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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鬼灯冤魂囹圄旧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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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罡一时竟无言以对,愣了半晌,“我说鲲神,你来到凡间游历也好,寻人也罢,都不提前了解一下人世的风土人情吗?”这可真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先前是了解了一下,可现在我的灯被你们拿走了。”江晏的目光落在秦罡手上,马灯里的鬼火被秦罡的气场震得不敢发光,悄兮兮熄灭了。那本是江晏打算拿去集市换银子的。
秦罡看看手里拎着的马灯,心说这还摊上我了,这鲲在大泽水下面拾些什么不好,非要挑拣上这么个鬼灯,但他又想想,要是没有这个灯,没准办案难度就增加了,这么想来,似乎还需要感谢鲲神提供线索。
受人之恩,当报之。
随即上下摸摸口袋,然而出门着急,落下了钱袋,目光投向才办好账目从北冥衙门里出来的小跟班烛龙,烛龙很是上道,立马摸袖兜,抓出了大把大把的冥币。
“多谢。”
江晏就要去接,被秦罡一把拉住,“这个……这个不是阳间的通行货币……”转而对烛龙“啧”一声,烛龙委委屈屈,“只有这个了,我才从地府回来,都兑换了。”
秦罡心里着急,他必须马上离开北冥地区,便不再多说,拽上江晏的袍袖,一挥手破开时空生死界,钻了进去。烛龙不敢和此刻阴晴不定的顶头上司走同一条时空生死界,自己另破开一条紧紧跟随。
时空生死界,通时区通空间,通生域通死地,其间光怪陆离,令人恍惚不迭,这是江晏第一次进入这充满秘密的空间界域。
周边光景疯狂倒退,留下情景丰富的光路拖影。他看到一条明暗相接的线。
整个空间忽如巨幕,一股堪为狂野的力量在下方卷起万吨海水,再狠狠甩拍在入云崖壁上,激起一层又一层叠涨的白浪,惊涛骇浪怒吼着,咆哮着,如千万幽鬼囚在不见天日之地无法超脱,嘶吼恸哭,乌压压的天幕令人窒息。
突然遥远天边传来声上彻九霄下通幽冥的鸣叫,紧接着,一垂天云翼割裂空气,气流向四周奔涌,一只鹏鸟掠过乾坤疾速破空而至,沿崖壁回旋,顷刻间,涛天浊浪似得到了安抚的奔马,渐渐止息了怒火。
雨,倾盆而下。
大鹏敛翅放缓了速度,雨水浸透了根根分明的羽毛,大鹏扶摇而上,绝云气,负青天,千丈高崖之端金光乍现,一柄纯白油纸伞回转落向高踞石崖之上的身影。长身玉立却因出暴雨而在身侧聚起水洼,及腰长发和衣物一起湿贴在背后,显出这人利落细窄的腰身,油纸伞飘摇而下,那人伸出纤手接回举在身上。
他望向天空中明暗的分界线,彼方万里晴空,日上中天。
江晏起了兴趣,想去看看这人的样貌。
“闭眼,非礼莫视。”秦罡冷冷道。
原来这时空生死界中所见所识是开界者的私密,江晏低语一声“抱歉”,便闭上了眼,但那风雨中飘摇破浪而出的身影却久久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他隐隐知道,那就是他要找到人。
——那个冥冥中的缘者究竟是谁……
江晏非常想问问秦罡,但既然秦罡都发话说“非礼莫视”,这便是秦罡不愿意叫人看的东西,自己要是再说出来,岂不是十分不讨趣。便将这疑惑碾藏于心底里,绝口不提。
这时空生死界内光影变化,恍惚间过了很久很久,但现实中只过了分秒,就见前方出现一个出口,秦罡长腿跨迈出去,拽着江晏的袖子把他带了出来。
江晏道:“此方何方?”
秦罡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记忆随着时间长河溯洄而上,那是初遇,在那片无边无际的、哪怕是秦罡也照不亮的黑暗里,他说:“此方何方?”
那人回答:“时空生死界。”
秦罡闭眼,似乎是将神思从那遥远而不可追忆的曾经抽离,他不带任何感情回道:“镇九阴司。”他拉开专属的裹金老檀雕花日轮纹椅坐下,把鬼火马灯放在桌上,六耳猕猴立刻请出个水晶透镜来看。
此时烛龙才随后赶来,他的龙纹椅就放在秦罡的右手边,但此刻江晏在那里站着,便从善如流拐到衙门庭院里摘个果子,找个躺椅睁着眼睛歇下了——这是白天,他不能闭眼。
“随便坐。”秦罡招呼一句,也细细端详起马灯。
江晏见离自己最近的黑梨木凳镶一条回盘着的玛瑙人面赤龙,再看边上的椅子雕着不同的、非常有代表性的纹样,便知着椅子各自有主,不能随便坐,悄然退到边上,在普通实木圆凳上坐了。
秦罡余光瞥到,心里哂笑却没吭声,暗自觉得这鲲神说是足不出户,礼节却是紧的很,看着倒像是大场子走多了似的习惯性随时随地留神自己的言行举止,在这私下里的小地方也抹不下排面。
烛龙见老大带回来的客人离开自己的位置,赶紧进去在一旁给秦罡汇报自己下黄泉九幽发现的情报,但是他没坐,生怕一边的客人多想。
江晏闲坐一会儿便觉了然乏味,看这镇九阴司供职人员也都来来往往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一人无所事事坐在一边显得颇为碍眼。又见秦罡忙于事务,江晏也不好上前讨借了钱财自己出去溜达,他目光游荡在整个大堂里,竟然没见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闲人。
他彻底坐不住了,搬着凳子挪到秦罡身边,指着马灯说:“这盏灯你们看完了吗?我还要拿去换盘缠呢。”
那正在研究灯芯的两个人——或者不是人回过头来,六耳猕猴似乎听到了个笑话,竟从鼻子里笑出来:“换盘缠?大可不必,这灯怕是几文钱都换不来。”
江晏:“可是……我听人说一盏灯能换不少银子呢。”
秦罡知道,江晏所说的是事实,但那是在北冥地区,那地方秦罡一般不去,没有阳光,灯具当然值钱,可换个地方就不是了,就比如镇九阴司衙门所处的这皇城,且不说马灯本就不值几个钱,就这么个破破烂烂跟垃圾没什么区别的东西,倒贴钱都没人要。
但想到江晏毕竟是鲲神,叫他这么身无分文出去受人嘲笑实为不妥,这样腌臜一个天地至尊秦罡做不出来,退一万步讲,又不是今后千年万年绝对不相往来,事情做绝了以后不好相见,秦罡立刻止住六耳猕猴的笑,想了个周全的办法。
“是这样,这位朋友提供了我们不少线索,这盏灯上恐有邪祟,也是重要的物证,这灯拿出去卖不得,流入寻常人家岂不是会害人,真巧的是我们需要物证,又能降伏隐于其后的邪祟,不如朋友把灯卖与我等?”不等江晏回话,秦罡又接一句,“我等愿意高价收购。”
这话说得不给江晏留半点辩驳的余地,留给江晏的就剩下点头、拿钱、走人。
对于秦罡来说,这样留下了物证,全了鲲神的面子,还卖了个人情——虽然江晏现下并不知道秦罡的“人情”,但是等他出去在人间溜达溜达就知道物价到底如何了。
六耳猕猴暗自佩服自家老大处处留门路的本事,看着这个傻不乎乎的江兄弟接过管账的递过来的纱织小口袋,里面竟然装着十两银子!
“老大,老大,十两!十两啊!咱们一个月的公银总共才多少啊!”六耳猕猴见江晏出去了就要跳起来。
“从我账上拨的,你猴急什么?”
六耳猕猴不急了,秦罡本就欠钱,还这么大方,估计还完巨款要几百年以后了,几百年后朝代更迭,说不定欠这朝这代的钱就不用还了。可这关他什么事?不关!
*
江晏出了镇九阴司,觉得腹中饥饿,找了食肆坐了,小二热情迎上来,“这位客官,要点什么?”
“白灼龙。”
“啥?”
“……白灼鲤鱼。”江晏瞬间改口,在北冥神域,他最喜欢吃龙,忽然到了人间一时没法儿改了习惯,那小二诧异的目光才让他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改口鲤鱼之后才意识到鲤鱼可比龙小太多,随后,他竖起五根修长手指,“先来五条。”
小二从未见过一个人点五条鱼的情况,更没见过点了五条味道一样的鱼的情况,对于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试探问道:“都白灼?”
这位爱吃鱼的大胃客官犹豫了,小二见怪不怪,拿着菜单不知道点什么菜的人多了去了,他立刻开始报菜名,酸菜鱼,水煮鱼,松鼠鱼,清蒸鱼,刺身鱼,红烧鱼,白灼鱼,糖醋鱼,鲜豆腐炖鱼,鱼头炖山鸡,花胶鱼头汤,一鱼两吃,一鱼三吃,一鱼四五吃……
最后江晏选择了五鱼二十又五吃,小二愉快地去厨房下单子——江晏一顿饭把十两银子吃掉了八成,他兜里揣着仅剩的二两银子,心说自己被秦罡诓了,在北冥听人说,一盏灯能换不少银子,足够他一人吃住几天,可眼下看,自己马上又要身无分文了。
寻人的旅途刚刚开始,就遇到了如此困境,可见人间也不是个什么多好的地方,江晏坐在路边石凳上仔细盘算自己下一步何去何从。
天色渐渐昏沉,天边太阳一寸一寸掩映在望不到边的楼阁之后,若大皇城金楼青瓦数不胜数,美丽神秘的夜即将统领时间,路上偶三两巡街衙役执配刀走过,又或有父母携孩童行色匆匆回家吃饭,又或小贩在抓紧收摊前最后的时间再做几桩生意,在街角的有腿疾的乞人突然跳起来拍拍屁股带着小跑走了……
世人或皆有归处,可我今夜应宿何处?
*
江晏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就跑出来找人,他对与人间实在太不了解,莽莽撞撞来到这里并不是个多么明智的选择。
其实,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回镇九阴司找秦罡,可他不想,交易钱款当面结清,过后概不负责这个道理他是懂的,再回去到时候肯定或多或少生出些嫌隙,初来乍到,没必要结下梁子。
可是眼下问题确实非常严重,江晏久居尊位,又怎么能接受的了露宿街头的狼狈?
正踌躇去路,忽见街道对面有两个相貌端庄的人向他张望,似乎看了有一会儿了,这两人不急着赶在宵禁前归家,却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江晏想他们或许需要帮助,或者有什么别的事情,没准还是秦罡派来的人,投了个询问的目光过去。对面两人便过来了,在江晏面前站定。
“两位,贵干?”
那两人面带纯善的笑意,“这位公子不是本地人?莫不是无处可去?过不多时就要宵禁,兄台在这路边上坐着是要被巡弋卫士带走的。”
宵禁,江晏知道,可他确实没地方去,江晏觉得有些难堪。
看出江晏的窘境,另一人马上接过话茬子,“你这话说得太不讲究,我们便做个好事又能如何,这位公子看着面善,不如先和我们一同回去,现下天色已晚,等过了今夜再做计较,”他把目光搭在江晏的视线上,似是在征询同伴,又似在问江晏,“如何?”
江晏心说好哇,人间果然自有真情在,所谓门不闭户,此当真就是。就见另外那人沉思片刻,最终点了头。
“多谢二位,江某陌路逢源,幸得二位公子相助。”
“哪里哪里,公子光临使寒舍蓬荜生辉那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