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81、同住（二）

　　“我的笔没墨了，借你的用用。”杨絮柳探过头来，在周璟的笔筒里翻找。“款式这么旧的钢笔好久没见到了。咦，怎么写出不来？”
　　“之前摔到地上坏掉了。”
　　“坏了你还不丢？”
　　“朋友送的，很有纪念意义。”
　　“再有纪念意义也还是只笔啊。写不出来还不扔掉做什么？”
　　“你用这只吧，新的，还没拆封。”周璟把乐乐送的礼盒递给杨絮柳。
　　“有新的你还不用，还留着旧的？算了，我帮你把墨水吸满，你可别再装进盒子里舍不得用了。”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周璟问。
　　“我想等爸妈睡了再回去，免得面对面又是一番争执，谁也睡不好。你呢，怎么还不走？”
　　“我再校会儿稿。”听见杨絮柳收拾桌子的声音，周璟叮嘱道：“晚上回去注意安全，别往人少的地方走，小心被人尾随。”
　　“知道了，你的唠叨系数直追我妈。对了，还没问过你家在哪呢？”
　　“我家？我家在九溪市。”
　　“我是问你在新章的家在哪？”
　　在新章的“家”算家吗？周璟晃了神。那是间产权不属于自己的出租屋，随时可能被赶出去。
　　那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陌生的租户和孤独的自己。
　　它供人落脚，暂时停歇，遮风避雨，保存体面，但绝不可能给人以归属感。
　　那样的地方算家吗？

　　“我在外面租房子，没有家。”周璟答道。
　　“原来你是一个人住吗？我还以为你和许屹住在一起呢。”
　　“我还是想保有自己的空间，不希望两人时刻黏在一起。”
　　“人与人相处的距离是最难把握的，但这距离并非指空间上的距离。”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有些距离的设置必须从空间开始。我和许屹还没亲密到生活在一个空间里不吵架的地步。”
　　“两个人相处有些摩擦是正常的，你为什么对争吵唯恐避而不及呢？”
　　“因为我知道争吵的背后是性格和价值观的迥异，而我暂时没能力处理。”
　　“既然这样，要不要搬过来跟我一起住？我看中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出租屋，正担心会不会和新室友合不来呢。如果是你，我们一定可以相处得很愉快。”杨絮柳说。
　　周璟没有说话，她在考虑租房到期时间和与人同住的问题。
　　“你就答应我吧。我从没住过校，没和父母之外的人一起生活过，我真不知道一个住该怎么办才好。”杨絮柳的表情像个无助的孩子。
　　周璟的答应发生在思索之前。

　　星期六，周璟陪杨絮柳去家居市场。几圈下来，杨絮柳添置了不少装饰品。
　　“不过是短期居住的房子，有必要费心布置吗？”
　　“当然，这算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你呢就相当于我自选的第一位家人。”
　　“自选的家人？”周璟笑道，“这个说法很新奇。”
　　“你看，父母虽然和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是靠血缘关系连接在一起，不是自己选的。我们一生中能选择的亲密关系只有朋友和伴侣。照这样说来，我们即将住在一块，你不正是我自选的家人吗？”杨絮柳挽着周璟的胳膊说。
　　“就那么喜欢粉色吗？”周璟对一篮子粉色的装饰品问道。
　　“从小我妈就喜欢给我这样打扮，粉色的头花，粉色的皮鞋，粉色的公主裙……我自己习惯了也觉得挺好看的。不过我心里觉得像你这样穿得黑黑的也很酷。”杨絮柳说。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很特别。你不参与纷争，安安静静的，好像与周围的世界有层隔膜。但接近你之后才发现你没有想象中那样不好相处，反倒有种奇异的自我奉献感，像是会为了超度他人牺牲自己，虽然这牺牲全无必要。
　　我无法想象你居然只比我大两岁。你的想法那样老成，却没有意图说教他人窒息的压迫感。跟你在一起可以畅所欲言，丝毫不怕被议论，被恶意揣测，因为你是那样尊重人的本性，像容留江水的河岸，鼓励你按照自然的方向伸展。
　　如果一开始我还对许屹看上你持有疑惑，后来则是毫不怀疑了。没有人会不喜欢你，尤其是在见识过你的真诚之后。我们自惭形愧，却又渴望成为你无私付出的对象。你说这是不是很自私？”
　　“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我只是遵循本心做事，成为我想成为的人，坚持我认为正确的观念。这不也算是一种‘自私’吗？”
　　“我喜欢你的说法，这让我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卑鄙了。”杨絮柳笑道。

　　“如果你有意转变风格，可以试着买点深色的装饰品。”周璟说。
　　“那样就不搭了。其他的东西都是粉色的，中间掺了深色不觉得奇怪吗？装饰和人生的选择一样，都是牵一发动全身。”
　　杨絮柳捧起画框说道，“你看这是最近流行的装饰画，还有这个、这个，通通是当下最热门的。你不觉得好看吗？”
　　“还行吧。”
　　“瞧瞧你，周末还穿得跟上班似的，这么古板。不需要添置点行头或摆件什么的吗？”
　　周璟摇摇头，说：“我喜欢简单的服饰和布局，物品够穿够用就好，多了反倒不便起来，连打包离开都费劲。”
　　“你这是要为随时跑路做准备呀。怎么，你不打算在新章继续生活下去吗？”
　　“这我也说不准。我很想念我的家乡，也许到了最后还是会回去的。”
　　“你好歹有个故乡可以寄托信念，我就不同了。新章就是我的故乡，我的家在这儿，我的工作也在这儿，除了更换住所，怎么逃也逃不出去。虽然我跟父母是血缘至亲，可我总感觉中间像打了个结，怎么解都解不开。他们还试图在本地给我找个丈夫，彻底断了我出去的念想。”
　　“他们还没放弃为你相亲吗？”
　　“可别提了，你不知道他们有多耐心，天天去相亲广场为我站岗，都不用我出面就能把亲给相了。有时候我都怀疑究竟是我相亲还是他们相亲呢？”
　　“在他们心里一定觉得这是为你好。”

　　“是啊，他们好像总喜欢那种为子女牺牲的感觉。自导自演一出戏，陶醉的只有他们自己。他们的人生好像是和孩子捆绑在一起的，硬要把自己的手按在你的手上，代替你做选择，最后大家都成了连体婴，谁也不能独立生活。”
　　“看来‘分离’是父母和子女一生的课题。学会放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面对生养了十几年的子女时，分离比剜肉还要痛苦。”
　　“可你想想，母亲分娩的时候不正是与肚里的孩子分离的时刻吗？”
　　“你是说孩子的出生就意味着和父母的分离？”
　　“正是这样。”杨絮柳说，“孩子的出生意味着她已经成为独立的个体，她需要照顾，也需要作为一个人被尊重。父母越是插手子女的人生，子女就越不可能在精神上独立。而父母有其自身的时代局限性，这会影响孩子在新时代的成熟与蜕变。就比如说结婚这件事，父母在时代的浪潮里随波逐流惯了，生怕与众不同。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盯着他们，要是不结婚就会被千夫所指。
　　他们把焦虑传递到孩子身上，便让孩子也觉得结婚是人生的必经之路。主流的教育不就是在培养这样的人吗？听父母话，听老师话，听上司话。最好不要有多余的想法，不做出格的事，一辈子‘不出错’地活着。”
　　“父母这么做其实也是因为害怕吧。害怕你一旦自立就失去了跟他们的连接，他们对你来说就不重要了。越是参与你人生的决策，就越能证明他们对你人生的重要性，也就不会显得他们‘无用’了。”
　　“靠‘有用’去连接亲子关系，这不是一种悲哀吗？比起拽着我不撒手，我倒希望他们有自己的生活。种种花，养养鱼，优哉游哉的，爱怎么过怎么过。我可承受不了三个人的重量，那太沉重了。
　　算了，好不容易放个假，说这些干什么，影响一天的心情。想要喝点什么？”奶茶店前杨絮柳问周璟。

　　“加浓美式，谢谢。”
　　“下午喝咖啡，晚上不要睡觉了？”
　　“本来也没打算睡。”
　　“怎么，想在黑夜里找寻灵感？我可提醒你，靠消耗身体做事情，做什么可都不值当。面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迫，再坚强的人都会垮掉的。不过我真羡慕你，好歹有故事想写，也有实力去写。我就没这个本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作者，你怎么会没本事写呢？”
　　“写自己的故事？那多膈应人啊，我可不愿回首往事，一分钟也不要。”杨絮柳摇摇头，高跟鞋也随着她的节奏晃悠。
　　这鞋可真高，那么尖的鞋头裹在脚上，脚趾不会疼吗？周璟看着杨絮柳的高跟鞋出了神。
　　“你这眼神就跟小孩看大人的鞋一样，满脸写满了好奇。我还记得第一次穿高跟鞋的时候，我的腿就像两根棍子杵在地上，“通达通达”，鞋跟压在水泥地像石头往地上砸，没走几米就被蹭掉一层皮。我蜷着脚趾一瘸一拐来回挪，等疼到麻木了终于敢放开步子走，也就练会了。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是我在驾驭它，不是它驾驭我。”杨絮柳的眼里有一股狠劲，周璟知道那是自己永远学不来的东西。
　　“你可真厉害。”周璟感叹。
　　“一旦确立了目标，就该不管不顾地往前走，越是害怕失去，失去的就越多。只要记住这句话，再困难的目标也能实现。
　　我好像从没见你穿过高跟鞋，这是为什么？”
　　“穿不惯，脚疼。”
　　“疼是可以克服的。”
　　“我觉得没必要。”周璟说，“不适合终归是不适合，硬塞进去也成为不了符合这双鞋气质的人。也许我的脚就适合帆布鞋，那就安心穿帆布鞋好了。”
　　“知道自己适合什么并能拒绝诱惑是一种智慧。不过我也不光是为了自己，他喜欢我穿高跟鞋。”杨絮柳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脸上泛起了红晕。
　　就是从这一天起，周璟知道了杨絮柳心中那个“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