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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云儿 ...

  •   【上】

      纪云展缩在被子里打了个哈欠,看着盛玉围着药炉转的身影,招手让他过来。

      盛玉刚喝完一杯苦涩的药水正皱着眉,见纪云展找他,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坐到床边,被她拉住了手,指尖搭在腕上。

      原来是诊脉啊。

      “死不了了,换一只。”纪云展把他左手一扔,摊开手要他的右手。

      “你能不能像个女子温婉些,我病好了是能碍着你升官发财了?”盛玉不解,他病重虚弱的时候,纪云展明明温柔得紧,现在他好起来,这人怎么像换了副心窍似的?

      给她右手的时候一巴掌打在她掌心,打得她手一缩,纪云展痛得呲牙咧嘴,抬手给他诊脉,“你能不能像个男人大气些,不斤斤计较活不下去是吧。”

      “纪云展你找死……”盛玉话音未落,就见纪云展面色凝重地握紧他的手,又抖着指尖搭上另一只手的脉。

      “怎么了?”他抓住纪云展颤抖的手,去找她的视线,却发现她脸色煞白。

      她抬手摸他的脸,声音紧张地都压低了,“盛玉……”

      盛玉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纪云展?你到底诊出什么来了?”

      “盛玉你……”纪云展慌乱地低下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盛玉心里一疼,俯身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抚,“云展,不怕,跟我说,我到底怎么了?”

      “别怕,”他将耳朵探到纪云展嘴边,“多半是误会,别担心,我死不了,你慢慢说。”

      惊慌的女子突然安静下来,红唇开合着在他耳边低声说——

      ——“你有喜了。”

      盛玉被她温热的呼吸吹得一抖,而后反应过来,抬手便打,“纪云展你给老子死!”

      “哈哈哈哈哈哈——”纪云展早有预谋,电光火石间缩进被子,连根头发丝儿都没露出来,“我躲好了!你打不着!打不着!”

      盛玉被气得脑子嗡嗡地,找准屁股的位置狠狠拍了一巴掌,满意地听到纪云展假模假式的惨叫,才起身黑着脸去继续热药。

      这个傻子凭什么认定躲进被窝就万事大吉!

      阴沉着面色摔摔打打搞了一通,他总算是喝完了这份药,又黑着脸去楼下点了些菜,端着回来的时候,看到纪云展还是蒙在被子里,平稳的起伏看上去估摸着是睡着了。

      真难为她一直闷在里面。

      “纪云展,起来吃饭。”盛玉搁下餐盘走过去,已然分不清乱七八糟的被子堆里哪里是她的头哪里是屁股,“云展?”

      这情景怪有意思,他仿佛身在赌场,试探地掀起被子的一角。

      “哇!”纪云展突然从这个角落弹起,整个人掀起被子向他扑过来,“抓到你——”

      视线被薄被遮挡的一瞬间,盛玉瞳孔紧缩寒毛直立,瞬间攻了过去。

      纪云展一句“抓到你了”还没讲完,盛玉已经反射性地隔着被子精准地劈手掐住她的脖子。

      然后被自己反击的本能惊得一身冷汗,赶忙松开,掀开被子去查看被他一击打得干咳的人,“纪云展!”

      “咳……咳——咳咳……死太监……咳……”纪云展咳得连句话都说不利索,“算……咳……算你赢了!”

      万幸隔着被子,她没受伤,只是咳了几声就恹恹地倒在床上,抱着被子不甘地看他。

      盛玉头痛,明明是她先动手捉弄他,可为什么被骂的人也是他,而且他还内疚心疼得五脏六腑都纠结到一块儿去了。

      终于纪云展喘匀了气儿,竟也没再提这事儿,“好香。”

      她闻到饭味儿了。

      盛玉有胃口吃饭了,不错。

      过河拆桥般地把为自己挡了一击的被子扔在床上,纪云展穿了鞋便去搬开药炉,将热腾腾的饭菜都摆到桌上,“盛玉,快过来吃饭。饿了饿了。”

      没心没肺!

      盛玉现在倒宁愿自己跟她没这么熟络,纪云展太烦人了,难怪圣上那般稳重的人也要跟她对着吵。

      可见她喝水又呛到的样子,盛玉还是心里一软,过去帮她拍背,“疼不疼?”

      “有点儿……你怎么下死手呀。”她摆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缩着脖子偷瞄盛玉的脸色。

      “谁让你这么莽,胆子也太大了。”明知她是装的,盛玉还是心疼。

      又暗骂这人,猫脑子狗脾气,熊心豹子胆,没一处像人的。

      回过头来又骂自己没出息,边俯身挑起她的下巴仔细查探,见她白皙的脖子上没什么伤痕,才放下心来,不知是安慰还是恐吓,“我若是下死手,你这会儿就可以出殡了。”

      单打独斗这么多年他全凭警惕活到现在,突袭他?

      也就纪云展敢这么跟他玩儿。

      万幸他及时收住力道,现在想起来,简直一阵后怕。

      “督公,那您教我好不好,”纪云展讨好地给他夹菜,“以后我自己出去就不怕了。”

      “……你别自己出去。”盛玉抬手拦住她吃饭的手,黑着脸习惯性地先验了一桌饭菜的毒,“多带几个人,大理寺没人听你的就来西厂找我要。”

      他这种多年累积下来的习惯,她怕是一辈子都学不到了。

      他也不希望纪云展学到。她不该经历那些。

      ……

      早就知道纪云展胆大,但没想到纪云展这么莽。

      那个像太阳一般让他仰慕、向往的纪云展,如今在眼前碎了一地,他只想知道这个上蹿下跳的玩意儿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令人费解。

      “好吃!你点的菜都是我爱吃的。”纪云展眼睛都亮了,“死太监你人不错嘛。”

      “纪云展你究竟怎么回事,”盛玉饭都要吃不下了,对她怒目,“你能否,哪怕一个时辰不惹我?”

      她喊他一声“死太监”,比被万人唾骂还要让他委屈生气。

      纪云展这才发现自己这会儿做得太过分,“抱歉抱歉……你好起来,我太开心了。”

      她平日就精力旺盛,只有盛玉生病这种时候没心思闹,现在她的精神又回来了。

      而且……

      怪了,怎么老是想欺负他?

      想看他哭看他笑,想看他或是轻佻或是阴郁的面具碎一地。

      看他端着架子就想戳破。

      她什么时候这么坏心眼了……

      “一开心就捉弄我,你还是难过着吧。”盛玉满含怒气吃了口饭,差点被噎着,又喝了口茶。

      纪云展不甘示弱,“你一好了就凶我,你还是病着吧。”

      “纪云展你是丁点儿亏都不吃。”盛玉恨不得撬开她的脑壳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更想敲开自己的脑子看看,为何她总在他底线上踩来踩去,他还恨不起来?

      见对面的女子听了他的话,神色甚至得意起来,盛玉又头痛地补充一句,“没有在夸你。”

      大约是闹够了,或者方才的反思还在继续,纪云展冲他吐了吐舌头,没再惹他,开开心心地安静吃饭了。

      【下】

      “我明天去见梁小姐,你要不要一起去?”纪云展送盘子下楼,回来问盛玉。

      盛玉原本不打算去,看她这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坚定地回答,“我也去。”

      这回离开皇城她好像没带脑子出来,万一被人坑了,他没法跟圣上交代。

      还有万一梁小姐真不领情,再说出什么让纪云展寒心的话……

      倒也不是在关心她。

      盛玉看着踢掉鞋子回到冷被窝里的人,他阴柔的嗓音透着冷意,“你差不多也该回自己房里睡了吧。”

      盛玉真心实意希望纪云展赶紧走。

      再不离远点儿,他怕自己万一再舍不得了。

      见鬼了,太离谱了。

      “你这儿暖和。”纪云展认准了盛玉这间屋朝向好。

      而且他还没好利索,万一半夜再返烧起来,她也能及时发现。

      “那你把床单整理好,不许乱爬。”盛玉都不敢靠近床了,坐在桌边翻看带来的卷宗。

      纪云展在床上好奇地探头探脑。

      盛玉见了将卷宗合起来,“都是西厂的事务,大理寺的人别掺和。”

      “你抢我案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她竖起眉毛瞪着他。

      这时候分清西厂和大理寺了?一纸公文寥寥数语就截断了她查了十多天甚至数月的案子,这种事儿他干的还少?

      “认清你的身份,纪云展。我是圣上亲封的西厂厂督。”盛玉举起卷宗远远点了点她,“你只是个仗着关系挂闲职的少卿。”

      盛玉深知礼国女子为官的艰难,纪云展若是没两下子,圣上肯定不会纵着她。

      但他就是想压她一头。

      “如此说来……按照礼律,见了面,你不该喊我名字,而是要给我行礼。”说罢换了个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纪云展看向卷宗的视线,“这会儿安静些,免你罪责。”

      就这样,破天荒地安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纪云展在床上蹬腿儿玩,“督公,我好无聊,您来陪我比划比划可好。”

      “纪少卿,本督大病初愈,您也忍心是吧——你能不能有点儿正形。”盛玉正看卷宗入神,思路再次被打断,眼里杀气几乎要溢出来,被她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纪云展太烦人了!

      难怪圣上准她挂职四处游历查案。

      她若是天天闲得慌在御书房呆着,圣上和宋贵妃至少得疯一个。

      忽然发觉身后安静了不少,盛玉回头,看到纪云展安静的睡颜,在午后的光下一派惬意。

      心里软了一片,他搁下卷宗走过去,轻轻给她盖上被子。

      她没醒。

      盛玉松了口气往回走,他还担心自己又会被偷袭,看来这人是真的睡着了。

      又好笑,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幼稚,还要注意这——

      “有机可乘!”纪云展突然发难,从身后扑了过来。

      盛玉眸子一缩,一个肘击向后打去。

      又在即将触碰到人的时候堪堪停住,他又惊又怒,赶忙回身,“纪云展!”

      她有没有被伤到?

      他连仿声都忘了,发出自己最讨厌的尖利的声音,吼完自己都愣住。

      “哎哎——”纪云展倒是没受伤,还顺势挂在他打过去的胳膊上,她身子离开床太远,整个人要稳不住了,“我我我没穿鞋,盛督公救命救命救命!”

      “你气死我算了。”盛玉强忍着把她甩出去的冲动,将她堪堪接住横抱在怀里,避免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上。

      纪云展蹬鼻子上脸双手往他脖子上一挂,稳住身子笑嘻嘻地,“多谢。”

      盛玉看她一副轻松的样子,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

      这人得被保护得多好,才能这么大条。

      他怎么着也算个危险人物,她究竟是为什么能把他当成个人畜无害的小绵羊捉弄来捉弄去的。

      想着,他阴沉着脸坐到床边,都忘了纪云展还在他怀里呆着,安静异常。

      她难得不闹,他也乐得清静,不急着把她扔下去。

      又摸出枕下的另一份卷宗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再低头看时,纪云展已经睡着了。

      盛玉鬼使神差地将卷宗放回去,专心盯着纪云展。

      她沉睡的样子温柔又安静,眉眼舒展,睫毛温顺地垂下,放松的唇微微开合。

      纪云展气色也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乌青,盛玉这才想起,她之前心里揣着案子盯了他一天一宿,只有这会儿他快要痊愈,案子又有着落,她才放松下来。

      不知自己是心软还是心动得过了头,此时看着纪云展毫无防备睡着的样子,盛玉竟凑上去想要吻她。

      可是这样不算心软吧,他这样吻上去,只能是把她往深渊里带,怎么说都不该是安抚或者补偿。

      那只能是……

      无法抑制的,起心动念。

      该死,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对她存了这样的心思……

      呼吸交缠起来,盛玉苍白的唇微微张开,几乎要含住她的唇瓣。

      纪云展突然睁开眼,对上了他动情闪烁的眸子。

      他又被骗了——

      盛玉几乎下意识地以为她要跳起来说什么“抓到你了”,又忽然回过神来,整个人僵住,遍体生寒。

      他想做卑劣的事,被她看了个正着。

      他想起她的捉弄,想起自己的狼狈,想起他阴暗的心思,想起他对她数年来不敢直面的自惭形秽。

      想起她惹毛他以后,没心没肺的笑。

      “纪云展……”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盛玉看向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又仿佛,他自己是个死人。

      不如我杀了你吧。

      杀了你就不会有这些恼人的思绪了,对不对?

      你也不会因为此刻的场面瞧不起我,对不对?

      或者你弄死我。

      能死在你手里,也是我最干净的归宿了。

      “你究竟要捉弄我到什么时候。”他自嘲地笑,好像看到自己视线模糊,看到纪云展近在咫尺的眸子,看到她仿佛被吓呆的神色。

      视线闪烁,他又看到有什么液体从自己眼眶中落下,滴在纪云展的眼睛里,又顺着她眨眼的动作划过她的脸颊,顺着脖颈染上衣领。

      “纪云展,你……信不信……”出口就是让他难以入耳的哽咽,他恨透了自己这把嗓子,这时候还不争气,“信不信我杀了你……”

      要了命了,还是让他死吧。

      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连句威胁的话都说不利索。

      索性闭上眼,没再发出半点声响。

      又不知过了多久,纪云展好像动了动。

      盛玉不敢睁眼,只能微微松开手臂,凭感觉判断她的动作。

      怀里近在咫尺的人没有推开他,呼吸重新交缠起来,她向他凑了凑。

      “怎么突然哭了……笨蛋。”

      他听到最令自己安心的声音。

      温润的触感从眼尾传来,柔软得不真实,盛玉心口一颤。

      她在做什么……

      盛玉咬着牙睁眼,正看到纪云展吻过他眼泪正要离开的唇瓣。

      “盛玉,我自幼习武,师从肖陨,是这代碎星环唯一的传人。”纪云展轻声笑他,不知是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我若不愿意,还能任你靠这么近吗?”

      “最好趁现在哦。现在,不论你对我做什么……都不算冒犯。”

      盛玉怒目看她,红着眼睛,对着那开合的唇,发狠地咬了过去。

      纪云展被堵住了嘴,毫无技巧的深吻伴随着刺痛,她被紧紧抱着腰身都动不了,嘴唇被咬得生疼。

      直到尝到了血腥味,盛玉才缓缓放开她。

      他看到纪云展疼嘴角渗着血,才惊觉自己都做了什么好事。

      心虚不敢看纪云展的眼睛,他正要将头转到一边去,怀里的人突然追过来,他的唇上也挨了一记用力的咬,“——!!”

      原本就不平稳的喘息瞬间大乱,“纪云展,你……”激烈的吻让他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住,被怀中的人推在凌乱的床铺上,她又压上来,对他的唇紧追不舍。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发软。

      “纪云展,对……对不……”对不起!

      他想要道歉,却被堵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只能呼吸不稳地低声唤她,“云展……”

      “嗯,在呢。”纪云展回应着,生涩的吻缓慢下来,有柔软的舌探入他口中,去惹他颤抖的舌尖,纠缠着游走着,口腔上膛被四处探索的舌尖扫到,盛玉神智连着身体一颤,又软得一塌糊涂。

      好像那高烧回来一般。

      他惊慌于自己提不起抵抗的意识。

      现在可以动手,杀了这个毫无防备的人对他来说很轻松。

      可那是纪云展,被她这样对待,他起不了杀心,更下不了手。

      那吻还在继续,盛玉神志模糊,完全猜不透纪云展的想法。

      该死的人是他,他此刻怎么会想要迎上去,他还是死了算了。

      “你……赢了,你赢了……行了吧……”盛玉强撑着精神一再退让,不见成效,最终湿着眼睛斥责她,“纪云展,你给我停下。”

      咬她一口她还得咬回来。

      她睚眦必报他斗不过了认输行了吧!

      “好喜欢你,不太想停。”纪云展到底没咬伤他,只是吻向下移了去,舔吻过通红的耳畔,又听着盛玉凌乱湿润的呼吸声,一路吻过敏感的颈侧,最终落在他锁骨间那道伤痕,“我又不像你似的喜欢咬人,你怕什么。”

      纪云展注意这个地方很久了。

      她俯身凑上去。

      “别……纪云展,你别再……”盛玉被那句“喜欢你”震住,又见她过来,本能地想要阻止。

      你别看。

      又想起了什么,盛玉没有行动。

      她会帮他……弄干净这身上的每一个地方。

      纪云展从没让他失望过这次,大约也不会。

      纪云展咬开碍事的领子,看向内侧,突然眸子一缩。

      那疤痕,领口只露出了一小部分,再往里瞧,连成一片……像个人类的牙印。

      数年的验伤经验告诉她,这疤痕的尺寸,应该是在这具身体年幼的时候,由成年人咬上去的。

      纪云展僵住,一时间注意到这会儿盛玉细弱的喘息声,无助又……

      又……

      如果不是她,如果换作其他人,会觉得诱人吗?

      她突然想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光来惩罚这后知后觉的榆木脑子。

      迅速将盛玉的衣领合上,又扯过一薄被将他上身盖住,只露出他一张苍白又潮红的脸,红着眼眶与她对视。

      眼中湿热,纪云展救人数年,竟起了些别的心思,为了自己一瞬间的联想。

      她起心了,不计后果。

      “纪云展。”盛玉看她低着头,整个人身上发出他再熟悉不过的一种气势。

      是杀心。

      那杀意又仿佛透过他刺向别的什么人,盛玉惊得忘了自己纷乱的思绪,他扯下被子起来看她。

      “盛玉……”纪云展抬头看他。

      盛玉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

      纪云展怎么会这样……她可是纪云展啊。

      “盛督公,”她似是才想起他的身份,惊醒般地看向他,一双眼又找不到焦距,像是询问,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我杀人,您会不会抓我?”

      “不,不对,您一定会,我躲不掉,我不该想这个,”纪云展又皱眉,晃晃脑袋,死活想不起来礼律中的某几条,“盛督公,滥用私刑致凶犯死亡怎么判?”

      “大理寺少卿……督公,若是缺少人证,正四品官员虐杀凶犯会累及家人吗?”

      “我要不要先去辞官……再……该怎么办呢。”她的语速慢了下来。

      “不,好像也不该想这个。”

      “人身上有多少骨头,又有哪些知觉鲜明的穴位?附子有剧毒,但大剂量的附子汤可以吊着人一口气,对吗?”

      她问的每一句话,盛玉都几乎处于本能地立刻想到了答案。

      可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些不该有的东西,盛玉这辈子都不想从纪云展眼里看到。

      “盛玉,你回答我,我现在想不起来。”她捂着头,又揉揉眼,努力在修好什么东西似的,她抬头,语气与平日里与他斗嘴别无二致。

      她催促他回应,就像前些天催促他早些去救人一般,“你怎么不说话啊。”

      盛玉看着纪云展,她那双黑沉沉的眼底湿着,像个幽深的寒潭。

      她的声音清晰,听上去神智清醒,却不见生息。

      盛玉率先冷静下来,看到她眼里倒映的自己,终于回过神,拼凑出她的思路。

      从冰凉逐渐回温的手伸出,青年轻抚纪云展的脸,“不疼了。”

      “所有该做的事我都做完了。”

      “不疼了,云展。”

      “他们已经死透了,你别做傻事。”

      他们……他们?

      纪云展怔怔地望着他,眼泪不知什么时候顺着脸颊流下去,又滴在盛玉身上。

      她认识许多朋友,有的被她救过,有的跟她打过,有的想过杀她,有的救过她。

      她见过许多灾难,也看过亲密的朋友的灾难,可从没有为了朋友出现过这样陌生的感觉。

      也许盛玉是不同的。

      盛玉一定是不同的。

      为什么盛玉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呢?

      ……

      盛玉又后悔自己多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他要说些该说的。

      “纪少卿,若您无根据地杀人,我会亲自追您到天涯海角,捉回来,按律判处。”他倾身去,吻向那双空洞的眼的眼角,尝到些苦涩的、咸的温热液体。

      “但纪云展,你看我是不是好好活着,在你眼前?”

      “我还活着,活到现在,只是受了些伤。”

      “我们认识这么些年,终于说上了话。现在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纪云展,你舍得去以身试法,留我一个人吗?”

      “纪云展,你看着我。”

      “你还想与我一起看庙会的烟花吗?”

      被唤名字的人惊醒般地一颤,她缓缓伸手,搂上盛玉的脖颈,靠在他怀里,后怕地浑身发抖。

      像是才学到那种名为“仇恨”的情感,纪云展三番几次想要开口说什么,又呜咽着住口。

      盛玉这回没嫌她吵,轻轻拍她的背,就像他生病时,纪云展照顾他那样,“没事了,别怕。”

      “不疼了。”他不知是在对谁说,只感觉自己胸前多年灌着冷风的空洞,好像被什么发光的东西填满了。

      纪云展终于发出压抑的哭声,许久没停下。

      她一开始哭着道歉,说,对不起,我不在,我来晚了。

      她又说,你是我最后悔没有及时救下的人,谢谢你把自己救回来,盛玉,谢谢。

      再后来只剩压抑的哭声。

      这就对了,这才是纪云展。

      说着冒傻气的话,一心想着做救世主的老好人,这才是她。

      盛玉开始神游,想起不久前的心思。

      如果他能得到她。

      比起是否得到她,他更希望这人能永远坦荡地活在世间,哪怕只让他远远看着。

      见过她刚才那副样子,他更加希望她活在光明里。

      “盛玉,你再叫我几声。”纪云展哭够了,闷闷地在他耳边说。

      “嗯……”盛玉这才算放心,逐渐平复下呼吸,“纪云展。”

      “不要这个。”

      “云展。”

      “不要这个!”

      “哎呦祖宗,你小点儿声……那……”

      “我娘叫我云儿。”纪云展声音小得很,生怕人听见似的,“娘走了以后,就没人叫我云儿了。”

      她在盛玉身边睡着时梦到娘亲了。

      “云儿,云儿好听……”盛玉抚在她背上的手挪到她后脑,青年手指修长,握住纪云展脑后裸露的脖颈,用掌心的温度熨帖着,拇指在她颈侧摩挲,“云儿?”

      “嗯。”

      “云儿。”

      “嗯。”

      “云儿……”

      盛玉被自己缠绵悱恻的嗓音吓得抖了抖。

      “太酸了……”抬手将眼尾的湿意擦净,他低头想把怀里埋着不动的人揪出来,“起来,让本督看看笑话。”

      这些天太狼狈了,他也想看看纪云展为他哭花脸的模样。

      低头才发现,纪云展这回……

      大概是真的睡着了。

      盛玉无意识地勾起唇,他许多年没这样笑过,或者说,从未有过。

      也许纪云展属于很多人吧。

      纪云展有很多朋友,但云儿……

      云儿是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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