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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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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箭,箭在弦上,便不得不发。
安稳地做了几年学问,却也并非一心只读圣贤书,国家的境况大家都心里有数,所以更是抓紧了时间学习,不敢松懈分毫。可十年饮冰,难凉热忱,血气方刚的年纪,徒有报国的壮志,再无法挥毫笔墨做一文人,满腔郁结终于在1941年7月16日这天爆发。
正值大三暑假,家离得较近的窗友大都趁机回去瞧瞧父母,更多的,则是被迫滞留在昆明的同学,莫关山就是其一。
好在贺天也没回去。虽说今时不同往日,贺天被重新分配到了工学院物理系的宿舍,课业繁多,都忙得很,但有人解乏儿自是件妙不可言的事。
午间食毕,贺天先行一步,莫关山则与同班好友慢步校园,走到公告栏跟前,习惯性地阅览。
联大的展板,确切来说是一面墙,从左到右,从上往下,贴满了各学院的公示、社团的宣传、学生的奖惩、和某某人的情诗等。内容又多又杂,不仔细看根本不知哪里是重要的,哪里又是无关紧要的。
莫关山不太在意这类东西,往往是下意识地一瞥,落到何处是何处。今日,他朝正中央看,把最大的那几个白底黑字看得清楚。
“飞虎队第一轮征兵公告。”
飞虎队,陈纳德上校率领美国志愿空军第一大队,为援助抗日组建。首要任务即是用人。
眼神是掠过去的,几秒的功夫,定格在普普通通的字儿上,他已经为冲突的学业铺好了后路,再没有往下看,抬起脚向前走。
身边的朋友一个都没少,走的速度不紧不慢,开始有一腔没一腔地搭话。
“我平衡力还是可以的。”
“那完蛋,我不大行,既晕车也晕船。”
“有什么关系,招飞不行咱去翻译。”
“对对对,美国大兵可不懂Chinese。”
“下午的作业只能留到晚上咯…”
“多点几支蜡烛。”
“…费钱。”
最手无寸铁的骚人墨客,又最像驰骋沙场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他们不过,是在一个平凡的下午,做了个平凡的决定。
贺天知道的时候,手里还夹着从图书馆借来的爱因斯坦和英菲尔德合著的《物理学的进化》。他白的短袖衬衫包裹下的手来回几次想把书放置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在听到莫关山被顺利分配到飞虎队的机要秘书室做翻译后,一下子失去了动作,就这么站在图书馆大门的最后一级台阶上低头看他出神许久,直到有人不小心撞掉他的书,贺天弯腰捡起回没关系,殊不知那人根本没说对不起。
他下了台阶,伸手牵住莫关山,走出几步感到这样的不妥,松开后转过身来,嘴唇张了又张,发出一句“这是好事”后又转过去,走了五米再转回来,呼出好长的一口气:
“须得照顾好自己。”
莫关山知道贺天怕什么,那一下子握的实在疼。他明白贺天分身乏术的同时还要花精力想关于自己的事,余下数月皆要仰仗天时与人和,他须得给他一个承诺。于是,少有行人的路上,莫关山伸手,给了贺天同样疼痛的一掌。
西边的日光温烈,无风叶却动。
太阳炽热,他们也是。
接下来的日子,无非是在有课的时候认真听讲,无课的时候努力练习口语,首先要能听懂别人说的,其次是让别人听懂。
莫关山变得忙碌起来,有时不曾欣赏楼外的蒹葭与十五的月亮,从翠湖边上匆匆走过,他的眼神坚定而明亮。也不再怕虫子了,不怕见血,那已经是他见过太多太多的东西,有同胞的,有外友的。他变得少言,却不寡语,笑容少了,肩膀重了。
时而在地上做翻译,时而是在天上,他所负责的美国佬是个随和又暴躁的人,兼顾两者,一个矛盾的家伙,飞机开的也快,几个月下来,治好了头晕的毛病。炮弹在眼前炸了又炸,老天开眼,还从未送到他这里来,不过是一瞬的事儿,他变得惜命又不畏死。
战场总是在昆明郊区,早早看到贺天站在营外的地方,周围一块的草皮秃的不成模样。
他听到谁谁谁阵亡,谁谁谁失踪,谁谁尸骨无存,他很少再哭,却也有泪浸湿贺天的衬衫。贺天近视,那一段时间情况最是严重,无数次眯起眼睛寻找空中,不知惊的是谁的心,动的是谁的魄。三番五次下来,软了腿的常常是他。
莫关山不愿中途退出,贺天便是每次都来。
他变成了最专业的翻译官,也变成了最脆弱的人。
平日里儒雅斯文的青年,在面对喝醉了口出狂言的美国大兵们,必要红着脸愤声呵斥说“我国人温良”。
临深履薄的日子渐渐收尾,西南方向的敌机被打退不少,需要翻译的工作也仅局限在地上,贺天终于得以收起自己悬空已久的心,开始着手准备接下来的出国事宜。
关于出国,是他的恩师吴大猷建议的,于国于己都是好事,莫关山也全力支持。贺天不愧为物理系最出色的学生,不负众望考取第六届中英庚款留学生选拔第一名,即将在大四上学期去往全世界最好的工科学校麻省理攻读物理硕士学位。
莫关山打心眼儿里替贺天高兴,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高兴下去,可直到真要走的那天,这种心情被冲击得很不纯粹。
幸好是大晴天,不至于那么悲伤。微凉的风其实并不刺骨,却也吹的莫关山衣下轻抖,他的体温让吹得很低很低。眉骨老实,盯着眼前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一动不动,上上下下,再来来回回,如此反复。贺天也沉默,手里拎着两只棕皮箱子,憨地不放下。轮船起航的点放在那里,他刚要开口,莫关山就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先说话。
“贺天,娘若是这时候没了,我后悔一辈子。”他想起不久前远从彭城寄来的信纸上赫然的“身子骨不爽朗”、“头疼难耐”、“卧床数日”等字眼,母亲为重,他放弃了出国的大好前程。
男人搁下行李,褪下手套握住他冰凉的手,莫关山后知后觉地攥牢他,才发现自己力气有些大。
忽忆往日图书馆阶前翻飞空中的物理书籍,五指收缩的紧迫痛感,谁都目睹的反常工学院才子,隐藏在唇下未曾脱口的言语,抛却在秩序与严谨之外,那人往前走了多步。任谁嘲讽,任谁不解,任谁不知分秒必争内,他已走过余生与一名红发男子的相守,那个人叫莫关山。
他终归理解了贺天当时沉默的安静。
正如他现站在学校大门牌匾下兵荒马乱的心脏,不安躺在他手里。
莫关山面临的不过是离别,而那时的贺天面对的则是生离死别。
大路上车夫赶的马嘶了一声,四只温凉的手勾缠在一处,贺天临走的话同春风一起灌入耳中。
“嗯,罚你每周来信。”他向他索一个承诺。
“好。”岂能不给?
1942年3月2日,正月十六,万事皆宜。他的贺天乘上一艘远渡太平洋的船,离开中国到美国那去,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
同年入夏,莫关山除了学习就彻底清闲下来,他的生活里少了贺天,带走他七分的热情。
信当然要写,却不是每周。他挑灯续夜,旁人只闻笔尖沙沙,全当他在苦读,到底没有注意那一沓越摞越高的信纸,多是些琐事,诸如出菌子、买菌子、吃菌子云云,日复一日,而后以月为单位邮寄到遥远的US。
黄褐色信封的左上角与右下角,寄件人与收件人的地址,把在水一方的他们拉得很近很近。
给:贺天
麻省理工学院物理系
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77号
他依然窝在昆明这座小城,写完四月写五月,写到顺利通过毕业考试,写到返乡照顾母亲,写到冬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写绿柳梢,写皱春水,写乏归鸟,他不知写到何时,却仍继续伏案执笔。
召莫关山再次回到南方的,是1945年飞虎队的第二轮征兵急告。
多倔的一人儿,连夜安置好母亲水路前往。他骗说,我回昆明教书去,莫母劝天亮后赶路,他着急,不好,孩子们等我。多顽固不化。
一同参军的人里,有比他小几届的联大外文系学生,张道一和缪弘。进入译员训练班,当翻译官,主要的就是训练□□部队。
不出两月,出发去广西打丹竹飞机场。
热带的毒雨里,密密的丛林间,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天空让战火熏得阴暗,还躲着子弹,还吹着细风,没有人知道历史在此走过,在被人遗忘的山坡上。
莫关山与缪弘分在步兵组,枪在手里,遗嘱在兜中。
7月31日早晨,进攻开始了。
日本人打得很疯狂,有二三十个战士牺牲了。莫关山紧紧地跟着同组的美国大兵,重复做着上弹夹、开保险、拉枪机上膛、瞄准射击的动作,他不敢想别的,不能想别的,年迈的身躯和总是一身黑衣的男子无不令他退缩。
隔壁组的美国人因为怕死退下去了,作为翻译官,缪弘也可以跟着撤退,但是他没有临阵脱逃,和战士们一起冲锋,被敌人的狙击手击中要害,血迸到莫关山的脸上。
他的遗诗《赶快》中写:
宁愿闭起双目,以免再看见人间的不平,
宁愿堵住两耳,以免再听到壮烈的声音。
莫关山死里逃生捡了条命,才知道他的父亲是大汉奸缪斌。
缪弘牺牲11天后,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写信的事宜被迫耽误数日,他瞒住了娘,瞒住了贺天,自己在广西悄悄断了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