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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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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雨从白天持续下到了晚上,给街边的路灯和各式各样的霓虹招牌笼上一层蒙蒙的水雾,在暗夜里散发着毛茸茸、暧昧不明的光。
上羽斜靠在街角咖啡馆的外墙上,二楼外延的阳台给他开辟了一块狭小的避雨之处。他嘴里叼着根HISSO女士香烟,没有点燃。他独爱这个牌子这一款,滤嘴带着一点点淡淡的椰子味。不过最近越来越难买到了,估计就快停产了。
他微微抬头看着街对面的路灯,暖黄的光投下来,照亮了一小块细雨纷飞的空间,雨丝如飞蛾般争先恐后地涌进光里,再纷乱地隐入黑暗。马路上车水马龙,喧闹不止,路灯下的雨无声而寂寥。
上羽懒得把烟点燃了,有点没意思。
咚咚。旁边传来敲窗户的响声,上羽扭头看向身旁咖啡馆的玻璃窗户。窗户被雨打得湿淋淋的,水痕蜿蜒而下,形成一道道透明的波纹,映射着咖啡馆内金棕色的光,和窗边那个女孩明艳动人的脸。
艾软软最近又烫了头发,精致的巧克力色波浪卷从头顶倾泻至腰部,每一个卷都保持着最好看的弧度。她还在发间缀了几个小小的彩钻,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任谁看了都很难不心动。
不过艾软软不需要几颗小钻石来打动人心,她那个人就算素面朝天往那一戳,也会有无数人神魂颠倒地献上他们被爱意充满的心脏。
此刻她正隔着咖啡店的玻璃窗朝上羽招手,看嘴型在喊“上上!上上!”上羽两指并拢放在额角,冲她懒懒地敬了个礼。
“进来呀!”她还在招手,笑意明媚。上羽抵不过她的热情,无奈地将烟往路边垃圾桶里一丢,走进雨里,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一阵伶仃郎当的风铃声卷着暖风扑面而来。不过才刚刚入秋,气温刚刚降下来,咖啡馆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暖气,暖融融的空气让上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些娇弱的人类啊。他偷偷在心里嘀咕。太会享受了。
他走过去,坐到了艾软软对面,微微一笑:“今天怎么一个人?不应该啊。”
艾软软今天穿了一件驼色双排扣连衣裙,身边还放着一把中看不中用的蕾丝花伞,一看就是出来约会的。
艾软软捧着一杯热巧舒舒服服窝在咖啡馆陈旧的沙发上,像一个复古风洋娃娃:“他刚下班,据说堵路上了,大概还得半个小时呢。”
“那我在这儿多不合适。”服务员端上来一杯冰抹茶拿铁放在上羽面前。上羽拿起来朝艾软软举了举,“谢谢。”
“你不让他看见不就行了。”她笑道,“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儿,我实在有些心疼,还不如进来陪我呢。”
她看向窗外,街对面刚刚才亮起的橘黄色霓虹灯招牌在濛濛雨夜里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流浪旅馆”。
“反正现在还早,没到你吃饭的时候。”艾软软眨眨眼。
“谁说的,我都闻到味儿了。”上羽抽抽鼻子,吸了一大口抹茶拿铁,好冰好爽。
艾软软看着上羽。这个男人每次拿着杯子喝东西的时候,小拇指会微微翘起,在指尖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顺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往下看,瘦伶伶的手腕隐入黑夹克的袖子里,衬得袖口格外空荡荡。
艾软软靠在桌前,手拖着腮,毫不掩饰地打量起上羽。在她刚来到这片定居时,这家伙是她见过的男人里最好看的,虽然相比于这个世界的普遍成年男性来说他太过单薄瘦削了些,算不上病态,更突出凌厉的骨感美。一张比艾软软还小的脸上长着一副极为秀气的五官,每一处都透着纤细的漂亮,但相比于这个世界女性柔和的脸部线条来说,他又拥有着较为锋利的棱角和英挺的眉峰。一颦一笑之间,雌雄莫辨的魅力曾深深吸引了艾软软的注意。
不过很快她就放弃了。上羽拥有一双含情目,却总是半垂着,浓密的眼睫毛遮着他常常散焦的黑色瞳孔,笑起来时弯弯的眼角也显得恹恹,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清冷。他就那么往那里一戳,就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但这家伙表面上又很喜欢笑,喜欢和人交谈,说一些机灵的俏皮话逗人开心,不吝啬表达对别人的喜爱与依赖,把别人勾得欲罢不能抓心挠肺,又因着怎么也得不到他的真心而怅然若失——真是个虚伪的家伙啊。也曾偷偷因为他而难过的艾软软心想。也不怪曾有些人类女孩在他面前泪流满面地骂他“你真不是人”。
他确实不是人,艾软软也不是。他们都是游荡在人间的鬼怪罢了。这么一想,上羽再怎么虚伪无情,也都多少值得原谅了。
“你还要看多久?”上羽的声音把艾软软的思绪拽了回来。她已经盯着他的脸出神许久了,上羽一杯抹茶拿铁已经见了底,他正拿着吸管无聊地搅着里面的冰块,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艾软软叹了口气:“我要是靠看美貌过活的鬼怪,每天盯着你就饱了。”
上羽冲她抿嘴一笑,扬了扬眉毛。那是他惯用的臭屁相,表示“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长得好看,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夸赞,心领了”。
“你知不知道最开始我猜你的‘伙食’猜了很久,但唯独绕过了正确答案?”艾软软笑道,端起热巧小啜一口。
“不知道,但能理解。”上羽哈哈一笑,“我也曾见过一些我的同僚,和我确实不是一个风格的。”
“你的同僚基本也都长得很美,大多都浓眉大眼嘴唇肉嘟嘟的,妖艳热烈,一身媚骨。”艾软软敲着下巴回忆着,“我后来甚至怀疑你是不是医院附近的那帮家伙,你知道吧,那里有些很特殊的鬼怪,专门吸食人类的……病气。”
“你竟然想到那里去了,我看起来有那么营养不良么?”
“但你又长得非常好看,不合理。在鬼怪里一般只有我的同僚们好看得很突出,再者就是你的同僚们。但在我看来你和这两种鬼怪都不沾边。”艾软软撇撇嘴,“我还曾想万一你真是我的同僚那可好了,我们同僚之间可容易处对象了。”
“我们这两行之间不也很容易处对象。”上羽冲她眨眨眼。
“你少来勾我。”她白眼翻了一半,突然睁大了眼睛,脸上绽放出如花一般的笑容,冲咖啡馆门口扬起手:“这里!”
上羽余光看到邻座的男士在偷偷看艾软软,眼睛都看直了。他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离开座位,看着一位西装革履的高大帅哥笑眯眯走过来,衣领和肩上细密的水滴反射着灯光,像一片碎钻撒在了身上。
“久等了。”他径直越过上羽,看也没看他一眼,一屁股坐到刚刚上羽坐的位置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路上堵得不成样子,实在不好意思。”他看见上羽留在桌上的咖啡杯,“刚刚有人在这里?”
“正好碰到一位朋友。”艾软软看了上羽一眼,笑道,“和他聊了一会儿,也不觉得无聊啦。工作是不是很累哦?”
“哈哈工作哪有不累的……”
上羽又将两指放到额角,冲着艾软软的方向轻轻一划,行了个潇洒的礼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就知道耍帅。艾软软在心里把刚刚那个白眼翻完。故意耍帅也能那么好看,真是讨厌得要死。
走出咖啡馆,清凉的风立即裹挟而来,令上羽舒服得打了个哆嗦。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空气里还弥漫着湿漉漉的味道。挺好,上羽把一缕头发绕到耳后。最近他把头发蓄长了点,若打湿了就会贴在头皮上,耷拉在耳边,看起来非常……不好看。
他对自己的外表说上心也不算特别上心,说不上心呢他又时时在意。
流浪旅馆旁边有一个热闹的酒吧,专门蹦迪的那种,还有一个安静点的小清吧,这会儿倒没几个人。他看也不看那家已经隐隐传来DJ打碟声音的酒吧,径直走进了清吧,随便点了杯菜单上名字花里胡哨的鸡尾酒,百无聊赖地坐在吧台边发起呆来。
准备开饭。
等酒摆到他面前,上羽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喘息声隐隐在耳边盘桓,其间夹杂着一阵阵低哑的叫声。
上羽面色如常地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听起来会是一场长戏,得慢点儿喝。他任由声音在耳边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盖过了清吧里缠绵的爵士乐,像是充斥在了整个密闭的空间里,从四面八方渗了进来,不依不饶地往人骨子里钻。
清吧里其他人依然言笑晏晏,浑然未觉。这是只有上羽能听到的、在隔壁流浪旅馆里肆意发出的声音,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晚餐。
上羽是一个鬼怪,一个靠吸食人类X欲的,鬼怪。
这个世界里还存在着诸多类似于他这样的鬼怪,混迹于人类之间,以吸食人类形形色色的情绪情感为生——较为浓烈的情感。比如强烈的、无法掩饰的爱意,就是艾软软的日常“伙食”,他们会循味去到人类爱意浓烈的地方,穿行于满眼都是爱的人群之中饱餐一顿,无污染无公害,对人类也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与之相对的当然也有专门吸食人类恨意与恶意的鬼怪,他们就比较坏了,有时为了吃大餐会故意释放一点激化人类情绪的气息,让仇恨、恶毒的情绪更加膨胀,愈发浓烈,他们美其名曰“反哺”。而这样往往会在人类社会造成一些实质性的负面影响,直接或间接增加了人类的犯罪率。
不过鬼怪间也有一些制衡守则,也有充当“警察”角色的鬼怪,也属于比较特殊的品种——专门吸食人类的正义感。吸食正义感的鬼怪很稀少,但出来一个就不得了,力量强大活力四射,制裁坏蛋鬼怪成了他们义不容辞的工作。上羽所在的这座城市只有一个正义鬼怪,曾给自己取名叫“黄继光”,但后来发现和人类交流时这个名字总是引起不小的震动,听取了上羽的建议又改名叫“黄曙光”。黄曙光认为上羽非常明智,曙光听起来非常光芒万丈。不过上羽和艾软软聊天时曾笑嘻嘻道:“你不觉得听着很像黄鼠狼么?”对此艾软软的评价是:“你可真够贱兮兮的。”
对于曙光同志一般在哪里吃饭大家都不甚了解,听说不太能找到正义感氛围特别浓烈的地方,曙光总是这儿叼一口那儿啄一口,好在他的饭量也不大,不像那些个专门吸食贪欲的胖子,成天躺在海滨赌场的房顶上都吃不饱。
哦对,曙光曾经寻着味儿找到一个正义感爆棚的场所,看见一群大叔大妈爷爷奶奶聚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一个领队样的人站在讲台上义愤填膺诉说着社会对“主的信徒”的迫害,说得台下老人家们紧握双拳热泪盈眶。在领队身后的墙上还挂着一个巨大的陈旧的十字架。
曙光后来又去了几次,在看到领队第三次掏出所谓的募捐箱让老人家们纷纷往里投粉丝钞票,以及看到一个胖乎乎的熟人慢悠悠走了过来后,他终于忍不住……报了警。
在这个传销组织被一锅端了后,胖熟人倒没和曙光闹翻脸,反正他又不愁吃喝。
不是所有吸食欲望的鬼怪都很胖,但很胖的鬼怪一定是吸食欲望相关的情绪。由于这个领域广泛且丰富,面临粥多僧少的局面,从而自然而然分化出了几个分支。比如上文所述吸食贪欲的鬼怪,主要吸食的是人类的金钱欲和物欲,还有一种专门吸食人类食欲的鬼怪,他们有的甚至混进人群当上了厨子或者饭店老板,过得幸福餍足。上羽还见过只吸食权欲的鬼怪,不消说常驻于哪里了,但隔壁大城市里有个奇葩的热衷于混迹□□,他说那里的权欲吃起来更带劲儿。
其实吸食爱意的鬼怪也可以隶属于欲望类,比如艾软软。上羽之前曾说艾软软和他算是一个部门,她吸食爱欲,他吸食X欲。但艾软软不喜欢爱欲这个词。“你要这么说,大多数人类情感都逃不掉‘欲望’的定义。”她说,“但在爱意里,很多是不沾染欲望的,甚至是一种无私奉献的精神……这是更广义上的,更宏大的爱,我也很喜欢。所以我觉得‘爱意’这个说法更合适。”
看着艾软软那真诚的模样上羽信了。但一次又一次在酒店小旅馆等地方偶遇艾软软,以及后来城里新来了一位性格和曙光很像的、说自己专门吸食爱国情感的鬼怪(他叫周国庆)后,上羽在流浪旅馆旁的小巷子里堵住了艾软软。
“好啦好啦我承认!”艾软软捧着红红的脸说,“但这只是我的个人偏好,我比较喜欢吃黏黏糊糊的爱情,沾点情欲,味道就像……奶油蘑菇汤一样。什么家人之爱家国之爱啦,对我来说就像钟情小吃街口卖的那种糙面饼,消化不来。”
“我看你改吃食欲也行,和钟情小吃街常驻居民东来当饭搭子。正好他暗恋你好久了。”
“我才不要!爱意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艾软软朝着天空张开手臂,漂亮极了的脸蛋上泛着红晕,笑像蜜一样甜。
说回上羽。普遍来说,鬼怪们在出现时就注定了吸食什么,可以说他们就是为吸食某一类情感而诞生的,所以鬼怪们通常都非常喜欢自己吸食的东西,享受它的味道,乐在其中。
凡事总有例外。上羽就是那个例外。
他不能说讨厌自己吃的东西,但绝对说不上喜欢。吸食人类的X欲只能说是他生存下去的手段,毕竟鬼怪不吃东西也是会饿死的——不像人类那种□□腐烂的死亡,而是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弭于天地间。
上羽暂时还不想永离人间。这世间千奇百怪之事、有趣好玩之事繁多,大多数都能引起上羽的兴趣与好奇心,但这个大多数里不包括人类的床笫之事。用人类的话说就是,以吸食人类X欲为生的上羽,是个不折不扣的性冷淡。
这在上羽的同僚里可是闻所未闻的。目前他见过的同样吸食X欲的鬼怪都自然而然亲自沉浸在了极致的欢爱之中,而且凭借着鬼怪出众的外表和超乎于常人的优秀能力,在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大名鼎鼎。有个男同僚副业还是拍片,赚了不少钱。
上羽倒也不是没想尝试过。但他最终实在是难以忍受感情不到位的人触碰他的身体,他既对深入别人的身体提不起兴趣,也对别人深入他的身体感到抗拒。几次被p友翻白眼、被交往了一阵子的准恋人生气指责然后穿鞋走人后,拿得起放得下的上羽决定放自己自由。
不就是懒得□□么,何必为难自己?从此上羽和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多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留给自己足够轻松自在的空间。毕竟他这么个外形摆在这儿,时不时勾起他人的兴趣也是他无法控制的事情。
每天象征性地吃点饭,能活下去就够了。
只不过最近,他似乎对吃饭这件事也变得越来越厌倦了。
一杯酒喝光,旅馆里被上羽捕捉到的声音暂时停了一阵子,两个人在被窝里浓情蜜意地说着话儿,好一个只羡鸳鸯不羡仙。
怪不得艾软软今天又在这附近溜达。上羽脑海里浮现出艾软软吃饭时甜滋滋的模样,不禁有些羡慕。吃自己喜欢的饭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呢?
“连吃饭都吃不开心的人,这辈子都很难感到幸福的。”钟情小吃街的东来曾经做出如此锐评。
“不啊,我干别的也会感到开心,比如踢球、坐过山车……我也很喜欢看科幻小说。”上羽慢悠悠地说。
“那你能通过这些感到实实在在、能沉甸甸在心里放好久的满足感吗?”东来的大手往小吃街一挥,“我只是站在这里就有种归属感,这里就是我的家,城北的东来饭店也是我的家。只要小吃街还在,你就是让我再在这里呆几百年我也不会感到无聊和彷徨。”
归属感……无聊和彷徨……上羽放下酒杯,神情又变得恹恹起来。他很快就饱了,没有继续吃饭的欲望。
不吃就不吃了吧。他推开门走到外面,站在清吧的屋檐下,愁云惨雾地叹了口气。
又下雨了。
他隐匿了身形,淋雨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过往的人举着伞,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穿过,伞檐的雨水落在上羽的肩膀和头上,一滴一滴,格外沁凉。
归属感有那么重要么?上羽微微仰起头,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湿叽叽贴在了他的脸侧。
现在最重要的是不爱打伞的人如何在这个秋日雨季保持住头发的干爽。他略感烦躁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