的床前,两人一搭一搭的聊着天,“阿静,你不记得我了,你父母早已把你许配给我当媳妇儿了。”
啊,我几乎尖叫一声,又随即道“”是被张娘子捡回来的,你休想骗我,吴三郎,你以为凭借你的一面之词,我就相信你吗?”
哈哈哈,我把山里的萤火虫抓给他看,也抓过河里的鱼,给他煲汤喝,他摔断了的腿,是因为我。
后来的一天他不见了,莺儿说他有事情就先回去了,可他的腿都还没好。
我学会了更高级的绣法,张娘子和宋娘子都在夸我,说只教了我一遍就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针线,他们似乎已经融入了我的身体,而我的手总是能很巧妙的掌握他们的位置,就仿佛我是一个很有经验的绣娘,可我才学了那些不过两年。
有人送过东西来,有时是金丝枣,有时是又是云片糕。送的人叫做吴三郎,可我不记得有这个人,我应该认识他吗?时间过得快,莺儿又长高了一些。
张娘子说,今日湘都有灯会,让我和莺儿去看看,也凑凑热闹。
湘都有条河,叫做湘江,湘都也有市集,张娘子带我逛过很多遍。每次我俩要么背着绸缎,要么背着针线。
鸳鸯桥边,湘江湖面荡起涟漪,莺儿在旁边叽叽喳喳,她一手拿着糖葫芦咬,一边笑嘻嘻的说着,灯会有多好看,我看着那灯会总觉得很落寞,糖葫芦我也不大想吃,只想赶紧回绣坊。
“阿静,我们再逛一会儿嘛,我第一次看湘都的灯会。”她闹着又一边央求我,我应该不是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我和莺儿是不一样的,我今年到底多少岁呢?
一步一想,一步一颤,铃声叮叮铃铃,却在闻到一种冷冽的香后戛然而止。
“抱歉”我抬头只见他眸子里流露出些许温柔,刀削一般的脸庞,笔挺的鼻子,他是谁?为什么看着这么眼熟?
我的荷包……不管他是谁,但我的荷包此时明晃晃的挂在他的腰上。
“你原来是个小偷”我一把抢过荷包,可惜里面没有玉,只有香料和花瓣。
“我……”这荷包明明是我绣的,怎么会变成他的呢?
“抢了我的东西,是不是应该道歉呀?”他戏谑的看着我,又吩咐了一句“安平带莺儿去看灯会。”莺儿是他安排的人。
“是”他身边跟了个侍卫,也穿着黑色,像阎王殿里索命的黑无常。
“我……这位公子,对不起”我将荷包递给他,“我……我不该抢你的东西”单看着他的面相就不善,还是小心为好。
“你是不是在找一块圆玉?那玉通体洁白并无杂色。”
“你怎么知道,这块玉是我的父母留给我的。除了我以外,并无旁人之晓。”
“那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我摇摇头,“我只是看你面熟但我不记得你是谁?”
“那是不是有人一直给你送点心?”
“有,那个人叫吴三郎,不会就是你吧?”我打量了他全身,他一身玄衣,看似也不像很多钱的样子,“你把钱都给我买点心了,你会饿吗?”
见我这么说,他也是哈哈回应了一句,“那你知不知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啊?”
“真的吗?”我转念念一想,我的荷包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出现在别的男子身上。
“那我们什么时候定亲的?”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阿静,可以陪我去看灯会吗?”
他低声唤着我的名字,而我的脸上一片羞赧,既然已经定了亲,那陪他看一场灯会也没什么。
湘都灯火通明,他带我去放纸船,我一边写一边偷看“你写了什么?吴三郎,你生来就叫三郎吗?”
“我本名叫吴青,你可以叫我吴青哥哥,也可以叫我吴三郎”
“吴青哥哥,我记得的。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纸船给他看,你看我写了要永远记住吴青哥哥。我好像生下来就脑子不好,所以很多事情都会忘。我们之前见过几次,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很眼熟,但我又想不起你的名字?”
“那你要跟我回去吗?回京都,我在那有一所大房子,我们回去就成亲好不好?”
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把手从他掌心抽离,“为什么你总想让我把我带回去,我在这里很开心。虽然我有些事情不记得了,但是我不想回去,吴青哥哥,我们在湘都也能成婚。”“对不起阿静,是我不好。”他满是诚意的道了歉,我接过他手里的纸船,只见上面一行小字,愿陶静平安,仅仅只是平安吗?我很不解。别的有情人都盼着长相守,而他却只愿我平安。
“阿静,乖,等我忙完手里的事就来找你。”他抚了抚我的长发,又道“如果有一种药,能让你想起来之前的记忆,就算那段记忆不美好,你也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吴青哥哥,我总觉得你和张娘子隐瞒了些什么,莺儿也与我梦里的莺儿不一样。吴青哥哥,你能告诉我,我今年多少岁了嘛?”
“你今年23岁”他又笑笑“不过你记不清之前的事也好,这样你总是记不起我,也许,就不会伤心了。”
“那你能跟我讲讲我们以前的事吗?”
“等下次见面我再说给你听。”他把我送回了绣坊,而我打算给他绣一个荷包。张娘子说我已经是一名顶好顶好的绣娘了,我会给他做一个独一无二,令所有人都艳羡的荷包。
“阿静,那个吴三郎,他好像很喜欢你。”莺儿在和我唠嗑,她才11岁,怎么就懂喜欢和不喜欢了呢?
“我和他订了亲的,他说等他回来,就把我们以前的事情说给我听。”我凑到她耳边悄声道。
“那你会把他忘了吗?”
“我在给他绣荷包呢,我不会忘记的,我的未来夫君,他叫吴青,也叫吴三郎。”
可是,可是我的荷包还没绣到一半,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绣了。“张娘子,你看这荷包怎么绣啊?”我把荷包递给她,“我学的还是最基础的绣法,这个荷包我不知道该怎么绣,它又为什么出现在我的房间呢?”
“傻阿静,这是我落在你房间的”张娘子又哭了,这几年她总是哭,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他叫吴青,你还问我认不认识你的吴青哥哥,阿静你不记得了吗?”莺儿在我面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好了,莺儿我记住了,他叫吴青,也叫吴三郎,是我未来的夫君。”
不知道为什么,莺儿总是每天念叨。吴三郎是我未来的夫君,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定过亲。
我和莺儿战战兢兢,谁也不知道回绣坊的路上会遇到劫匪呀,我一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一边又喊。“我,我夫君是吴青,西厂提督大人,你们再敢过来,他就派人把你们都杀了。”
“你记起来了。”莺儿十分欣喜。
“什么记起来了。”
“他的官位呀,我从来没和你说过,他的官位。”
西厂提督大人……我脑子一片空白,见那贼人拿着刀冲过来,我和莺儿双腿瘫软。
啊,我吓得直冒汗,可嘴里一直在胡言乱语,吴青哥哥救我,吴青哥哥。
刀光剑影,那伙贼人很快便被制服,其中一个黑衣人说“吴三郎公子派我们保护姑娘,姑娘不必害怕。”
而我却好像还处于惊吓之中,听他们说我回来发了三天三夜的烧。满嘴胡话而我醒来后也似乎变了个人。
我叫陶静,祖父是一个芝麻大点的小官,父亲也是一个芝麻大点的小官。
我七岁时父母被奸人迫害入狱,父母双亡全家被抄。
村里老妪说“阿静你父亲和吴世成有些交情,马车送你去京都。你去你吴伯伯家好歹也有口饭吃。”
我头上戴着白花儿,一身素服便入了吴府。吴伯伯和吴伯母待我很好,而吴青就像一个混世魔王,他只是面冷心软,一边说我长的不好看,一边又和别人打起了架来。
伯母问他为什么打架,他则委屈巴巴的跪着受家法边哭边说,“他说咱们家阿静不好看。”
吴伯伯和吴伯母都笑了,“青儿真是个护媳妇的,阿静,你愿不愿意给我们家做媳妇儿啊?”
我不太明白做媳妇儿是什么意思,只是跪着和吴青哥哥一起受罚,一边跪一边央求他们“伯父伯母,你们不要罚吴青哥哥了。”
哈哈哈,吴伯伯和吴伯母笑得更大声了,吴青哥哥悄悄把我拉到旁边。
“你傻啊,你为什么和我一起跪。”
“因为你是为我出头才和别人打架的。”
“谁跟你说是为了你。”他气呼呼的走了,“是他们冲,冲撞我才打架的。”
吴伯母教我琴棋书画,可我生来愚笨,总是学不会,但人呢,总得有个一技之长,我学会了刺绣,那是一个精细活。
绣不对,吴伯母总会罚我,她让我跪三个时辰,吴青哥哥见到没人就要拉我起来。
他说“你傻啊,我娘都走了,没人看着你,快起来跟我去吃饭。”
“三个时辰还没满呢”我木讷地着回答,“伯母说了三个时辰就是三个时辰”
他拗我不过,便给我带了几个包子“吃吧,我娘没说不准你吃东西吧。”
刚学成刺绣时,我也曾细心着给吴青哥哥打络子,直到我打好放到他手里时。
他先是嫌弃一番,“没想到你这么蠢的人也能打出这么精细的落子。它太丑了,你要打更好看的,才能配得上我的身份。”
“好,那我多练习,争取给哥哥打一个最好看的络子”
那个络子最后被吴伯母看到了,她跟我说“阿静,我们把你当女儿看待。若是你以后喜欢上别人,我们家也会给你丰厚的嫁妆。”我懵懵懂懂,只当自己配不上吴青。
我时常听到吴青哥哥跟宋伯母抱怨,阿静有什么好的,她什么都学不会,阿娘你不要叫她学东西了。
“那怎么行?她以后要嫁给你,要学会当家主一方事物的,阿娘要教的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
大家闺秀,我不知道大家闺秀是什么,就跟吴伯母回了湘都。
他们说是因为吴伯伯贪污,京都的那座房子和家产都被抄了,只剩了一个年迈的嬷嬷跟我们去湘都老家。
吴伯母教我的时间又少了些,平日里我和吴青哥哥去山上背柴,他总是说我力气小背柴又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又耽误了做饭。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少背一些柴,他之前是一个读书的公子哥,可现在背上和身上都多了好多红痕,劈柴做饭都是他来。
我采了很多草药给他敷上,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他多背一些柴火我就能少背一些。
别的时间,他要么是在读书,要么就在练字,吴伯母也开始绣花,替别人缝衣服,我则是去了绣坊。
绣坊里管饭,天不亮就要出门赚钱,虽然没有那么多,但也能帮衬家里开支。
听说晚上这段路时常有狼出没,从绣坊出来,我几乎一路跑回家,嘴里一直念叨吴青哥哥。
“怎么了”他几乎夺门而出,“怎么了,这是”
我……我似乎要哭出声来,夜里黑漆漆的,老嬷嬷和吴伯母在屋子里说话,我压低了声音,“我看见有狼,它在那山坡上冲我嚎呢,我害怕,他会吃了我的。”
“阿静乖”他抱着我轻轻安慰,“没事的,哥哥在。”
后来我每次出门时他都跟在我身后,每次从绣坊出来时也总能看见他,他陪我走过那段路,一遍又一遍。
有时我会抓路上的萤火虫给他看,有时我们会躺在草坪上看星星,吴伯母的病越来越重了,都在为她着急。
听说朝廷在打仗,多了好多逃荒的人,绣坊也停工了。没有吃的,他们开始吃草吃树皮,什么东西都吃,幸好吴伯伯家有一棵桃子树,我和吴青哥哥把桃子从树上摘下来,放在地窖里。那年我11岁,吴青哥哥12岁,也就是那一年,我遇见了莺儿。
绣坊的田老板,知道我是个好苗子,叫我跟他们一起去京都。
那天晚上我和吴青哥哥躺在院子桃树下,看星星。地窖的桃子越吃越少,老嬷嬷去世了,吴伯母的病也越来越重了。
“阿静,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去京都。”
“因为我要留在这儿,你忘了,我长大,要给你做媳妇。”
“阿静,你真像没脑子一样,你姓陶,我姓吴,我们八竿子打不着。”
“我父母双亡,你们收留我时也是八竿子打不着。”
吴青哥哥他默默抹了一下眼角的泪,领着我去见伯母。
“阿静,你们去京都吧”伯母一边说一边拿了一块很小的玉来,那又有两指宽,圆形,通体洁白“在我眼里,你早就是我们吴家的媳妇了,我们没有什么能给你的,阿静,这些年我们都看在眼里。”她说完便咽气了,而那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是她藏在手帕里带出来的,她的嫁妆。
我和吴青哥哥埋了他们,又把房子卖了,买了两块棺木,两块石碑。他说阿静,我给你找了一份工,在绣坊,他说他把自己卖了,卖给了一个侯爷。
他把剩下的钱都给了我,他不再和我相依为命,而是选择了复仇。
“吴青哥哥,我要跟你一起去。”我斩钉截铁道。
“傻阿静,我只有你了,我不允许你再出意外。乖乖待在绣坊,你去了,我反而更担心你。”他抱了抱我,又摸摸我的头。
绣坊里很是严苛,一年又一年,我只见过他三回。一回是送糕点,一回是送药,一回是送钱。
每次都是轻轻敲敲我的床铺,他送的糕点很甜,栗子酥外面酥脆,里面甜腻腻的。他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抬手摸了下我的脑袋。
以前生活苦,很苦,“如果当初……父亲没有”他说话,说了一半又轻轻拂过我嘴边的残渣。“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栗子酥。”
“以前七八岁的时候牙疼,栗子酥总是甜的慌,不过现在甜一点也好。”我摇摇头,吴伯父是个好官,他不会贪赃枉法的。我不喜欢栗子酥,但是吴青哥哥好不容易得来的点心,我很喜欢。
吴青哥哥改了个名字,叫吴三郎,他从侯爷的死侍做起,杀人放火干各种见不得光的事情。
我很少见到他,他不想让侯爷知道我的存在。两年后,他有了个自己的亲信,叫安平。
安平把我领到一处小院时,他说三郎很忙,叫我不必再去绣坊了。之前住在绣坊,现在住在这座小庭院里,这是我和吴青的庭院,院子里种着桂花。
一棵桂花树,一方石桌,我坐在石桌上缝缝补补,京都不比湘都。没有萤火虫,也没有湘江。吴青哥哥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我了,我把打好的络子放到一边,又看着满树的桂花。
“阿静”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远远的看见吴青就急忙扑了上去。
“吴青哥哥,你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安平急忙掩上了门,他守着后院连一只苍蝇都没法飞进来。
“我给你带了桂花糕,你最喜欢吃的”吴三郎低着头望着我,那双眸子里满是怜惜。
“我不想一直待在这个院子里,我想回绣坊。”我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可他一退,我却只摸到了冰冷的甲衣。
“好,我以后不会来这里,你找个人家嫁了吧”他的言语冰冷极了。
“我不要,你答应过伯父伯母要照顾我的,为什么要把我丢到一边?”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是要嫁给你的,伯母说过,早就把我当吴家的人了。”
他深知我的脾气,那天晚上我跟着他回去。京都灯火通明,他跟我走在一起,就像那些寻常夫妻一般,纵使知道前方是侯府,我也甘之如饴。
我13岁那年入了侯府,成了侯府夫人的婢女。白氏性格温和,下人们都很喜欢他,她见到我呵呵笑,“原来三郎还有个这么如花似玉的妹妹。”自从来了京都,确实白胖了些,之前枯黄的头发也变得又黑又亮。
他们说我太傻了,但有一个对我还不错的未婚夫婿,就是他们都羡慕的。
吴青哥哥来见我的次数多了些,也常常给我带些糕点,有时是好看的首饰,但我是个婢女,我把那些发簪,手镯都放到了匣子里。
闲暇之际给他绣一两个荷包,打几个络子。
吴亲哥哥有时大半年不回,短的也要三四个月。老皇帝病重,膝下三子,一子精明,一子游手好闲,一子病重。侯爷是先帝之子,老皇帝的弟弟,他对那把龙椅志在必得,而吴青哥哥逐渐帮他扫除一个又一个障碍。
我15岁了,夫人赏了我一根发簪,她笑着说,“女子15便是及笄。”
她一边摸了下我的头,一边又把发簪给我戴上。“阿静,你长成大姑娘了,不知你父母见了会有多开心。”
“夫人,阿静今日生辰,侯爷特许我带她出去一天。”吴三郎叩首道。
等等,白氏望着一身黑衣的他,你就这么带她出去啊?她将我推到盼儿身边,又仔细打量着他,“今日你不是死侍,而是阿静的未婚夫婿,你那身黑衣沾了不少血吧?”
吴三郎被她说的发窘,又抱拳道“三郎,稍后来接阿静”
原来杀过这么多人的杀手也会脸红,我被摁着打扮了一番,铜镜里不再是当初的阿静,而是白白胖胖,脸颊微红,有了几分少女怀春的样子。
“你们瞧她这样子,满脸笑意,这么喜欢。为什么不让他娶你呢?”盼儿在一旁说,“夫人赶紧把她嫁出去得了”
我再次见到吴三郎时,他已经换了衣裳,男子身着云锻锦衣,唇瓣含笑五官俊美,恰如当年,我见到他时。
我与他并肩走着,他未开口,我也并未多言。他长得比我高了许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面冷心热的吴青。
“吴青哥哥”我停了脚步,很认真的看向他。“你什么时候娶我?”
“我是侯爷的死侍,阿静,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还能嫁个好人家。”他低垂着眼,“我早已不是你的吴青哥哥了。我是吴三郎,我不喜欢你,你该为自己打算。”
“你在心里把我当妹妹看,是吗?”他说过他只有我了,但他却想让我嫁给别人。
“阿静,你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哥哥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哥哥不喜欢你,但也不想你嫁给侯爷,你能明白吗?”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仰着头又看向他,“如果我非要嫁你呢?”
“阿静。”
“你不要说了。”
“阿静”我侧过头,只见他拿出了一根发簪“阿静,你的及笄礼”
我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替吴家申冤。而他在那之后,搜集了好多男子的画像,一张又一张的给我看。我问他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他。
侯爷被封为摄政王,老皇帝的儿子死了一个,关了一个,剩下的那一个闲散的不问世事。
他们终于对老皇帝和他的另一个儿子下了手。
五年时光,侯爷跻身皇帝,而吴三郎至西厂提督,他为皇上办事。黑衣出动,人人闻风丧胆,他肃清了吴伯父贪污一案,杀了始作俑者。他杀的人越来越多,人也越发冷漠。他打发媒婆来找我,看我的庚帖,她说我哥哥吴三郎想给我找个好人家,我把那块玉给她看,我说我不是他妹妹,我是要嫁给他的。她直呼荒唐,然后夺门而去。
局势稳定,天下太平,我再次见到皇上时,他说想纳我为妃,“阿静,你也到了年纪”皇上早已不是当初的侯爷,身上尽是帝王之气,帝王威严不可触犯,他想把我困在身边,用来要挟吴青。
这时吴青来了,他说“陛下莫夺三郎之妻,两家父母早已允诺,陶静生来就是吴青的妻子。”他对给我找那些好人家公子的事丝毫不提。
“既然你这么喜欢她,为什么不娶她呢?”皇帝发话,最后的缘分都是皇上恩赐,将我们捆在一起。
皇上放我离开了,而吴青他离我却是那么近,“西厂提督大人”我冷着脸,他曾带我去过他的府邸,不少人家都把女儿送给他,这些女子都是父母遗弃。西厂提督,他心狠手辣,又怎么会对女子温柔呢?
“我都快忘了与你还有婚约了”那些女子知道我是吴青的未婚妻子,纷纷端了茶,求我给她们一个活法。她们的依靠是吴青,我的依靠又是谁呢?
“阿静”我猜得到吴青狠戾,那些女子下场都不太好。
“吴三郎,我以前跟你跟的累了,我现在23岁了,你根本就没有娶我的心思,我想走了。”吴青,我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他这个人不怕死,总喜欢委屈自己。小时候剩了一块栗子酥和一块桂花糕,他总会把桂花糕给我,就算他不喜欢栗子酥,但他也会笑嘻嘻的吃着栗子酥跟我说好甜。
我办了一家绣坊,和莺儿一起。张莺问我有没有和吴青成婚,她说我那时满心满眼都是吴青。
记忆,是我摔下山坡后没的。那天我和张莺上山,我摔下了山坡,而张莺被人所救。
他们找到我时,我满脸血迹,九死一生醒了过来,记忆却忘了大半。
医者说,受到了刺激,摔伤了脑,慢慢调养,可能以后就会想起来了。
吴青他来看过我,那是个冬日,我裹着棉袄一边搓手取暖,他说他想清楚了,别人娶我,他还是不太放心,而我死死地盯着他。他说我双颊圆鼓鼓的很可爱,想不起来也好,以后他会常来看我,什么时候我愿意跟他回京都,就会看到他为我安排的一切。
“如果有一种药能让你想起来之前的记忆,就算那段记忆不美好,你也愿意吗?”
他来见过我很多次,最后一次我们看完灯会回来,他说最后一个任务了,等这个任务做完我就回来娶你。
他有很多担心的事,西厂提督大人,杀过好多好多人,有过好多好多仇家。他常年替皇上东奔西跑,而他的夫人本不应该承受这些。
皇上让他背的黑锅太多了,树倒猢狲散,你方唱罢我登场,他已经预知了自己的结局。接下来就是后起之辈会说他功高盖主,他为皇上打江山,可到头来皇上会要他死。
他本质就是皇上的死侍,统治江山,稳定和平的工具罢了。
病过一场之后,我好像发现了,从小时候到现在,他好像一直都很喜欢我,也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也知道我很喜欢他。
“是他让我给你的,他说如果你想起来,就给你。”张娘子递给我一个锦盒,盒子里放的是一纸婚书。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情敦鹣鲽,愿相敬如宾。
吾心悦陶静以久,愿聘之为妇,永结白首,永不相负。
红纸叶边泛黄,我潸然泪下,记得之前在湘都的时候他就常常练字,原来是为了给我写婚书。吴青哥哥,原来你从那时起,就开始喜欢上我了,可我真的好喜欢你。
吴三郎了结完最后一个麻烦,皇上下令诛杀。安平回来时,他抱着吴青的骨灰,我知道的,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安平,平安,他一直希望我平安。
我坐在他的坟前,我原以为皇上和皇后会放过他的,就像放我出宫一样。我等了他那么多年,他说过等他回来就娶我。
我带着莺儿走过一遍又一遍湘都,那棵桃树又开花了,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阿静,我们摘桃花吧”莺儿笑眼盈盈,每年桃花开,她都开心,桃花可以做桃花酥,也可以酿桃花酒。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叫过他摘桃花,“吴青哥哥,你帮帮我。”
“怎么这么贪吃?”他一边埋怨,一边拿着篮子去摘桃花“桃花酥,桃花饼,桃花粥,你想吃哪样?”
目光一瞥,他那篮子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反着光。
“都要,吴青哥哥做什么都好吃。吴青哥哥,你篮子里为什么有一个小锦盒呀?”
“这个啊”他摘着桃花,一边又心不在焉的说“这是盐罐子,用来做桃花饼的。”
番外
庭院的花更多了,那棵木樨,树冠上尽是斑斑点点的黄。淡淡的香味,配上一壶茶,一碟桂花糕,味道更好了。
陶静向他走了过来。“吴青,我答应过你,给你编一个最好看的络子,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好看”他淡淡的答道,“怎么不叫哥哥了。”
“小孩子才叫哥哥,我今年都20岁了,要是你娶我呢?我叫你多少声哥哥都行啊!”陶静把络子往他腰上一别“真好看,我要回湘都去开一个绣坊,住在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院里。”
“我又不喜欢你,娶你,不是耽误你的幸福吗?你瞧我那一屋子莺莺燕燕。”
“娶我的人多的是,不缺你一个吴青”陶静撇撇嘴。
京都新起了一座陶府,陶员外和夫人有一个女儿叫陶静,幼时走丢了,手里有一块圆圆的羊脂白玉,那是陶家的宝物。
她还跟吴家三郎公子有婚约,只要她来,生活美满。
京都的小院挂着红红的灯笼,挂着红红的绸幔,窗户上,门上都贴着喜字。摆了一对龙凤花烛,一套男子婚服,一套女子嫁衣。
“阿静,我真的好想你。”他一边笑着一边饮酒,“一院子莺莺燕燕,阿静,你见了就不会想嫁给我了。如果父亲没有入狱,我会去科举……考个功名,然后娶你……如果那样该有多好啊。”
“三郎这次去,我们就回不来了。”安平手里握着刀,“兵权在我们手上,三郎,我们可以反。”
“皇上的人,在看着阿静,我逃了,阿静会死。”他饮着一杯又一杯的酒,“若是她一直像现在这样,记不得我就好了。走吧,我们再去见她最后一面。”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啊”
吴青笑着看着她,她笑容可掬,像极了瓷娃娃。
湘都灯会上她回眸浅笑,“真的吗?那我们什么时候定亲的。”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阿静,可以陪我去看灯会吗?”
“阿静等下次见面,我就把我们的事说给你听”他一顿,阿静好像倚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他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她的头,“我想清楚了,别人娶你,我还是不太放心,不过你很快就要忘记我说的话了。”
“你问我为什么在纸船上写愿你平安。那天皇上问我,他说阿静只是寻常女子,无财无色,只是绣工好了点。他问我喜欢你什么,我跟他说,阿静从小陪臣长大,对臣不离不弃,臣也不知为何会喜欢她。但喜欢她就想他好,就想她平安。阿静,上半生颠簸,下半生,我换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