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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恶魔的召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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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上班的时候,周璟看见三辆白色轿车停在城中村巷口。崭新的车身与破旧的楼房毫不相干,还几乎占满公共通道,就差把“霸道”二字刻在脸上了。周璟紧皱眉头,匆匆经过这些车辆,靠近它们约等于沾惹麻烦。
“周璟小姐请留步,我们老爷要见你。”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说。
尊称小姐,却表达“要”见而非“想”见?周璟不喜欢这种看似礼貌实则没有周旋余地的说法,没有理会男子,直接加快脚步。
轿车门同时打开,一众西装革履的男子站成一排,挡住前路。
周璟赶忙绕进岔路,往主干道上奔,她只想甩掉黏人的尾巴,跑得越远越好。
男人从另一侧的小道包抄过来,围住周璟。
“老爷交代了,要好好照顾小姐。小姐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中年男子说。
“封建社会早结束了,哪来的什么老爷小姐。你说的老爷我不认识。”周璟强装镇定。
“周自成周老爷您不认识吗?整个新章没人敢说不认识周老爷。”
周自成?不,应该称他为周至诚。那是一个存在周璟遥远记忆里熟悉的名字,好像曾是她父亲。
“我们早就不是一家人了,他还找我做什么?”
“具体的内容还是等见面再详谈吧。”中年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璟还想往外逃,立刻被按住了肩膀。
“别把场面搞得那么难堪,这不过是一场父亲与女儿温馨的再会。”中年男子笑了,加重手里的力道将周璟塞进车里。
“你的脾气真像你母亲,又硬又倔。”周至诚从病床上缓缓起身,身边的护士立刻在他后背垫上枕头。
“幸好不是像你,又阴又毒。”
“对了,还得加上一点,嘴巴很厉害。”周至诚笑了起来,边笑边咳。身边的医生护士一阵忙碌,周至诚摆摆手,示意他们自己没事。
早晨的太阳透过落地窗映在周至诚脸上,为他苍白的面容添了几分暖意。他似乎很享受这和煦的日光,闭上眼睛轻晃脑袋,像伴随什么音乐,旁若无人地陶醉起来。
“到底有完没完,我可没时间参观你优越的生活。”周璟打破了这份宁静。
“这样的生活也能属于你,”周至诚睁开眼睛,“只要你回到我身边。”
“你说什么?”
周至诚没有重复,他在等周璟自己领悟。
“你离开家多少年了?七年,七年了。‘只有儿子才能继承我周家的家业’,这句你临走前留下的话我一直记着,仿佛在宣告我的性别就是与生俱来的原罪。”
“你不是说不记得我了吗?怎么连七年前我们的对话都记得那么清楚?”
“为了提醒自己一个抛家弃子的人品性多么恶劣。”
“憎恨和爱慕一样,都是异常强烈的感情。因此你越是恨我,就越忘不掉我,不是吗?”周至诚笑了,“爱的越深恨得越深,恨得越深因为爱得越深。你分得清究竟是恨我还是爱我吗?”
“我没空听你诡辩,我要离开这里。”
“你以为你逃得开吗?不要再白费力气了,来爸爸身边吧,爸爸需要你。”
“‘爸爸’?这个词真好笑。你从没承认过我这个女儿,居然还敢自称‘爸爸’?你知不知道‘羞耻’二字要怎么写?”
“来爸爸身边吧,爸爸爱你。”
“‘爱’?这个字眼真新鲜,我都快感动得落泪了。你以为你的话在我这还有信用度吗?我们三个人过得最艰难的时刻你不在,现在再来说爱是不是太迟了?”
“爸爸是爱你的,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父爱如山,沉默无言’吗?这种句子也就骗骗小姑娘吧,我不吃这一套。”
“以前是爸爸做的不对,现在爸爸想补偿你。爸爸老了,病了,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就不能看在从前的份上,可怜一下将死之人吗?”
周至诚垂着头,黑紫的眼圈诉说着他的疲倦。如果没记错,这个男人今年正满五十岁。
周璟看着那一头斑白的发丝沉默了。
“还记得小时候你坐在我的肩膀上,说要‘飞飞’。我架着你的手臂,将你举过头顶,像支撑一只雏鸟展翅,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那时候的太阳就像今天这么明媚,天是湛蓝色的,草地一片碧绿。
是的,那是一个春天,生机勃勃的春天……如今我已经举不起你,翅膀也飞不动了……”周至诚的手垂在身侧,像一只迟暮的雄鹰。他的眼里似乎有名为泪光的东西在闪烁。
真是稀奇,周璟想。原来随着人的衰老,犀利的言语也会软化么?或者那不过是用粘稠的棉花糖做成的陷阱,一步步诱人深陷,再猛地覆住口鼻,使人窒息?
燥热的暖气令双颊潮红,刺目的阳光让人倍感疲倦,周璟已不愿忍受这虚伪的温暖和光明。
“你究竟想怎么样。”周璟问。
“回到我身边吧,只要你回到我身边就好……”周至诚虚弱地招了招手,眼神恳切。
电脑屏幕前,周璟对着作者来稿反复浏览,没有修改一个字。
适才的潮热让她的身体处于极度缺水的状态,周璟猛地灌下两杯水,平复心情。
她不明白周至诚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如果是为了重温父女情深,这七年里他有千千万万个机会赎罪,不必等到今天。
如果是为了间接逼迫她和母亲交出弟弟,那就更没有必要了。如今他财力雄厚,政商通吃,近乎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他完全可以在弟弟上学途中设拦,强行劫走弟弟,就像周璟今天遇到的一样。
他似乎在玩猫捉老鼠游戏。令他他玩味的不是结果,而是追逐的过程。他要周璟一干人等拜倒在他的淫威之下,心甘情愿臣服于权势。
痴心妄想,周璟狠狠按下删除键,将对父爱不现实的渴望连同可耻的同情心一并删去。
她才不稀罕周至诚虚假的父爱,一点都不稀罕。
“周璟,周璟,你怎么了?”一双手在周璟眼前晃。
“怎么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杨絮柳看了看周璟的电脑,不满道:“这算不算是领着工资消极怠工?”
“你才正式入职多久?竟然跟领导站在统一战线数落起员工的不是来。我平日里那么积极加班,偶尔忙里偷个闲应该也是被允许的吧。”
“既然成了杂志社的一份子,就得为杂志社多做考虑。现在新媒体的竞争那么激烈,我们当然得努力奋斗,让咱们杂志在市场上笑到最后。”
“怎么,杂志销量又回去了?”
“何止是回去这么简单,是跌得更厉害了。周年庆的活动管得住一时,管不住一世。后来的销售策略如法炮制也已经不见成效了。”
“毕竟刊物还得靠内容取胜,没有过硬的质量是抵不过市场冲击的。”
“你别告诉我你觉得现在那些公众号短视频什么的有内容。不过是靠博人眼球赚取流量罢了,内容也全是些不入流的,耐不住人观众就爱看这些。如今是娱乐至上的时代,没人在意信息的质量,只求看个开心爽快,哪里还能静下心来看晦涩的长文?”
“一定还有读者愿意……
“愿意愿意,都愿意到销量惨淡接近关门大吉的地步了,还要怎么个愿意法?”
“那你说该怎么办?”周璟问道。
“改呀,改成适宜这个时代的阅读题材和体量啊。”
削足适履,那还是原来的《真我》吗?周璟惊出一身冷汗。
Coffee in小屋里,周璟和杨絮柳在品尝秦晴的创意咖啡。
“你的店面开在小区里这么隐秘,客流量少得可怜,说真的,就没想过往大街上开?”杨絮柳问。
“是啊,你做的咖啡是我喝过最好喝的,不能让大家都来品尝真是太可惜了。”周璟说。
“我是喜欢做咖啡没错,但我更喜欢让志同道合的人喝咖啡。如果我把店面开出去,外面的人可不一定能接受我角色扮演的兴趣爱好。你们知道的,很多客人视我为异类,对我的装扮指指点点。”
“怎么会呢,你每天都打扮得那么可爱,大家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周璟忙安慰秦晴。
“也是,人家刚进门可能就走了。”杨絮柳调侃道,“毕竟人家只是想喝个咖啡提神,进门就能达到这个效果。”
“你别这么说。”周璟拍了下杨絮柳的手背,“有品位的人自然会懂得秦晴摆设的精妙,也会欣赏她独特的咖啡制作,才不会因为店铺的与众不同被吓走。”
“与众不同可不是什么好词。和周围的人不一样意味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到你身上。他们会妒忌你的出挑,打压你的独特,只为让你沦落到和他们一样平庸的境遇,甚至比他们还要惨。人们乐于看到凄凉的局面,再通过指指点点获得优越感。这样卑劣的游戏,他们乐此不疲。”
“你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周璟迅速捕捉到杨絮柳话语间的愤恨。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学生时代的经历。”
“你那么漂亮,在学校里一定很受欢迎吧?”秦晴说。
“受欢迎?或许在男生间是这样的。但对于女生群体来说,越是漂亮越容易被排挤在外。”
“这么形容会不会太以偏概全了?”周璟说。
“你会这么想是你因为没经历过女生内部的霸凌。她们将男性视为争夺目标,自主投入竞争中,任何优秀的女性无论有没有竞争意愿,都可能成为她们的假想敌。”
“那不过是霸凌的借口罢了。当对方想要霸凌你的时候,你身上的一切都会成为挑起冲突的借口。漂亮是理由,丑陋是理由,特别是理由,平凡也是理由……你根本无路可退。”秦晴紧握拳头。
“霸凌背后的逻辑是恃强凌弱,他们企图凭借优势地位压制弱者,彰显并不存在的权力。所谓霸凌的理由是他们合理化暴力的方式,我们不要把那些恶毒的语言内化为自己的过错。瞧我们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杨絮柳成功入职杂志社,秦晴在经营理想中的咖啡馆,我也来到新城市重新起航。我们不要拿过去惩罚自己,往前看,向前走,未来有数不清的惊喜等着我们。”
周璟将杨絮柳和秦晴的手搭在一块儿,二人纷纷靠在周璟肩上。
“有你们真好,这会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杨絮柳说。
“我还是第一次拥有三个人的友谊呢。别人总说我脑回路奇怪,电波频率和常人不同。以往在多人群体中,我总是不知不觉被忽略的那一个。”秦晴转向周璟,“小璟呢,小璟有经历过三个人的友谊吗?”
“当然有,但我从没觉得被排斥过。”
“也许被排斥的是另一个人?总有两个人认识的时间比较长,关系比较好,剩下那个自然就被排斥了。两个人的友谊总比三个人的坚固。真奇怪啊,明明三角形才是最稳固的图形不是吗?”
“有时候强烈的友情和爱情一样是具有排他性的。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反过来,她也希望自己是你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彼此的唯一,这份友谊就失去了独特性。”杨絮柳解释道。
“可如果在友情里也要求一对一,不是很令人窒息吗?只许你和我好,不许和别人好,这不是打着亲密的名义实施控制吗?”秦晴不解,“喜欢一个人应该希望对方飞向辽阔的天空,而不是自私地占有,那么无论友情和爱情都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吧?”
“也许友情和爱情一样也有被误解的时候。”周璟想起从前和满悦、储铃三人同行的日子。
在她们三个人的友谊中也会有人觉得被冷落吗?
“小璟,迟复回来了。”电话那头,储铃的声音很匆忙。
“你从哪得知的消息,能确定吗?”
“我听辩论队里的人说的,他们说要给迟复办接风宴,问我去不去。我说我在外地工作,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当然,这只是拖延时间的借口而已。”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说过KTV那晚的尝试是最后的尝试,之后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不会再回头。可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我还是止不住的慌乱。你说我可以动摇吗,我应当动摇吗?”
“那得问问你是不是还喜欢他了。”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他。脑海里每每闪过他的身影,我就狠狠掐自己一下,警告自己不准再犯。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我甚至害怕他的出现会搅乱我好不容易平衡的生活节奏。”
“如果你喜欢他,就该去见他。如果你不喜欢他,哪怕他出现在你面前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如就趁这次聚会好好确认自己的心,将来再做打算。”周璟说。
“好,我会考虑的。对了,怪我刚才太着急了,你打电话来原本是要说什么的?”
“我是想问问你,当初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我和满悦更亲近?”
“你和满悦认识的早,亲近一些很正常。”
“那……你会不会有被冷落的感觉,会不会因此难过?”
“一开始会有些不是滋味,但那感觉很快消失了。因为我确定你们两个都是我想交的朋友,哪怕有些过去我无法参与,都不会影响我跟你们在一起的决心。再说了,那时候我正忙着辩论赛的事,哪有那么多精力想这些。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友情也一样嘛。”
“我就是担心当初年纪太小,会不会考虑不周忽略了你的心情。”
“你不是偏心的人。据我所知你总是满悦一通我一通电话的打,难道这还不够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样打电话的?”
“找满悦对一下联系时间就懂了。”
“那你会不会为联系的先后……”
“小璟,我想说我从来没有觉得被冷落。我不在乎你们的感情是不是比我深。我很喜欢你,也很喜欢满悦,我喜欢我们三个人躺在草地上天南地北肆无忌惮地闲聊,这就足够了。我想友谊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的张弛有度。你可以和许多人保持亲近,又不至于过于紧密。你能从与朋友的交谈和相处中获得滋养,再回到自己的世界里自主生长。这里面没有控制,没有干涉,没有以爱为名的代行其事。朋友大概是人与人之间最亲密又最自如的关系。”
是的,也许这就是周璟、满悦和储铃的友谊可以持久的原因。她们三个人之间是平等而友善的,谁也没有把自己当作三人组的中心,非要通过抢夺另一个人证明自己的优秀。
她们的友谊亲密且健康,在岁月的沉淀中情分日益累积,不断萌发出新的生命力来。
周璟深深为拥有满悦和储铃这两个朋友而骄傲。
她也该好好努力证明自己的优秀了,周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