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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世事如棋局局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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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陆陆续续来了人。
这几年他离京,京城这局势倒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从这席位与席位之间的泾渭分明,足以窥见一二。
如今京城之中有两股势力,容陵将酒杯扣下,视线轻轻瞥向大殿位于左边,仅次于皇子亲王之位后的一群人。
他们之间多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但不乏新秀,不过相同点皆是——那刻在骨子里的是大燕建国以来四十年安定繁华都无法洗去的杀伐之气,是多少个日夜,多少个年岁,在生死战场上留下的大燕荣耀。
当今大燕西北最为显赫的“燕北勋贵”,大燕王朝的奠基者,即使是嘉兴帝仍要敬他们三分。
似乎是察觉到了容陵的视线,为首的一位老人回过了头,虽然年近七十,年衰岁暮庞眉皓发,却根本无法忽视那双宛如鹰目般锐利的双眼,闪电般抓住了他的视线,容陵连忙别开眼故作镇定,适时看见了同坐在那里的顾瑾瑜。
“言归!”
顾瑾瑜扭着头向他作着口型打了一个招呼,就小心翼翼地在顾老将军身旁坐好,一副乖巧正经的样子。
京城谁不知道将军府小少爷背地里野得很,可在他老子面前只得作一副鸵鸟状。
容陵笑了笑,杨昱那边已经移开了视线,暗暗松了一口气,却无法忽视那心底的微悸。
暗道一声不亏是当年跟随太祖皇帝征伐四克,威震戎夏的大将军,当今太尉——杨昱。
和他坐在一起的,正是“燕北勋贵”,燕北乃太祖皇帝起兵之地,也是大燕万古功业起始之源,太祖皇帝起兵之时,与其座下“十二上将军”于白龙台立下“潜龙之约”,若能剿灭外族,大定中原,赏千金,邑万户。
如此,便形成了如今由开国元老宿“燕云十二上将军”组成的勋贵,如今除去留在京城的杨家、顾家,其他的已封侯的十二上将军皆留守在外。
太祖皇帝丝毫不吝地完成了自己的誓约,甚至未曾在天下太平之后反目相对,念及旧情善待其子嗣,可谓在道义之上已经做到了极致,留下了千古芳名,可也给大燕王朝埋下了隐患。
因为如今的燕北勋贵本就是跟随太祖皇帝一路杀上高位的将领,手中或多或少均掌握着兵权,通过三十年的势力渗透,早已根植于地方,形成一个个京城世家之外的地方势力,并且利用联姻,形成利益一体的“燕北勋贵”,例如,当今太后乃顾老将军之姊妹,当今梓宫苏皇后便是十二上将军的苏沫之女,黎王妃为杨昱之女,宸王妃为谢知景之女等等。
这放在任何一个朝代,这股势力是任何帝王都无法忽视的。
在这一点上,顾家和杨家选择了独善其身,呆在天子脚下,安分守己。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这边是前朝勋贵,而另一边便是朝廷新贵,容陵看向了楚璇蘅那边,那里的大臣多为中年,当然年轻人也不在少数,对于容陵来说皆是些新面孔。
这些年嘉兴帝大力培养自己的势力,以此来分裂前朝元老的权力,其中便包括如今势头大盛的中书侍郎秦枫,禁军统领宁致轩,户部尚书赵衍等等,相对之下,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已经寥寥无几,多是为嘉兴帝所杀,剩下的自然也感受到了嘉兴帝的杀意,纷纷选择从政治旋涡中心抽身引退,同为前朝元老的丞相顾鹤庆以“目疾”为由,多次请求罢相免官,嘉兴帝为避免留下背义之名,装出一副不舍的样子,挽留顾鹤庆请求他以散官之名留下,帝命不可违,更何况嘉兴帝不过是给他一个台阶下,顾鹤庆从此便以半隐半仕的状态任职门下省。
这样的形式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
世事如棋局局新,七载恍若一瞬。
如今朝堂势力大变焕然一新,还曾有几人记得当年的样子?
当年......
“陛下驾到!”
一声尖细的传召将容陵的思绪蓦地打断,容陵连忙跟随众人朝着鎏金殿外那道明黄身影跪拜稽首,“陛下万福金安。”
厚重的华服在眼前滑过,有叮当作响的冕旒在他面前过去,有沉沉的龙涎香卷在风尘中,接着头顶传来威严的声音,无端的有几分压迫感。
“诸位平身。”
容陵微松了一口气,和身边其他人一起谢恩,“谢陛下。”
这一抬头,容陵便怔愣了片刻。
太后不喜喧闹,借故没出席,不过是真的不喜喧闹,身体欠安还是其他,就不得而知了。
而嘉兴帝手边第一位坐着的不是苏皇后,而是另一个绝世美人,饶是容陵这看惯了胭脂俗粉的都陡然心生一种“这世间万种风月,三千风月情皆不比眼前之人”的感觉。
水蓝锦衣,清秀绝俗,五官精致,不像是困于琉璃宫闱的妃子,倒像是一个清新脱俗的仙子,让嘉兴帝身侧众多佳丽都在她身边黯然失色。
如此美人正和嘉兴帝调笑着什么,抿唇浅笑。
想来那便是那位清妃了。
而嘉兴帝右手边的苏皇后却脸色很不好,手里绞着帕子,死死地瞪着清妃,那样子像是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一样。
而且大燕沿袭旧朝尚左,以左为尊,按礼乐来讲,皇帝左手边应当是皇后的位子才对,可这......
嘉兴帝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规矩,再者礼部的人也不会如此糊涂,犯下如此大忌,只有唯一的解释了,那便是......
帝王授意。
苏皇后的母家便是同太祖皇帝定下“潜龙之约”的苏家,分封至廊西,其蓬勃之势甚至令一些廊西世家避之不及,甚至隐隐有打破廊西权力平衡、一家独大之势。
这再立新后的主意怕是有七分是嘉兴帝的授意。
季冬除夜接新年,帝子王孙捧御筵。宫阙星河低拂树,殿廷灯烛上薰天。
外面的雪下得大了些,容陵坐在藩王席上,离得嘉兴帝比较近,不用多费力就可以听得见嘉兴帝和几个藩王的寒暄。
容陵僵硬地搓了搓手,感觉到自己身上不正常的发热,暗暗叹了口气,他早上来的时候还喝了一碗容沐秋送来的药,勉强压下去一点,现在他坐在宴席上不能动,生生受了几个时辰的寒风,似乎有些严重了。
不过他不想引起他人注意,不能提前离席,只有装作无事地一边默默饮酒一边欣赏歌舞。
身上烧得忽冷忽热的时候,突然听到嘉兴帝唤了自己一声,“言归?”
席间蓦地安静下来,接着无数双眼睛毫不留情地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或嘲讽,或戏谑,或探究,或淡漠,一个个如同针扎般刺在他身上,似乎要将他拆吃入腹。
和当年何其相似。
容陵脑子被烧得浑浑噩噩,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他看见当年面对这一切毫无办法的自己。
看见自己恭敬地跪在这个毁了他一切的胜利者脚下。
而一旁无数人无动于衷的看着他,眼神像刀子般锐利得就要戳穿他瘦弱的身子。
容陵狠狠闭了闭眼将脑子里的画面压了下去,站了起来,应道,“臣在。”
嘉兴帝又细细看了眼他的脸色继续道,“云川郡王看起来不太好,可是需要下去休息?”
“承蒙陛下关爱,臣只是是有些不适应京城的气候罢了。”
嘉兴帝沉吟了一瞬,道,“旁人也就罢了,你从小在京城长大也不习惯吗?”
“不习惯了。”
容陵感觉一道炙热的视线倏忽朝他射了过来,而后嘉兴帝看着他脸色晦涩不明。
容陵面色如常风轻云淡,他并不怕他们看出来什么,毕竟他今天确实是身子不太好,更何况他对嘉兴帝说的那一番话,就相当于是在......
告饶。
他想告诉嘉兴帝,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容陵了,对嘉兴帝没有任何威胁,他宁愿这个样子一辈子躲在云川,哪怕再也不会回来。
一阵寒风呼啸地泼在他身上,容陵险些站不住,耳边开始响起嗡嗡的杂音,他似乎听见当年自己嘶哑的声音。
“宸王楚临及其外族容家和西夏勾结,宸王府尽数查抄,容府满门抄斩,然蒙陛下垂爱,容陵得以苟且存活。通敌叛国是为不忠,勾结外敌致使山河动荡百姓流离失所是为不义,楚临虽为容陵义父,但容陵也不敢为此不忠不义之人忧思。”
话音一落,整个大殿内鸦雀无声,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义父失踪,全族抄斩后不到两个月,一席华服只身跪在新帝面前字字铿锵。
少年容陵头低得就要磕到地上,他几乎可以看到一旁的无数旁观者不屑讥笑的嘴脸,听到他们内心诅咒辱骂他的声音,感觉到容家上上下下五十多口人冰冷的鲜血汇集到他脚下,干瘪的手从阴间里伸出拽着他的脚踝,嘶吼着叫喊着不甘着就要把他拖入地狱,甚至想着他生死不明的义父正在某一处看着曾经最骄傲的儿子跪在正得意的新帝脚下,恬不知耻得像条狗一样乞首摆尾苟且偷生。
真的很无能。
无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他都什么也做不了。
瞧瞧你,容陵,七年了,还是如此懦弱只会逃跑。
眼前渐渐出了重影,他看见坐上的嘉兴帝苍老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甚至逐渐变成了一个更年轻的面孔,坐在高台上看着他的新帝笑意有些讥讽,道,“那便晋容陵为王,袭其父楚临之爵,封号云川。”
嘉兴帝盯着他不说话,容陵被盯得身后都出了一层冷汗,良久才听他缓缓启唇道,“既然言归身体不大舒爽,那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容陵提起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强撑着谢恩告退。
他不知道嘉兴帝有没有相信他的说辞,但他现在只想新年一过,就立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然后彻底和以前断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