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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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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贵妃站起身来,从高楼下直上的冷风向上吹起她素白的披帛,像是清冷的月华,像是缭绕的云雾,围绕在她周身,像下一秒就要飞回天宫的仙娥。
只是她面上刻薄的神色打破了那神话般的梦境,意味不明地瞧着眼底惊涛骇浪的王科,“不过,那下面有那么多人等他,又怎么会寂寞?”
“还能见到自己念了一辈子的人,呵呵......当是,再无遗憾了吧?”
“那......”
她的神色骤然灰白了起来,剩下的话语,像是被阵阵冷风吹得支离破碎,玉手接过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眼底的恨意散去,恢复了以前的淡漠,背过身,“下去吧,本宫乏了。”
王科被惊得一身冷汗,连他背后的侍卫都没搞清楚状况,不过既然贵妃已经饮下毒酒,他们此行的任务便已经完成了,随后心有余悸地退下了。
染着丹蔻的手轻轻拿下耳边的秋海棠,逐渐苍白的唇不合时宜地染上了丹朱红,落下的血珠在衣裙上绘出妖娆艳丽的牡丹。
她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她突然想起,自己进宫那年,京城似乎开满了秋海棠,可惜,如今的她似乎等不到它的花期了,也看不见素锦繁枝。
人人都道,太祖为她后宫三千,只取一瓢,为她建造摘星阁,让容家上下满门荣光,许是那份滔天的爱意过于突如其来又毫无征兆,尽数投注在她头上,她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去勘破,倏忽让她失掉了分寸,最后终于在一场冬雪之中,让所有梦境都成空。
她想在想来恨不得狠狠嘲笑一番楚尧。
雪怎么可能是暖的呢?
只是他那一刻的眼神,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你来这里做什么?”
宛如一把冰剑般狠狠破开苦心营造的温柔,不加掩饰地刺入她的心。
那一刻她才知道,帝王的爱、宠妃的荣华,这些从来都不属于她,这些虚无的尊荣和宠爱都是束缚,要将她缚茧成丝为另一个人。
她没了什么力气,缓缓趴在了石桌上,冰冷刺骨的触感侵入四肢。
满头清月。
真讽刺啊,你找寻了一辈子的人,最后,和你白头的仍然是我。
......
一出了紫宸殿,杨昱便拉着他趁着宫娥不注意溜进一处旁人看不见的阴影,揪起楚即墨的衣领,怒不可遏的吼道,“楚即墨!”
“你在干什么!?”
“你想死吗?!”
闻言楚即墨抬了抬头,看向暴怒的杨昱,双瞳呆滞,“......昱哥,尧哥哥走了。”
说着说着眼角又流下两行清泪,“尧哥哥走了......”
看着楚即墨这副窝囊样子,杨昱抬手就是一拳头,“混小子!你给我清醒点!”
“咚——”
楚即墨耳边的朱墙被打得生生凹了下去,几个碎片和鲜血一起流了下去,这一下可让两个人都冷静了些许。
楚即墨低垂着头,不语。
杨昱松手放开他的衣领,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到底心里升起一股怪异。
果然。
不管是从前的阿尔蒙若还是现在的楚即墨。
同样都是楚尧曾经亲手教养过的人,个个对他死心塌地,也不知道是小孩子心性更多还是楚尧收买人心的手段实在高明。
甚至连一向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叶洵到头来也栽了进去。
可惜,不管叶洵再怎么折腾,也无法挽回那个结局,该走的走,该死的死。
杨昱闭了闭眼睛,想来果然是老了,开始喜欢回忆过去了,想来楚即墨也已经冷静够了,简单处理了一下手上的伤,深吸一口气道,“罢了,我们不宜在内宫久留,先去太极宫。”
一般帝皇的葬礼分为三部分,入殓停尸、发引落葬、虞祭入庙。
入殓停尸是在太极宫之中举行,大致可分为“复”、“沐浴”、“含”等等。
“复”即为已故皇帝招魂复魄的仪式,预示着整个葬礼的开始,而这一仪式多在燕都正殿——太极殿举行。
杨昱看着不断赶来的各宫妃子、皇子、以及各位皇亲国戚等等,有些脸上仍带着茫然,有些则是心事重重,排成一个长龙,贯入太极殿。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看着这一切有些讥嘲,快意,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最后楚尧身边为他哭丧的人,没一个是真心的。
而那些真正待他的,都不在了。
此时一位礼部大臣看到了他,匆匆赶来,“太尉,终于找到您了,先帝的袭冕服还需您来抬呢......其他几位已经到了。”
“楚即墨,你给我在这呆着,结束了我来找你,哪都不许去!。”
杨昱瞥了一眼一旁紧盯着太极殿的楚即墨,皱了皱眉,还是有些放不下心,将楚即墨拉过来低声嘱咐道,“算了,去祭临宫,不许乱跑。”
按规矩,文武百官除去命臣之外,是不可以立刻入宫的,只有先候在祭临宫,小敛之后方可入宫。
“昱哥......我想和你一起去。”
不料楚即墨却紧紧地抓住了杨昱的手臂,“昱哥,我已经是沧沂候了,二十万沧沂水师,我也可以为陛下抬袭冕服......”
这一席话倒是吓坏了一旁的礼官,杨昱闻言也霎时间沉下脸来,甩开楚即墨的手,“你要是再胡闹,这辈子都别回京城了!”
楚即墨,“......”
这话说到这份上了,再说就没意思了,他杨昱也不是一个喜欢多言的人,见楚即墨没继续跟着他,便直接走向太和殿。
“礼部请来的都是谁?”
“是顾丞相、东方大人、顾将军、谢大人和您。”
杨昱讶异地挑挑眉,“哦?东方既白来了?真稀奇。”
“听说是和沧沂候一起来的。”
提起楚即墨他杨昱就有些头疼,“......嗯。”
杨昱登上太和殿东,粗略地向里扫了一眼,心里便有了计较。
在场的各位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东西了,彼此之间都很了解,品阶也不相上下,不是跟随太祖起兵的就是嘉兴初年被太祖看中的。
顾鹤庆自然不用说,嘉兴年初第一批新臣中就有他,大燕建立后第一次科举,与容钰、柳文候分别为前三甲,不得不说太祖和叶洵的眼睛一向毒辣,如今的这三人,哪一个不是朝堂里的顶梁柱。
顾则铭便不需要多说,兵部侍郎谢季翎以前是顾则铭的旧部,为人刚正不阿。
至于东方既白…….
叶洵的师兄,是当时军中的方士,无论是机关还是火药、方术还是堪舆都甚是精通,当时很多战役就是因为东方既白在才化险为夷的。
虽然也曾同生共死,但其实他和东方既白并无私交,只能堪称同僚罢了。
在叶洵死后,楚尧迁都至燕北,东方既白便向楚尧请了辞,后来便一直不知去向。
没想到,竟然是在楚即墨那。
殿内等待的人都不约而同的看过来,向他点头示意。
杨昱微微额首也算作回应。
一个大宫女进来了,向他们服了身后,挥手背后八位宫娥一起领进来一件称不上华美却足以震撼全场的冕服,一入目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底色为玄黄,肩部四海潮升,日月共举,红冕日在左,白皎月在右,是为阴阳,金鳞璀璨,各攀两臂。星辰在背,五岳在下,左袖宗彝饰虎纹,右袖宗彝饰蜼纹,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宗彝、黼、黻,此所谓十二纹章。
十二旒冕十二章服。
杨昱瞳孔一震,这件冕服化作灰他都认得。
这是楚尧登基所穿的。
冕服是用搦玄、狝缯制成,祭服的做法是从染丝开始,接着织造缯。九职之嫔府会加工正丝,制成的“素丝”和“典丝”。经过巾荒氏的练丝,素丝经过染丝人上色,一般会在热天利用草类染料染色,丹秫染液的效果上佳。到了天气寒冷的时候,取出典丝,内外工接过素丝或彩丝开始织造冕服的布匹。质量上乘的玄缯经“典妇功”的手,交给缝制的人,他们制作好成衣后再交还给典妇功。最后由画缋的画工、绣工接手,直到在衣裳上绘制五色的十二文章。
那时候因为工程浩大、时间紧凑、材料不足、人手不够按照原定计划根本不能做出来,可民间的一些绣娘竟自己请愿入宫参与制作,而且这件冕服的布料必须是搦玄、狝缯,梁宫里虽保存了一些,但新朝怎能使用旧朝的东西,仅用三天便从云州运至京城,当时甚至调动了各地州府的兵力,只为安全护送搦玄、狝缯。
他犹记得那天的登基大典,旷古绝今,堪称绝世仅有。
云鹤九霄,龙腾四海,叶洵在左是为文臣,他杨昱在右是为武将,十二上将军文武百官列次而下,九百九十九阶天阶之下,肃龙、沧沂、骠骑三军列阵,百姓信服,西夏、北炀、南蛮四方来夷,象征着——四海尊王,天下共主。
满朝文武齐齐跪拜,在威严庄重的周乐中四次拜礼。
恰是黎明时分,初阳突破层云,几缕薄薄朝霞之下长风携着絮雪敲开重重宫门,远处青峰、近处重阁,此刻天地山川皆在一人怀中。
那,是他们筑造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