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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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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锦其实有个秘密——他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人”。
怪诞传说中主角常有的一向技能,人们有的将他称作“阴阳眼”。可暮锦并不这么认为。
天下生万物,万物皆有灵。
他认为,无论是鸟兽,花草,山川湖海,还是如今创造能力极强的人,他们都有两幅面孔,谓之天地生灵。但如若他们的命数走到尽头,生机消散,那么他们就会变成另一种存活方式——灵体。
无论在这世间生存了多长时间,除了暮锦自己,他觉得万物总会存在那么一些羁绊,这种羁绊造成了他或它们生机消散之后,仍能逗留人间的媒介。羁绊越深,灵体越难以消散。
鬼话怪谈听得多了,其实人们对这种说法并不陌生,但这并不代表着有人能很轻易的接受自己经常看见这些东西,暮锦可以,或者说他很乐意拥有这项技能。
“这是你的女儿吗?”
主家的人还在接待来客,暮锦慢慢走到了中年男人身旁,很轻的问了这句话。来吊唁的人不少,乐队的吱呀声,人群的喧闹声此起彼伏,可他的话音刚落下,这些声音好似尽数消散,此地还剩下的只有暮锦自己和这个葬礼的主角,哦对了,还有一位身着蓝白校服的少女。
她看起来有些不爱运动,较为臃肿的身形跪在灵堂面前,正悲伤的哭着。
中年男人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这里是他的家,所有人的悲痛都是因他而起,但无一人能看见他的模样,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如今的样子,面上不免露出一丝庆幸。
也是这时感觉到一个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从而抬头,看向这个陌生的孩子。
“不必惊讶,我能看见你,这里人多,我想我们可以出去聊聊。”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院子,嘈杂又起,无人发现他曾来过。
“你好,我叫暮锦。”
“…你好,我,我叫陈涛。”
中年男人像是不太习惯这样一本正经的介绍自己,随即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随着他抬手的动作,男人身上那些别人看不见的血肉摇晃翻滚,他的下半身是腐烂的。
双脚的位置空空,整个腿的骨头已经外露,细碎的血肉粘连在上面,一走一动地面上会出现新鲜血渍,他瞳孔无神,眼白就要占据整个双眼,这个场景诡异恐怖,但无人能看见。
生前事,死后灵,他离开之时应当很痛苦。
“你的家庭氛围很好,他们都很伤心你的离开,能跟我说说吗?”
不知道是暮锦身上的特殊魔力还是陈涛终于找到了苦闷的抒发对象,竟然把自己的经历全都告知了面前的这位陌生人。
“我家里两个孩子,爸妈都是农民,靠种地把我和妹妹养大,轮到我们都结婚生子了,自然要变成我们来养他们,你也看见了,那个女孩就是我闺女,上高中了,学习也不错,我这当爸的自然得未孩子的未来考虑,可我又没什么文化,只能外出打工赚点辛苦钱,谁知道……”
一人一“鬼”交谈的画面本就荒诞,更荒诞的便是这明明是一个极其可怖的场景,可眼前这个人却淡定的过分。甚至通过陈涛的了了几语,已经找到了不对之处。
“你的妻子也很难过。”
果不其然,这句话一说完,面前这个只剩下面容还算和善的中年男人瞬间变了脸色,残缺的身躯颤抖起来,双眼霎时被黑雾吞噬,整个人,或者说灵魂都透露出一种愤恨。
暮锦对他的反应并不陌生,因为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些朋友,所以他在见到陈涛的第一眼便看出了他心中尚有恨意,这恨意便是源自他刚刚唯一没提到的人——他的结发妻子。
“她?要不是她嫌我之前赚的钱少,我何必去外面打工落得这个下场!”说完那诡异的黑雾从他周围四散,暮锦见已经有些看不见他的神情,便淡淡开口打断,
“可她把你们的女儿照顾的很好,气色红润,衣服干净,我猜她的成绩应该也不错。”
前面的确是暮锦看出来的,可这最后一句是却是他随口说的,他不认识那个女孩,自然也不知道她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学习成绩。可暮锦有一双善于总结的双眼,他知道没有父母不愿意听人夸奖自己的子女。
黑雾消散,提起女儿,陈涛的愧疚压下了对妻子的恨意。
“我,是我对不起她。我之前嫌她太胖,总是逼她减肥,她在家的时候我总让她早起跑步,饭也不让她多吃。她很怕我,可能还有点恨我,我还总和她妈妈吵架,好几次她都吓得偷偷哭,我看见了,却不知道说什么。”
男人声音有些无奈又有些后悔,“后来她上高中,她妈不放心她便也跟着去陪读了,我在外面打工,这一年我们也见不到几面,上次好像还是过年的时候呢。”
眼下是七月天,父女时隔半年的相见却天人永隔。
一个严厉的父亲和一个贴心的母亲,正值青春期的少女应该会很好选择,可此刻在父亲遗像面前落泪的陈薇薇应该最想要听见的便是父亲严厉的话语了吧。
“你的离开为意外,你的妻子不会希望这种事情发生,你一心挂念女儿,却没发现刚刚她颤抖着双手将一件件衣服送进火中,针脚细密,做的人应该花了不少心思。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们吗?”
亡魂的阴气太盛,方才陈涛与女儿待了那么一会儿暮锦便已看出了陈薇薇受了一些影响,他不打算再让男人回去了。他的话说完,陈涛应该是太过惊讶而半晌没有动作,暮锦并未催促,直到那个无神的瞳孔转向他,开口之时带着难以言说的遗憾。
“你帮我给我妹妹带一句话吧,赔偿款不用全给她们母女,留一半作为爹妈的赡养费,还有麻烦她以后多照看薇薇一些,我妹妹性格外向,有她在我女儿不会那么难过。”
白发人送黑发人,单这几个字出来都很难不让人随之共情,而暮锦好似天生有这方面的障碍,听完陈涛的话后他只是点点头,便打算前去将话语带到,在将要走到陈家门口时还回头看了一眼,仔细看眼中竟然多了一些其他的情绪,这种情绪名为——不舍。
没错,他的确有些不舍,不过这种情绪却并非因为陈涛本人。
受人之托,暮锦又回到了这个不太欢迎自己的地方,只是他回来的时间好像正是时候,一辆车拉来了陈涛生前的遗物,家属忙着上前打理,没人发现他。
可他却被一人吸引了一个注意力。
“这个钱包有什么不同吗?”
男孩刚从大人的臂膀下抢出手里的东西,不料还没等打开便听见有人同自己说话,他抬眼望去,发现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他不认识,也并未设防。
“我要找一样东西。”男孩将钱包打开,看见里边的两张五十元钞票后不免松了一口气,这时大人恰好看见他手里的东西便一把夺过,男孩的视线一直跟随着,直到那两张钞票被拿出,直到那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皮革钱包被投入火海。
暮锦听见男孩还有些稚嫩的话语在耳畔响起,“过年的时候,大伯给了我和姐姐一人两张五十块钱,他自己留了两张,崭新的,连在一起的。”
男孩的神情很难过,他的年纪可能还体会不到一个人永远回不来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只是盯着那燃烧的火苗,保守着独属三人的小秘密。
身形高大的那人从钱包中抽出四张崭新的钞票,给了自己的女儿和小侄子,喝了酒的双颊红润,声音爽朗,“拿好了,谁也不许花,等明年过年我检查!”
暮锦知道该怎么把陈涛的话带到了。
他附耳到男孩耳边说了些什么,男孩神情变得喜悦,朝他重重点了点头,而暮锦则是又朝着看不清神色的少女那边看了一眼,随后便默默离去。
阳光洒在柏油路上,温暖灼人,暮锦已经看不见陈涛的身影。
第二日丧事依旧,只是昨天还哭到晕厥的陈婷今日瞬间打起精神,她接待宾客,照顾父母,安顿寡嫂,开解侄女,好像一切都能做得妥当。只因今早儿子醒来之后说大伯来了他的梦中,将身后事拜托给了自己这个唯一的妹妹。
陈婷双手擦拭着哥哥的遗像,双目仍然通红,其中却有着难以撼动的坚定。
哥,从小便是你让着我,这次我便让你一次,父母嫂侄,我都会照顾好的。可我知道,这辈子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像你这么包容我的人了。
暮锦并未刻意关注着陈家的后续,陈涛作为长子,兄长,丈夫,父亲,他的突然离世给家人造成的伤害,并非他所传的几句话便能和缓,他之所以去陈家,并且同陈涛说了那些,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亡魂不安的结果。
死得其所可得魂安,那么这个人或者生灵的魂便是洁白透明;而亡于非命者魂魄动荡,他们心有不甘,魂灵中都露出点点黑雾,他生而不得,此时恐不能善罢甘休。
陈涛的魂灵上面便有这些,好在他秉性并不坏,他那些不甘与怨恨面对家人之时也都消失殆尽,尤其是见过暮锦之后,他离开这熟悉的世间时他洁白透明,一如他刚来时的模样。
暮锦又回到了他树林中的小屋中,这里是一处废弃之所,外表破旧,却被他收拾的很干净,其实他没收拾什么,只是他本身就很难染上尘埃。
天色还早,可他没有别的事做,只是坐在一个简易的书桌面前,拿起笔写下“校服,蓝白相间的”,便停下,他字写的很好看,明明没学习过,可偏偏脑海中便有这些字的写法,本子上记录着许多。
天空——蓝色,草地——绿色,西瓜——外面是绿色的,打开是红色,村长的手机——黑色……
这些记录没有任何规律,有的甚至随处可见,就好像他看见什么便记了下来,可记得又不多,并不像一个人很长时间才会看到的东西,可随着暮锦的翻动,第一页下方标注的日期清晰可见。
半年前,他刚来到这里的日子。而这个本子上面记得正是暮锦这半年以来“看见”的所有东西。
其实他还有一个秘密。
暮锦望向桌上残缺一角的镜子,镜子很干净,里面映照出一个少年人的模样,少年皮肤很白,尤其在乌亮的黑发映衬下显得整个人白的毫无血色;可他的唇却很红,整张脸看起来精致又昳丽,作为一个少年来说实在是有些太过漂亮了。
不错,就是漂亮,因为除此之外,他还长着一双好似能容纳万千星辰的杏眼,与这双眼睛对视之时你会情不自禁的被它所吸引,美的有些妖冶。
可无人知道,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天生不见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