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雾足

1、第 1 章

　　赛裘斯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狄恩不大的小广场上。

　　那时候天正在下雨，光线透着一股暧暧不明的迷蒙。不大不小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伞面上，像是有很多水滴在行色匆匆的从他的伞面上路过，而滑落下来的那些调皮的雨点砸起一个个水花模糊了自己的倒影。虽然是下午，走向教堂的路上却几乎没有碰到什么人，平日宁静温暖的小镇透了些许寂寥的颜色。

　　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那人正坐在广场附近的长凳上。没有撑伞，雨水顺着青色的皮肤浸透了那身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衣服，如同一尊雕塑般盯着脚边的花朵，一动不动。

　　黑精灵并不多见，但是也不算少见。自从几方面的种族开始放下芥蒂互通有无后，即便是在很偏僻的地方，也能够见到除了人类之外的种族活动的身影。虽说不知这位雕像先生是在做什么，但赛裘斯却并未觉得此种族的人有伤春悲秋的特质。例子就是自家的两位爹地，那是标准的顶着漂亮脸蛋的享乐主义兼好吃懒做人士，只苦了自己的老爸，明明是看起来身强体健很有安全感的人，却偏偏被两个爹地欺负的抱头鼠窜，就连家里的小黑豹地位都在他之上。赛裘斯亲眼不止一次见到过老爸抱着小黑的脖子哀哀凄凄的哭自己的零用钱又被减掉了，而那个看起来正翻着白眼的黑色豹子最终无奈的甩甩尾巴舔了舔它主子的脸蛋，开恩允许他从它的脖圈拿出一张数额不算很大的票据，而这时老爸的表情看起来则是欢天喜地。他甚至都有几次实在看不过眼偷偷塞给老爸零用钱，当然，是放在小黑的脖圈里。而那一个做无良奸商外加罂粟大麻种植的黑精灵爹地一号和做当红炸子鸡夜店舞男的爹地二号则会在一旁偷笑不语。

　　缓缓抬腿拾级而上，赛裘斯的目光只是扫过那个黑精灵，而未曾停留。只是不到几步，身为将来要做圣职者的善良天性使然，他又退回了几步，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转头凝视他。

　　那人的头发滴着水，像浸透了血一般，在这灰蒙的空气里透出刺目的鲜红。

　　赛裘斯无声的叹口气。不论是谁都有烦恼的时候，他是不知道为何这个黑精灵战士会一个人在这里坐这么久，但体质就算再强，也是会感冒的吧。

　　于是他抬手，简短的咒语念出，给了他并非属于席琳的祝福。

　　黑暗精灵像是终于察觉到身边还有其他人的存在，以十分缓慢的速度抬头向他这边看来。青灰色的眼睛就像是润透了水的青砖，沉默淡然，带着不可名状的沧桑感。

　　于是他给了他一个微笑，点头向他示意，随后转身，朝着教堂一步步走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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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裘斯第二次见到他，是在自家门前。

　　那时他正在从教堂返回家的途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刚刚亮起不久的青白色路灯被未曾停歇的雨水包裹着，仿佛连光都浸润着朦胧的水汽。赛裘斯抱着几本考试需要的书籍，悠然自得的步伐不曾因为晦暗的天色和寒冷的雨水而有所增速。他喜欢雨天，这种天气更适合人在宁静里思考问题，切身的感受到自然的恩泽与呼唤。

　　他专注的走着脚下的路，脑子回忆着导师今天所提的问题，眼睛顺着那些雨花石铺就的纹路，漫无目的的攀爬着。走到路灯下面，他停顿了一会，纠缠许久的眉毛因为疑问得到了答案舒缓开来。又是迈了几步，他的目光下意识的看向平时不会多看几眼的灌木丛。

　　树下安静的立着一个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人，影影绰绰的隐藏在路灯晦涩不明的光照边沿，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只是那双青灰色的眼睛，在这蔼蔼夜色之中格外澄明。

　　赛裘斯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人立在这里，不动，也不出声，看起来就像是一尊青铜做的雕塑；也没有想为何这个今日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会在自己之前，目的不明的潜伏在自家门口，还是个以危险著称的种族成员之一。
　　他调转了方向朝着那个黑暗精灵走过去，到他面前站定，仰起头，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那个黑精灵看起来似乎已经淋了很久，他不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这里的，早已淋透的衣服把强健精悍的躯体完美的勾勒出来。仿佛流动的血水般的红发温顺的服帖在脸颊上，尖长的耳朵和消瘦的下颚不断地滴着水珠。

　　谁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只是用眼光凝着在对方身上。半晌，那个黑精灵开了口，嗓音因为在雨中淋得过久而略略的低哑，透着一股空气中带来的寒意，却十分轻柔。

　　“……这里是……”
　　“我家。”

　　仿佛知道他需要怎样的答案一般，赛裘斯同样轻轻的回答他。黑精灵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赛裘斯能感觉到他似乎放松下来的肩膀以及骤然轻缓下来的气息。透亮的青灰色眼睛似乎也因为光的缘故显得柔和许多，带着感叹一般的把他从头顶到脚下打量了一遍，认真仔细，不错过任何的细节，就像是要记住自己每一寸的模样一般。

　　被他如此的打量，赛裘斯却并未觉得有任何不自然，只是放任对方的眼睛在自己身上一寸寸的描摹烙印着。又呆了一会，他再度开口。

　　“你……叫什么？”
　　“赛裘斯。”

　　黑精灵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是沉默了一会，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但是又合拢了嘴唇。如此反复了两次，最终，似是带了点犹疑的问他。
　　“你……过的幸福么？”
　　“是的，我很幸福。”
　　赛裘斯的回答没有犹疑，他笑的温和而快乐，并且如愿以偿的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名为欣慰的神色。
　　赛裘斯歪歪头看着这个陌生的黑精灵，轻轻吸气，鼓起勇气问他。
　　“你……去我家坐坐吧？”
　　黑精灵似乎是愣了一下，而后缓缓的摇头。赛裘斯略略感到有些失望，但似乎又料到这是他该有的反应一般轻叹口气。
　　“那……我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黑精灵定定的看了他很久，但还是摇了摇头。
　　赛裘斯皱了皱眉，十分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得到的，仍然是否定的答案。

　　“这样啊。”赛裘斯叹了口气，也并未有感到特别难过。他从身上拿出一块手帕递到他面前，举高了伞撑过对方的头顶。
　　“擦一擦吧。”

　　黑精灵看着那块手帕，上面没有任何字迹或者纹路，只是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白布。他慎重的将之接过，用它把脸上流淌的雨水擦干。他没有交还回来，赛裘斯也没有要。黑精灵攥着那块手帕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但他什么也没找出来。青色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好看的眉毛起了细微的褶皱，就像赛裘斯平日遇到难题时思考那般。最终他想到了什么，伸出手指把左耳上的耳环摘了下来放在手心中，递了过来。

　　赛裘斯看了看那做工精致的耳环，又抬头看了看他，最后指了指自己。黑精灵没有开口，手仍旧保持着摊开的姿势。于是他拈起手指拿起那副耳环在掌心中握住，对着黑精灵轻轻笑着说，“谢谢。”

　　黑精灵低头看他，半晌，回给他一个很淡的微笑，在赛裘斯愣神的时候，转身闪入了夜色里面。

　　大概真的不会再见了吧。
　　握着掌心冰凉的金属，赛裘斯静静站了一会，转身向着家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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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裘斯第三次见到他，是在自己的婚礼上。

　　那时他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主教，与各种同伴辗转数次的分分合合，有过爱他的人，也有过他爱的人，有为了保护他不惜牺牲自己的英勇的精灵圣骑士，也有他为之耗尽心神挽救其生命的黑暗法师。渐渐地，他有了自己固定的队伍，一群人打打闹闹的一路同行，最终，他执起了一双柔弱的手吻了上去，对着那个有着澄净双眼的先知说，“为了我们和孩子的未来，嫁给我吧。”

　　那天，晴朗无云，阳光温和的将自己的祝福洒向白色凉亭内的新人身上。他捧着新娘的白净的脸，在教皇的祈祷中给了她誓言的吻，看着她晶莹落下的眼泪，将金色的指环套上她的无名指对她说，我们会幸福的。

　　赛裘斯的家人，亲戚，朋友，那一刻全场爆发出了高昂的欢呼，他那三个似乎长不大的爸爸们看着一片光芒之中笑的幸福的新人泪流满面。他揽着新娘，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和敬意，高举酒杯，笑容是那么甜蜜。

　　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赛裘斯的眼睛环视着那一张张的笑颜，最终落到了在树丛掩映的遥远角落中定格。

　　那个青灰色的身影依然如同一个雕塑一般静默的矗立在隐蔽的角落里，稍不注意就会忽略掉他的存在。他仿佛和周围的欢乐格格不入，也并未曾想打扰那些幸福一样，只是远远地看着就已经足够。赛裘斯看着巍然不动的人影，就像前两次一样，收回放在新娘腰侧的手臂，在所有人渐渐安静下来的注视下，一步步的迈向他。

　　就像那个雨天一样，他抬头看着他，仍然是仿佛血液般鲜红色的头发，岁月只在他的眼睛里刻下了纹理，而他却早已不在年少。那双青灰色的眼睛依然淡漠，专注的把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

　　赛裘斯笑了，一如当初那样温和。
　　“我们又见面了。”

　　黑精灵没有说话，仍然是在身上摸着口袋，这次很快就摸到了，他掏出一个不大的盒子，摊开手心递了过去。
　　“恭喜。”

　　他接了过来，刻着精湛雕刻的盒子铺在他手中，安静的闪着光。
　　“……谢谢。”

　　他用双手握着那个盒子，未曾打开，慎之又慎的捧在胸口，深深弯下腰身鞠了一躬。
　　缓缓抬起身子，赛裘斯带着笑容的脸上仿佛有泪光闪动。
　　他张口，用只有对方能听到的音量说。

　　“谢谢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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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年前，身为族群里最为有名的杀戮机器黑暗精灵接到新的任务。
　　他有着血一样鲜艳的发色，最干净利索的手腕以及淡然无波的表情。
　　有人说他没有心，但是对于他而言，那种东西要来也并不会对他的生活有多大的改变。
　　只是偶尔静下来，他仍然能够听到胸腔里那缓慢而规律声音。
　　接下的这次的活是去杀一个据说有妖魔诞生的小小村落。
　　他冷着同样鲜红的眸子接下了这个活。说是妖魔诞生，实际上则又不知是哪里的高官造下的祸。
　　再过上两个月，他将成为新一批杀戮机器的培养者，不再需要自己亲自上阵。
　　所以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亲自出手，自然要做的更加完美利索。
　　入夜后，小村渐渐地在一片寂静中死去。
　　这个比鬼魅更加残忍的杀手来到最后一户人家的里屋，准备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婴儿屋中依然摇曳着豆大的一点光，婴孩的父母已经永远的睡了下去。
　　摇篮中脆弱的生命眨巴眼看着自己，即使那正滴着血的刀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婴孩依然不哭不闹，只是摸着那冰冷的金属，对着他笑了一笑。
　　他撤了刀，从摇篮里抱出那个软绵的躯体，那个孩子丝毫没有恐惧，小小的打了个呵欠，靠在他肩头睡了过去。
　　背后那滔天的火光，是为了祭奠这寂静而壮烈的葬礼。
　　他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两个黑精灵和一个揽着豹子的人类低下头，只看到一个熟睡正酣的孩子。
　　那孩子的面容恬静而温柔，嘴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大门关上，隔绝了浓浓夜色中最后一丝光亮。
　　比黑暗更加幽深的眸子在同一刻隐匿。

　　他不在乎，未来会否再多出一个人，带着滔天的恨意前来向他索命。
　　那抹温度留下了，在他已经经历数百年的时间里，那是他看到的最初也是最后一个笑容。
　　这样便很好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