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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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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正在出版社实习,出版社的名称不便透漏。不过介绍里面有两类主要的编辑类型,图书编辑和期刊编辑,我想这还是可以接受的。我当初还怀抱着研究的理想,就找到这家出版社,一家属于大学的出版社,我天真地以为,这总归还是离学术不远的。我满怀热情地报了期刊编辑,后来通知我去一位快退休的图书编辑手下实习。
我想隆重介绍我的这位领导,这位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社会实践课的老师,我说这些话绝对不是你们想象的饱含热泪,心怀感激,如果我这么形容我自己,我几乎要做噩梦了。
每天有多少日常工作我就不提了,单单是那额外的、占据我的私人时间,只是为了替他办理私人事务的“工作”,就足够让我抓狂了。更别说办公室里还隐藏着一堆默认的规则,我这不仅仅指准时下班招来的那些人的默契的对视与微笑,还包括,当我准点收拾我桌面的东西,甚至还没来得及把它们放进背包里,就会迎来他的依仗着年纪和工龄的“谆谆教导”,其实我更愿意称之为“老年人渴求确证自己最后那一点点权力的可笑的表演”。
当然,我很清楚,这些抱怨的话是世界上最难忍受的一类话,所以我还是止住话头吧,不要让这些题外话赶走了读者的兴趣。我还是说说他的故事吧。
这个故事还得从一个正常的上班日说起,那一天我从合租房里去公交站等车,自然,我顺路买了一份早餐,等车的时候一口一口塞完了,我才嘘了一口气,正好这个时候公交车在路口出现,我环视周围那些明显加快咀嚼动作的人,心里不免有些庆幸,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微笑。
公交一路平坦地开过去,正当我散了那回味起来越发干巴的喜悦,以为这又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一天时,突然刹住的车似乎预示着未来的异象。
我和车内大部分人一样朝车头探去,视线还没来得及被尖叫声拉回,就触及到一大片粘稠的红色染料,再将视线滑到颜料中央,一片白色的浆液和生物书里的大脑组织映在我的视网膜上,我触电般缩回探出去的脑袋,留在脑海里的最后的画面,是那个凹陷进去的毛茸茸的人类头骨。
我们起先为这场人祸感到悲伤,车厢里大部分人都谈论着,无非是“真可怜”、“看着也就三十出头”、“可惜了”等等。随后,我们厌倦了这单调的语句重复,我们开始催促司机,问询他为什么还不开走?更多的人开始看时间,似乎是仅仅自己一个人焦急还不够,他大声地报出来,在我耳边很响亮,在他那却是很小声地:“50了,都50了哎,再不走就得迟到了。”于是,许多人加入他的队伍,开始催促司机。我也是其中一个。
我们的催促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因为我们的线路一定要踩过那片车祸现场,轧过那个可怜的人。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人不是都死了吗?他的身体要是可以为我们这么多人节省一段时间,他的死亡不是更有价值吗?我甚至想到一个好方法,不如给他颁发一个良好尸体奖吧,我们不是最擅长颁奖的吗?而且这还可以合理地解决我们的需要。这样一看,他和我们,我们身后的不断鸣笛的一路人,都是有关系的。因为我们都渴望他能够挪开他的身体,就挪到那棵树荫下吧,既不会晒着他,又不会堵着我们这么多人。他挪开了,我们就能顺利通过,他还可以在死后获得我们归于他的褒奖。
但是,我们还是被赶下车了。
车厢里的悲伤氛围早就蒸发殆尽,重新升腾起来的,是一种同仇敌忾,对死亡的人的同仇敌忾。你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这里?代之的又是一阵叹息,怨今天出门不该坐公交,坐地铁或骑共享单车不是也很方便吗?为什么偏偏选了这辆车,偏偏遇到这种事?
我几乎没时间沉浸在这些氛围的转换里,我赶紧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像驴一样哼哧哼哧踩着走了。
幸亏最后我压着时间赶到门口,和里面一群似笑非笑的人脸撞个正着,我脸皮一热,堆着笑说今天路上出的车祸。我把这件悲伤的故事描述得非常有趣,把人们的反应描述得更有趣,现在想想,最有趣的大概是逗得办公室张开大门吱呀吱呀尖啸,配合着桌面上哐哐哐的鼓点的,我的表情。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办公室,像一阵风一样吹开里面的灼热的、凝固的空气,我回头看见他,背着光,面容上了一层阴影,但依旧是挡不住的丰神俊朗。
他只是望了我一眼,就把视线投入到里面,问道:“赵编辑在吗?”
赵编辑就是我的领导,领导毕恭毕敬地几步迎到门口,几乎要凑上他的胸膛。之所以是胸膛,并不是因为赵编辑哈着腰,当然,他当时的确像个遗落民间的中官,更主要的是,那个人的的确确很高,从我需要抬头仰视的角度判断,至少在180往上。
他无视赵编辑的示好,眼睛直视前方,在赵某的带领下,走进了贵宾才能享受的招待室。
我仅仅是对他好奇了三秒钟,又不得不把头脑放在面前的图书校勘上,说实话,这本烂书也能够拿到选题?一堆资料东拼西凑,没有条理没有格局。不过,我也听说了,这人在学校里有人带着做项目,这本书作为项目成果,是极容易拿到选题的。我也是不得不服气了。
在我潜心研究面前不知所属的外星物质时,领导回来了,敲敲我的桌子,示意我出去说话。我这才发现时间过去了近一个小时。
领导说:“刚才那位啊,家里至少几十个亿,是个实打实的少爷。不过听说和家里闹矛盾了,最近不知怎么地又想出本书,咱社长可是亲自给我发的任务,按理说,我无论如何拼了命也得把这件事做好不是?但是呢,你也知道我身体一贯不好,坐久了这什么毛病都窜出来了。而且我也念叨着,你这实习没点绩效也不行啊。所以就这样,审稿什么的,你先做一遍,然后呢,我再审查一遍,这样既保质量,也能给你这实习添点光。一举多得嘛。”
我算是听出来了,又是一招空手套白狼。我本想着立即拒绝,桌面上摊开的那本烂书正好可以帮我搪塞过去。但是,我总忘不了那双炯炯有神、又偶尔露出些阴郁光彩的眼睛。我很好奇这双眼睛究竟看见了什么。这种抓心挠肝的好奇让我把那想说的话在喉管里绕了好几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