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我呀，又社死啦》啾竹

19、情感抽离

　　第二天下午，姜惜乐提前来到伯格工作室。

　　伯格设在一幢租金高到离谱的写字楼里，整整租了四层楼，墙壁全用厚厚的隔音棉包裹。下面两楼存放着各类乐器和奖项，还有专门的伴奏录制室。上面用于人声录制，同时也兼做办公场所。

　　秦仁是维奇娱乐元老级人物，组建的工作室绝对是顶配标准。

　　现在一楼大厅人不多，姜惜乐站在门口敲了敲门，不久便有一位小姐姐一路小跑过来接待。

　　身着西装裙的姐姐为她开门：“你是姜惜乐小姐吗？”

　　姜惜乐：“是，我来这边录音，不过好像来得有些早。”

　　她起笑：“没事儿，我们这儿没太多讲究，随意就好。”

　　“谢谢。”

　　“甭客气。”姐姐热心为姜惜乐带路，将她带往提前安排好的休息室。

　　休息室内，对方为她端来茶水：“录音室在走廊尽头倒数第三间，时间还早，姜小姐可以先休息下。”

　　姜惜乐向对方道完谢，对方便自觉离开了。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姜惜乐便在附近随便逛逛。伯格工作室外侧装了全景落地窗，配上百叶窗，采光非常好。

　　而后路过一间全封闭式的隔音屋，姜惜乐一眼瞥见聚光灯下漆黑却又闪闪发光的钢琴，她一眼认出那是她的心头好——斯坦威d274。

　　没有哪个音乐人不爱钢琴，没有爱琴的人可以拒绝琴中劳斯莱斯。

　　贸然触碰有主之物太不礼貌，姜惜乐仅是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没有上前，眼中艳羡怎么也挡不住。

　　“喜欢那个？”秦仁猝不及防出现，他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才睡醒。

　　他打了个哈欠，抓起房间角落的两瓶矿泉水，将其中一瓶递给姜惜乐：“弹弹看？”

　　姜惜乐眼睛瞬间亮了：“可以吗？”

　　秦仁喝了口水，没咽，努了努嘴示意她自便。

　　得到物主肯准，姜惜乐喜不胜收，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欢欢喜喜到钢琴面前坐好。

　　为了营造静谧感，房间里光线并不强烈，但这架钢琴正上方装了个硕大的冷光射灯。射灯聚拢光线，打在琴身上，整架琴熠熠生辉，多了几分庄严神圣感。

　　她轻轻抚摸琴键，感受琴的一呼一吸：“秦老师想听什么？”

　　“哟，什么都行？”秦仁短暂思考一阵，“那就《野蜂飞舞》，写行不？”

　　姜惜乐笑容凝固，慢慢收回手：“饶了我吧。”

　　“哈哈哈哈，那换个简单的，《月光》吧。”

　　姜惜乐怔了一会儿，将手重新放回，不确定道：“我试试吧。”

　　起手，深吸气，一个个音符自葱白指尖倾泻而出。

　　《月光》全称《月光奏鸣曲》，是文艺鼻祖贝多芬在他而立之年创作的，一共分为三个章节，不同章节所表现出的内涵与情感也有所不同。《月光》本身不难，但若想将一首耳熟能详的曲子弹出运维，实在不是件容易事，非常能考验演奏者真实水准。

　　姜惜乐在节奏缓急以及强弱混和上处理得极好，整段作品几乎挑不出大毛病，演奏水平在专业人士看来仍然有可圈可点之处。

　　然而姜惜乐自己知道，她两世都存在同一个致命问题，不管是现在的演奏，还是她的歌曲作品，这个问题一直有迹可循。

　　第二章节结束，姜惜乐额头止不住地冒出汗，只有她知道自己废了多大劲弹才完第二节。但到了第三节，姜惜乐试了好几次，效果始终不满意。

　　《月光》前两章节的情感是柔和而含蓄的，但第三章节是快板，节奏猛然转急，这个时候更需要演奏者倾注感情，不然只能是炫技之作。

　　面对无法克服的问题，姜惜乐再次退缩了，手缓缓抽离琴键。

　　她永远都弹不了贝多芬。

　　与此同时，门口响起阵阵掌声。

　　“太棒了，弹得真好。”

　　“真厉害，这个小姐姐是专业的？”

　　“贝多芬不好弹啊，第三节怎么不弹了？”

　　姜惜乐怔怔看着双手，腆着脸承受来自他人的赞美，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段的表现有多差。

　　在一群人的欢呼中，唯独秦仁兴致讪讪，对这番演奏并不感冒。

　　他上前递了一瓶水：“前面模仿得不错，弹得跟CD原片似的，不过第二节后面我怎么越听越压抑呢？”

　　姜惜乐羞愧地捏紧瓶身：“我一直弹不好贝多芬，让秦老师见笑了。”

　　秦仁没再接话，三两句便将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赶走。

　　“休息好了再来隔壁找我们，不着急。”

　　看样子对方并不打算点评她的表演，这反倒让姜惜乐安下心。

　　“好，谢谢。”

　　秦仁打着哈欠走了，屋子重归宁静。

　　姜惜乐失神坐在钢琴前，巨大无力感将她层层包裹，压得她喘不过气。

　　秦仁说，她弹得好的片段是在模仿，姜惜乐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她永远突破不了。

　　被无形丝线紧紧缠绕的鸟儿，早已习惯了带着束缚的生活，丝线将鸟儿牢牢困住，不得自由，但翅膀退化的鸟儿何尝不是依靠着丝线才勉强在深渊上苟活。

　　是限制，也是保护。

　　“小乐……”十多年前的病床上，因病消瘦得不成样子的母亲温声唤她。

　　“衣服怎么又脏了？”母亲温柔为她理顺沾了泥后，凌乱成结的头发。凑得近了，便能看见隐藏在领口下的青淤。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年幼的姜惜乐听见母亲这句话，憋了许久的眼泪立刻如开闸洪水般喷涌而出。

　　“妈妈，我不想去上学了，我想跟你呆在一起。”

　　母亲偷偷红了眼眶：“和同学关系不好吗？”

　　小姜惜乐咬着嘴唇，身体不住抽搐：“他们说爸爸是小偷，说我也是小偷，还说我偷了他们东西。”

　　放在头顶的手忽然停滞在空中，小姜惜乐下意识抬头，母亲的表情说不上是悲伤还是麻木，她仅是这样静静凝望自己。

　　“妈妈……”

　　母亲为她擦掉眼角的泪：“小乐会难过是因为你在乎，只要你不在乎，谁都伤害不到你。”

　　小姜惜乐似懂非懂：“什么才算不在乎？”

　　“把一切当成假的，不要沉浸于任何人、任何事，保持客观，保持冷静，你才会拥有强大的心脏。记住……”

　　“保持客观。”

　　“保持冷静。”

　　母亲的脸庞逐渐模糊，连带着她的声音也变得悠远，然而那段告诫却在姜惜乐脑海里回响了二十年。

　　姜惜乐并没有让自己长时间陷在过去，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收拾好心情，去隔壁正式开始工作。

　　录音室门口，姜惜乐敲了敲门：“秦老师。”

　　“来了？”秦仁自满桌曲稿中抬头，“进来吧，傻站着干嘛。”

　　姜惜乐上前跟屋内的各位大家问好，礼貌得过分。

　　“说这些客套话干嘛，来来来，我给你介绍。”秦仁插科打诨，轻松的语气让姜惜乐松了口气。

　　秦仁向她介绍屋子里的每位成员，姜惜乐再次一一问候。

　　秦仁拿着两份曲稿对比半天，拿不定主意：“我觉得角色宣传曲的创意很好，需要改的地方不多。这样，惜乐你先把主题曲唱一遍，大家听完再谈谈想法。”

　　“好。”

　　姜惜乐走进收音室，环境和器械都令她无比熟悉，一时间仿佛回到了上辈子工作的日子，忙碌而充实。

　　间奏响起，姜惜乐找准切入时机，开口吟唱。

　　“夕阳已辞别晚霞

　　姑娘她生了华发

　　我站在山坡悬崖

　　眺望泛黄的故乡

　　……”

　　尾音落下，姜惜乐缓缓睁开眼，等待大家点评。

　　“大家觉得怎么样？”秦仁偏过头笑问。

　　“老秦，你上哪儿去找的这个怪小孩？这能力在成名歌手里都能排上号了。”

　　“就是，音色条件太好了，机能性也强，尤其是她这个气息控制，确实不错。”

　　一个年轻稍大的老师砸砸嘴：“大家都在夸你，那我说个小缺点。小姜你技巧运用得非常好，可以说你的唱功在年轻歌手里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只是……”

　　他话说一半，而姜惜乐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话。

　　她垂下眼，接受最终审判。

　　“感情上过于寡淡。”

　　另一人附和：“的确，有些地方过度得不自然，太追求技巧了。”

　　藏在暗处的手不禁捏紧，姜惜乐一直都清楚，她在音乐上存在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平时糊弄下外行还行，但在内行人看来，她的情绪表达和情感理解完全是一团浆糊。通俗来讲，就是光有唱功但毫无唱商，所以上辈子时常被人调侃为没有感情的炫技机器。

　　秦仁出面维护：“行了，人家才多大，有欠缺很正常，又不是出道多年的人。”

　　姜·出道多年·年纪也大·惜乐：谢谢，有被冒犯到。

　　那位老师又问：“小姜，你父母是这个行业的？你条件太好了，不像半路出家的样子。”

　　“妈妈是声乐老师，爸爸是……”姜惜乐卡顿，有些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爸爸开了家乐器馆，所以从小懂些乐理知识。”

　　她撒谎了。

　　小时候家里经济拮据，大部分钱都用于为妈妈治病，哪还能开什么乐器馆。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在她为数不多的家庭回忆中，只有不断变卖的家产，和星空萤火下一弹一唱的父母。

　　大家没听出姜惜乐语气中异样，直夸她不负父母期待。

　　秦仁：“那这样吧，惜乐你再唱一次，这次你尽量让情感带着技巧走，不要让技巧绑架。”

　　姜惜乐正想说出实情，可伴奏再一次响起，她只好将话吞了回去。

　　一分钟后，秦仁叫停。

　　他尽量说得委婉：“惜乐，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用感情？”

　　“嗯……”

　　姜惜乐如同做错事的小孩，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她两次的表现，不能说完全一样，简直毫无差别。

　　《掠影》节奏舒缓，需要靠氛围堆砌画面，一味追求技巧反倒会失去它本质的优势。

　　姜惜乐涨红了脸：“抱歉秦老师，对不起……”

　　几人相顾无言，房间内一时寂静无声。

　　国内流行歌曲基本都以感情和旋律为主，而旋律属于制作方面，需要海量的乐理知识做依托，姜惜乐在这方面的基础足够扎实，甚至能比肩圈内实力派。

　　可唱歌有感情应该是属于人之天性，不说专业歌手，就连KTV高级唱将多少都知道怎么运用感情。

　　“惜乐多大了？”秦仁循循善诱，“谈过对象没？”

　　“21了，还没谈过。”

　　“这样啊。”秦仁薅了薅头发，看上去有些头疼，“我们先休息下吧，你过来，我教你几招，看会不会好些。”

　　意外之喜，姜惜乐被这份殊荣砸得晕头转向。

　　“你看人家小孩儿，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

　　“秦哥偏心太明显了，谁能一出道就能得你指导？”

　　“害，好不容易捡到块宝，可不得好好教嘛。”

　　“去去去，少损我，快去干活。”秦仁假恼赶走他们，转头对向姜惜乐说，“去录音室，我带着你唱。”

　　特质玻璃门一关，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秦仁拿上歌词，拖来两把椅子和姜惜乐坐下，“刚才我听着是这儿有问题。”

　　他指了指第二小段歌词，“第一段你像原来那样唱就OK，保持一种讲述者的状态。但第二段感情有些变化，多了些遗憾，但第三段，我想让你唱出希望。”

　　“能行吗？”

　　姜惜乐头埋得更低了：“有点难……”

　　秦仁没有着急，耐心引导：“你过去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很累，怎么也改变不了现状的经历？”

　　“闭上眼回想一下，那段让你觉得晦暗的日子。”

　　“比如原生家庭的遗憾。”他说着，仔细观察着姜惜乐的脸色，“又或者说……来自别人的恶意。”

　　大量画面不受控制般涌出，在她最不愿面对的回忆里，看见了躺在急救室里，永远不再醒来的父亲；以及病床上，形如枯槁、行将就木的母亲；听见来自同学，天真恶毒的窃窃私语。

　　【好奇怪，她眼睛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

　　【要不要一起挖出来看看？】

　　【她爸爸就是小偷，所以东西肯定是她偷的！】

　　【她爸爸妈妈都死了，活该。】

　　【活该，嘻嘻嘻。】

　　……

　　姜惜乐轻眨眼，再次抬头时，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冷：“没有，我没有类似的经历。”

　　“这样啊。”秦仁没再逼问，反而让她再试一次。

　　姜惜乐虽是不解，但并没有质疑老师的安排。

　　等秦仁退出录音房，灯光再次暗下来的那刻，姜惜乐忽然感受到一股异样的平静。

　　姜惜乐尽量让自己沉浸在情绪中，唱完整首歌。

　　曲毕，姜惜乐取下耳机，听见房外大家为她鼓掌的声音。

　　这是成功了？

　　姜惜乐不禁雀跃。

　　“不亏是秦哥啊，两三下就把人教好了。”

　　秦仁不屑：“那是人家聪明，你以为是你啊？”

　　“我怎么了？你如果肯让我带她，肯定教得比你好。”

　　“行了，就你话多。”秦仁笑骂，转头朝姜惜乐招招手，“惜乐过来跟大家一起讨论，多提提你的想法。”

　　“我也要参加？”姜惜乐不敢置信。

　　参与制作可是件大事，经验丰富的团队会根据演唱者的音域和能力将歌曲进行调整，扬长避短。秦仁的团队在业界颇负盛名，专业水平毋庸置疑，寻常歌手可没有这么大的殊荣，但偏偏姜惜乐受到邀请，这已经不称不上优待了，完全是一线歌手或者内部人员的待遇。

　　“别说让你参加，说不定过几天秦哥直接收你当弟子了。”

　　现场又掀起一阵哄笑，姜惜乐哪敢奢望秦仁收她当徒弟，当玩笑话般听听也就过了。

　　姜惜乐坐下后，右手边一位皮夹克大哥凑过来，热情得很：“惜乐是吧？别有压力，我们内部氛围很好的，大家关系特别和谐。”

　　他特意在“和谐”二字上重了音，听上去有些莫名。

　　然而不出三小时，姜惜乐就明白那位大哥所说是什么意思了。

　　“卧槽鱼头，你改的这是什么屎玩意，这么低的音是准备给丧事当BGM？女声唱出来能好听吗？”

　　被称为鱼头的男人急了：“是芋！芋！我警告你不要再叫我鱼头，这个怎么不能唱，她实力可以，加点高难度的怎么了？你怎么光说我，你看阿金改的编曲，都快改成电音了！”

　　阿金抖了抖爆炸头，嗤笑：“电音有什么不好？炸啊！你懂屁的个音乐！”

　　鱼头冒火：“我怎么不懂了！在你穿开裆裤的时候，爷爷都能给邓丽君写歌了，一天天的只知道加电音，你是电母的孩子，电力小子吧？”

　　“草，你再说！”

　　场面愈发混乱，桌面上纸团乱飞，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已然成为大家互相攻击的新型武器。

　　未免被大战波及，姜惜乐默默将椅子往后移了些……

　　虽然整个团队看似不靠谱，但效率挺高，大家玩闹中把歌大致改完，最后秦仁让姜惜乐试唱一遍，终于定下曲子修改的大致方向。

　　改曲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好在宣传组暂时没催，秦仁干脆让姜惜乐先回去，明天下午再来。

　　离开伯格的路上，秦仁特意送姜惜乐出了大楼。

　　在她坐上出租车即将离开时，对方忽然叫住她：“惜乐，不管以前的日子怎么，你已经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大人了，以前的种种都不重要，我们注重当下就好。”

　　姜惜乐愣了片刻。

　　“我知道了，谢谢秦老师。”

　　秦仁挥挥手：“好，回吧，回吧。”

　　车子启动，对方的身影在倒车镜中逐渐远去。

　　回家时天早黑了，姜惜乐到家门口才看见范茵茵给她打的好几个电话。

　　“你还知道回来！”范莹莹堵在门口，对她举起电动牙刷，“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整天都没个消息，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