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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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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时江厌确信他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
果不其然,徐霖一一扫视过江厌身后的面孔,心中不由感叹,“都是些熟面孔!”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江厌紧紧地盯着徐霖,不肯放过他面上的一丝一毫表情变化。
他看到徐霖不知看到了谁,瞳孔皱缩,放在膝上的双手攥成拳头,又慢慢地放开。
徐霖缓慢收回目光,直视江厌,说:“那断剑是个好东西,你在哪里寻着的?”
“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江厌顶着他充满压迫的眸光,不慌不忙地回答,“方才只是斗胆一试,没想到还真是王爷故人的东西!”
徐霖冷哼一声,半真半假地夸他:“江大人倒是有勇有谋。但大人擅离职守,从湖州千里迢迢赶到南州来,不是为了送故人信物的吧?”
“自然不是,我是来协作王爷平乱的。”江厌平静地说。
徐霖觉得有些好笑,转过头看向外面,说:“就凭你在城外留守的那两三个身手末流、目无纪律的家丁?”
江厌带的人不止是王闲铎派给他的人手和陈弃府上的家丁,还有刘行后面增派的湖州守备军。
都成为了徐霖口中不屑一顾的“家丁”。
他没有生气,承认道:“王爷手下人才济济、多的是良臣猛将,寻常人岂能相比?只是我奉陛下的旨意,调查赈灾大臣失踪一案,种种线索俱指向南夷。我若要继续行事,必然是绕不过王爷这边。”
徐霖沉吟片刻,说:“我无意与朝廷过不去,实在是去年的安西惨案过于骇人听闻。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理,我不愿朝廷的人把手伸进南州守备军!”他话锋一转,“不过江大人年轻有为,审视有度,必然不会是宁氏小儿那样无能的人,本王愿给你个合作的机会。但是本王要向你讨要个人——”
江厌垂眸看着身上的灰衣,避开了徐霖咄咄逼人的眼神,冷静地说:“谁?”
他心中矛盾,既希冀着有人认出江采采,又对此惶惶。
江厌顺着徐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心口的大石轰然落下。
云南王要的人,居然是李春华?!
他委婉地提醒:“李大人只是恰好与我同路,恐怕陛下对他有另外的安排。”
李春华本来站在阴影处,存在感极低,闻言站了出来,挑眉道:“承蒙厚爱,但我似乎……不曾开罪于王爷。”
徐霖捏着凳子扶手,怒不可遏,说:“明德十一年五月十七,南州知府章寅和我府里的马参军是不是你杀的?”
他看上去很悲痛,这一声近乎吼了出来,门口守着的士兵也迅速进来,围在徐霖前面,刀剑齐刷刷地出鞘,正对着李春华。
徐霖甩袖起身,摆手示意身前的人不必这般如临大敌。他按在茶桌上,冷笑道:“你这个不知哪里来的腌臜小畜牲,当初就凭着年岁尚小欺骗那两人然后残忍杀害了他们。如今竟还敢蒙骗朝堂,看样子,混的差事还不小?”
众人愕然,屋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李春华静静地立在原地,听着耳边的辱骂声,直视着徐霖瘆人的目光,说:“我不记得了。”
“杀人凶手怎么会轻易承认自己杀过人呢?来人,给我押下去!”徐霖呵斥道。
两边的士兵就要上前动手,江厌先站了起来。徐霖以为他要拦,吹胡子瞪眼开骂:“这小子当年在我府上杀我两名手下,此番既然还敢来,我定要将他拿下!江大人若要阻拦,本王也不介意将你一起下大狱。”
江厌只好作罢,屋里的其他人自然也不会上赶着找不快。
李春华从容不迫地束手就擒,甚至不为自己辩解,痛快地就跟着走了。
徐霖懒得惺惺作态,目的达到了,起身就走,只说让江厌到时候去军中找他。门外的人也都跟着撤了。
没有人记起那个断剑。
它被揣在老王爷的宽大袖子里。
徐霖不断地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上面赫然刻着“谢”字。
只是这个字正中间还有一道很深的裂纹,充满了不详气息。
逝者已逝,但愿活下来的人能放下仇怨,不要在趟这趟浑水。屋外是湛蓝晴空,万里无云,却有枯叶打着旋儿、如同折翼的蝴蝶飘到了徐霖的肩头,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瞬间红了眼眶。
***
后面几日,江厌进了南州守备军内,帮着参谋军事。徐霖对他态度不明,连带着手下的人也是——
表面恭敬客气,实则排兵布防、粮草辎重等重要的东西江厌一个都接触不到。
但他每日规规矩矩地去,跟着南州境内的官员按时点卯,到点也不急着走,会去伤兵营跟着帮忙。
而对于寻找“被劫走”的赈灾大臣一事,江厌看上去漠不关心,只在被放出来的第二日着人去一些偏僻的巷子贴了告示。
这些自然被徐霖安排给他的人一一汇报给了老王爷。
徐霖不屑一顾,说:“京都的官员大都冷酷无情,为了点权啊利的勾心斗角,不互相捅刀子都算有良心,指望这位江侍郎去救人,简直比登天还难!算了,”他摆摆手,“任由他去折腾吧。”
但随着战事吃紧,城内气氛愈发压抑,时不时在睡梦中都能听见沉重嘹亮的号角声,是敌袭的信号。军中各处都缺人手,江厌在其中也跟着连轴转,和守备军大大小小的将领基本上都打了照面。
这边江厌旰食宵衣地融入南州守备军,另外一边李春华被下大狱、生死未卜。
他在牢狱中受过几次鞭刑,却没有人来问话。对方存心要折磨他,那只能受着呗。
不过李春华对老王爷说的那两人记忆模糊。一是那时他年岁尚小,记不大清了;二是他过手的人命案太多了,总不能叫他学什么阎王判官什么的整个生死簿吧……谁要死了就记在上面……
李春华这个想法把自己给逗乐了,他不顾背上的伤痕,躺在阴湿的稻草堆上,翘着二郎腿,盯着上面那一块脱了灰的房顶。
他年幼被爹娘抛弃,被买入皇宫大内十几年。自从在宫廷内拿剑那日起,李春华就知晓自己没有什么好下场,他的身家性命都系于那柄剑上面。
但他的职责就是杀人,杀不了别人那就只能自己死。
昏暗潮湿的牢狱中传来窸窸窣窣老鼠翻过稻草堆的声音。
听着像是朝着他这个方向逃窜过来了。
李春华暗自叹了口气,侧身起来挪位置,却看到他的牢房门前似乎蹲了个人。
他眯眼看了下,瞬间兴高采烈了起来,说:“谢将军,你好了?还记得我吗?从扬州到湖州,我可是舍生忘死救过你呢,咱们还一起劫富济贫过呢。你……不会不记得了吧?”李春华说到最后也不确定了起来
顶上的孔隙漏出了一束微弱的光线打在外面蹲着的人身上,赫然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是众人眼中行动不便的江采采。
她蹲在地上,隔着门看李春华,浓密漆黑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借着光亮可让人看见江采采深邃秀美的眉眼——和之前长的一样,却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同。
可能是眼瞳多了份光采?
但更大可能是自己被拷打糊涂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出了幻觉,李春华自嘲地笑了下,随即被喉咙间涌出的血沫呛到了,“喀喀”地咳嗽了起来。
江采采饶有兴致地欣赏这人狼狈的情形,说:“无所不能的李大人怎么就马失前蹄了,沦落至此了呢?你的那些同僚怎么不来救你呢?”言语之间颇含惋惜之意。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将军征战多年,更应明白胜败乃兵家常事不是吗?”李春华从容不迫答道,忽而又笑:“马失前蹄……一向战无不胜的谢春生不应该理解得更加深刻吗?”
江采采或许更准确的来说,应该叫她谢春生,蹲在那块空地上,闻言也不生气,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根稻草在地上画些什么,语气疏松平常:“安西一役,罪责在我,没有守住。”
李春华安静了下来,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一时之间,牢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安西一役,罪责不简简单单是一人能抗下的。导火索的宁家子弟、迟迟不出兵的临近州府、不给粮的户部……
谢春生有什么错呢?他想不出来,也没立场去指点一个困守孤城十几天的将军。毕竟,安西城破之后,援军抵达,大熙还是溃败了,一退千里,五日之内连让端州、敦州、梓州三地。若不是沙陀自身也元气大伤,与大熙签订了边贸互市协议而后退兵……
李春华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谢家人几代守在安西,是因为安西的边关要隘的地位——过了玉门关便是安西,过了安西就进入了平凉地区;而平凉地区除了谢家在的平凉军,其余五州土地贫瘠,地方州府穷困,守备军近乎虚设,沙陀连破了三州,势头正盛,若是乘胜追击,他们未免过不了雁门关,即可长驱直入进殷京……可最关键的时候他们却停下来了!
他不敢细想下去,雁门关的将领李无双虽也是名将,但其自大莽撞、容易喝酒误事,对上一路杀过来的沙陀,输赢真就不好说。
谢春生静静地看着李春华侧躺在稻草堆上的身影一动不动,深知他必然也没有晕睡过去。
经脉断裂的疼痛持续在身体中叫嚣,火烧火燎似的,但谢春生只字不提,再开口嗓音有些滞涩:“我知我罪孽深重,但我还是想问问我的母亲在京中如何了?”
她的母亲谢刘氏,一品的诰命夫人,骠骑大将军谢旭的妻子,年少时本是奴籍,却舍身救了平阳长公主得封,后面为了将年幼的谢春生送出京,为了体现皇恩浩荡,这位女子在京城呆了十几年。
但最终……
“听闻谢夫人本就郁郁寡欢,听闻谢老将军战死、谢将军下落不明后,一时气急攻心,呕血而亡。”李春华稳住心中的波澜,实话实说,但这只是他道听途说来的,毕竟当时他奉旨在东北一带查粮仓相关事宜,并不在宫廷内。
周遭的空气凝滞了一霎,随即又恢复了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