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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一部 年轻的新娘 六 ...

  •   六
      
      紧张刺激的生活并不能继续长久,贺文休完假后上班去了,若珩才慢慢地开始她在程家的生活。没多久,她发现这个家庭并不象表面上的那么风光,那么和睦。私底下它是沉闷压抑的,相互之间是冷漠而充满戒备的,与她在贺言家体会到的轻松自在的感觉完全不同。后来,她发现问题是在出在静妤身上。
      若珩在结婚的前一天,得知未来的公公婆婆因为她的出身与学识,曾极力反对她与贺文的婚事,为此她始终对宗浦夫妇悬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对待静妤也不象与碧亭那样亲切自然,虽然碧亭有些唠叨,琐碎,小气,神经质,但却是真实的,是确切存在的,是这个俗世里最平常的母亲,让人永远都不用担心和她会有距离。静妤是不同的,尽管已经人到中年,却依然保持着年轻时做外交官夫人时的高贵姿态,冷静与理智地俯视着周围的人和事,不带丝毫的感情色彩,这是若珩对她的最初的印象。
      后来,若珩知道自己错了。静妤的冷静与理智不是她没有感情,不是她傲慢无礼,而是一颗热切的心长期放在冰窖里,过不了多久,也就慢慢地僵硬了,死去了。并非是她不想和这个环境亲近,而是这个环境刻意冷淡了她,疏远了她,处处对她充满了戒备,恨不得把她抛出去才好。
      家里除了宗浦、嘉和,谁对静妤都是敬而远之的,连佣人也不例外,其中的代表人物竟是碧亭,她与静妤几乎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这个家是程老太太作主的,她似乎也对静妤也不甚感冒,所有的人都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所以静妤虽是女主人,地位却非常尴尬。
      若珩收起了战战兢兢的心情,勇敢地和静妤亲近起来,她自己受过恶劣环境的苦,深刻地体会到,在恶劣的环境里能得够到别人一点温暖和援助的重要性,她动了侠义心肠。静妤有些惊讶,不过还是为若珩的孩子气与善良而感动了,没有拒绝她的友谊,她们并不是隔了辈份的上下级关系,而是从朋友开始交往的。
      渐渐地,连宗浦都常常从夫人的口中听到“若珩这孩子…若珩那孩子”的话,有些爱怜,几近母性的语气与温情,他也大大地震动了,不禁想起几天前若珩让他大惊失色的一翻辩论,有些困惑,他当初瞧不起的儿媳妇究竟有什么魔力呢?
      那天,若珩和静妤在客厅里下棋,静妤有一点轻微的咳嗽,正巧佣人罗妈端着一碗冰糖
      银耳红枣莲子汤经过,若珩顺嘴说:“罗妈,劳你去给太太也端一碗来。”若珩没有看见静妤摇着头示意她不要的神色。不一会儿,罗妈就端了一碗过来,“当”地放在桌上,汤水飞溅,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蒙上了水珠,更加晶莹剔透了。正在想棋路的若珩吓了一跳,她扬起脸来,看见罗妈拉长着个脸小声嘟哝着转身离开。若珩待要问几句,被静妤一把拽住,道:“算了,伺候老太太难免是有些脾气的。算了,家和万事兴嘛。”
      程家的佣人很多,但让若珩最先记住的就是这位罗妈,头发梳得油亮,一丝不乱,蚊子都有在上面滑倒的可能,脸上的一双眼睛大如牛铃,冷酷无情,永远穿着熨烫得象盔甲一样的蓝衫黑裤,时刻预备着教训需要她管束的其他佣人。若珩有一次无意中撞见她在训斥一个叫江妈的佣人,盛气凌人的态度,让旁观者不论是非,都将一腔同情寄与了被责骂的人身上若珩当时立刻就起了反感之心,想不到罗妈已经嚣张地连主人也不放过了。
      静妤望着若珩有些不忿的神色,淡然一笑道:“我不会和这种人一般见识的,没了自己的身份。”若珩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否则,倒好象是自己在中间挑拨是非似的。不过她对静妤在如此恶劣的人际环境里,却仍然保着高尚的风度,很是佩服。想她小时候,受到冯老太太的冷遇,却是没有这样的耐心,总要想个办法,把她太婆气个半死,可惜,那个她当初一直想要气地半死的人,果真已经不在了。她无端地想起曾外祖母,不由得心里一阵心酸,险些掉下泪来。
      静妤低头望着溅满汤汁的棋盘,微皱着眉头,懒懒地道:“若珩,反正这盘棋胜负已定,你把这冰糖银耳莲子汤端给你爸爸吧,我是承受不起的,他在书房里。”若珩从回忆里醒过来,看着静妤略带不悦的神色,只得站起身来,端着那碗“来之不易”的莲子汤往宗浦的书房走去。
      若珩敲了敲门,宗浦在里面应声道:“进来吧。”若珩推门而入,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入宗浦的书房,少不得有些拘束之感。
      屋里布置得古香古色,颇有中国风韵。墙角一排经史子集的红木书柜;旁边是一组红木沙发坐椅,椅上放着紫色绣花的平绒软垫;离椅子不远处,放着一个二尺多高的景泰蓝花瓶,里面插着白色的晚香玉;另一侧是一排镂云式的紫檀木架,高低上下,左右崎岖,随着格子陈设了一些古玩玉器、文雕花盒;木架的右侧有一架紫檀木的屏风,乃是上乘的苏绣,紫褐色的锦面上用金线勾着一幅百鸟朝凤图,那凤凰傲然俏立,栩栩如生,直欲扑将出来;墙上悬挂着几幅文人的字画,应该都是名家的手笔;地上铺着墨绿色的羊毛地毯,人踩在上面,悄无声息,愈发显出室内的幽雅安静。
      宗浦正在屋子中间的一张古檀木书桌后面,手提着毫笔,抬起头,看着若珩愣在门口,笑道:“进来呀,站在门口做什么?”若珩恍然,笑笑,端着红漆托盘,走到书桌前,道:“爸爸,静姨让我给您送汤来喝。”宗浦笑道:“放到桌上吧。”他说完,发现若珩有些心不在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她是盯着书桌上的一方莲池古砚在发呆。
      宗浦笑道:“怎么,我这砚台不错吧?”若珩才觉得自己有些太失礼了,笑笑,连忙放下了冰糖银耳莲子汤,道:“这大概是北方顶有名的洮砚吧?”宗浦很感兴趣,道:“何以见得,说来听听。”若珩笑道:“我也是猜的。只是看它的石质细密,墨光丰润晶莹,而且这颜色盈绿,乃是最上等的绿漪石。此外,这透雕的手法,亦是洮砚的一大特色。”宗浦笑道:“果然有眼光,这的确是一方洮砚。”
      静妤走了进来,看着宗浦满脸的笑容,道:“什么事这样高兴?”宗浦笑道:“我们是在说前些天卫山兄送我的这方莲池古砚,你们都不识货,现在终于有人知道它的名贵了。”说着,歪头对若珩道:“会写吗?来,试一试。”接着就把手里的毫笔递给了若珩。若珩看看静妤鼓励的目光,心里也跃跃欲试,接过笔来,略一沉吟,就在已经铺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
      宗浦站在一旁观看,若珩只写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几个字,就让他暗自惊叹。若珩用的是颜体,行笔大胆果断,线条清新灵动,笔势雄奇而不失沉稳含蓄,既有力度又有弹性,连绵的笔意在健笔挥墨间几乎是一气呵成,将一首《赤壁怀古》写的是酣畅激荡,气势磅礴。
      宗浦起初以为若珩就是写得再好,也脱不了女子的清媚柔弱之气,谁知竟是如此地波澜壮阔,大有词内的惊涛骇浪之意。真是常言道:人如字,字如人,他前些日子已经领教了一次了,她竟然和他说“弗罗伊德就是这么认为的”,当时他是目瞪口呆,先前印象里没读过书的乡下儿媳妇,竟然和他说起弗罗伊德来,天哪,看来这媳妇确有些才气,是不可小觑的。
      若珩写完了,把笔放在笔架上,看宗浦在一旁沉吟不语,不知他要如何评价,心下忐忑不安。静妤走近了,拍拍宗浦的肩膀,道:“你别愣着呀,究竟是怎么样呀?我看着是极好的。”宗浦这才笑道:“若珩,想不到你写的这样好,这字非得有几年的功力是写不出来的。”
      若珩听着宗浦赞许的语气,长吁了一口气,原来自己还不算太丢人。她笑道:“我小时候顽皮的很,太婆为了磨练我的耐性,请了一位教书的宋先生,是个书法家,所以受他老人家的熏陶,我也跟着练了几年,写得很不成体统。”她想起小时候作弄“昴日星官”的情形,心里颇感歉然。
      那时候,她顽皮捣蛋,把宋先生给气跑了,冯老太太无奈只有另请高明,可方圆几百里的人一听是给冯家的小姐教书,都连连摇头,惟恐避之不及。冯老太太无法,只得好说歹说,又把宋先生请了回来。幸而宋先生不计前嫌,收她做了关门弟子。她后来长大了,明白了事理,才知道自己当初对宋先生的想法完全是错了。宋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学问家,只因为有些怀才不遇,才使性格变得有些偏激。她有时想起,让宋先生委屈在穷乡僻壤隐世,伴着一个顽皮、野性难驯的小女孩成长,真是又愧又疚。然而童年只有一次,永远都不能再来一遍,她不可能再回到过去,让自己变得更好一些了。
      宗浦笑道:“你又何必自谦。静妤,明天找人把这幅字裱起来,我要把它挂在书房里。”静妤知道丈夫一开始对若珩抱着偏见,这会儿看他这样说,虽是句玩笑话,也为若珩高兴。若珩本来因为在结婚的前一天听贺言说过,宗浦最反对自己同贺文结婚的,所以一直对这位家翁怀有敬畏之心,这会儿觉得他亲切温和,没有一点架子,也是一个慈父,心里很是安慰。
      隔了几天,静妤果真去把那幅字裱了出来,宗浦也果真把它挂在书房里。每每总会引得客人对满屋书画名家里一副没有落款的《赤壁怀古》啧啧惊奇,而宗浦亦总是微笑不语,心怀得意。
      转眼到了周末,大家难得都没有应酬,宗泽一家人回到老宅吃晚饭,程老太太非常高兴,就吩咐厨房多准备了几个菜。
      厨子炳发是罗妈老家的一个远房侄子,平日因为依仗着姑母,在佣人里也是作威作福,没多久,不但没有树立起权威,反而被孤立了起来,他几次想要辞工不做了,可又舍不得程家优厚的薪奉。思来想去,只有在主人跟前卖力讨巧,以求能干的更长久些。他今天更是格外地卖力,搜肠刮肚地考虑到了每个人的口味与嗜好,决不让主人挑出半点毛病来。
      菜端上桌来,有雪菜炒竹笋、爆炒芙蓉蟹、素炒扁豆、苦瓜炒肉丝、枫泾猪蹄、虾子刺参、栗子百合、松仁鱼米、冬菇蹄筋、香蒜扣肉、荷香乳鸽、菊花脆皮鸡、咸肉蒸百叶、醋溜脆鳝、蜜椒排骨、蟹粉豆腐、白果虾球、糯米香藕、松鼠桂鱼,一盘蟹黄虾饺,色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
      宗泽笑道:“妈,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吗,这么郑重其事的。”程老太太笑道:“我们有多久没一家人聚在一起吃过团圆饭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炳发也忙了一天了。大家都快来吃吧,外边的馆子里也未必能吃到这种口味。”炳发正端着一锅苟杞红枣炖鸭汤上桌,听到程老太太当众赞美自己的手艺,那份喜悦与得意自不必提了,笑道:“老太太,这锅鸭汤可是大太太炖的,都炖了一整天了,我可不敢冒功。”
      程老太太笑道:“这厨师做菜为的就是食客品评的那一瞬间,你既然如此地谦虚,以后都不再夸你了,省得你难为情。”罗妈在一旁笑道:“老太太,他哪儿是谦虚,是给老太太金口一夸,正偷着乐呢,连我都觉得脸上有光呢。”这番话说得程老太太心里很受用,她笑道:“我不敢再说了,大家都在大眼瞪小眼地等着我开饭呢。来,都吃吧,。”炳发笑着退了下去,罗妈仍旧笑嘻嘻在在程老太太身后伺候着。大家看程老太太一团喜气,也都兴高采烈地坐下来吃这餐饭。
      不一会儿,程老太太拿起一个空碗,递给站在一旁伺候的罗妈,道:“今天的鸭汤不错,肉也鲜美,你再给我盛一碗。”罗妈忙应声照做。静妤笑道:“妈,今天的胃口格外的好,我知道您就好这一口,所以特意嘱咐炳发现杀的鸭子,在火上煨了好几个小时呢。”
      程老太太还未来得及答话,碧亭在一边笑道:“妈,我看您还是少喝点吧,这鸭子太寒了,多进不宜,况且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您吃太多油腻的东西也不太好。”罗妈刚盛好了汤,听见碧亭的话,笑道:“老太太,二小姐说的没错。”程老太太一敲桌子,笑道:“对,是得管管我这张嘴,年纪大了,吃东西该有个限度才行。好,就听碧亭的。罗妈,那汤我不喝了,我也吃饱了,去给我沏杯热茶来喝,我在这里看他们吃饭也有趣。”碧亭微笑着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扫了静妤一眼。
      经过碧亭的这一阻截,静妤的一番苦心都付之动流了。她昨天就听着程老太太念叨着宗泽一家人回来吃饭,要好好准备。别的倒还罢了,自有厨子去张罗,她只是想着老太太平日是喜欢喝鸭汤的,所以一早就吩咐厨子去市场杀了鸭子,自己在厨房里看着火,巴巴地炖了六七个小时,还要不时地用过油纸吸掉汤的油腻,天气这么热,这番辛苦是不可言语的。可是在老太太的眼里,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是不成的,还不如碧亭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算她的涵养再好,这会儿,想着想着,脸上就流露出几丝幽怨之意。碧亭看见了,更是冷冷一笑。
      宗浦坐在静妤的对面,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想着碧亭和静妤过不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何才有休止的那一天呢?就因为自己年轻时犯下的一点错误,难道就要令爱妻终生受辱吗?他脸上也就有些不悦之色,但不好就此责难小姨子两句,更不便上前安慰静妤,正在气闷不平之时,宗泽道:“大哥,我最近想投资办一个纱厂,你看如何?”
      宗浦僵着脸,冷冷道:“我们家的生意,向来是你负责的,怎么今天想起来问我的意见了?”宗泽本来看见餐桌上的气氛有些紧张,而且碧亭今天是当着全家人的面,给静妤下不来台,的确有些过分。虽说这是两个女人多年以前就积下的宿怨,一时之间也不能就化解的,但是今天老太太如此高兴,何必弄得一家人都不愉快呢?这才急中生智想起一个话题来,没想到竟给宗浦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嘉和一看,大事不妙,好好的一餐饭竟有战火蔓延之势,连忙搭讪道:“姑丈,现在在上海办纱厂是很有赚头的,能赚到三四分利。是骆二爷牵头,听说急着参股的人不少呢。虽说我们是做进出口生意的,不在乎这种小生意,可也没有有钱不赚的道理呀,所以二叔才打算投资的。”
      宗浦也觉得自己刚刚的态度未免有些让宗泽下不来台,就笑道:“我的意思是做生意的事我也不懂,你们看着办就好。”宗泽本来就是好脾气的人,听见宗浦已经温和下来的语气,也就微微一笑,没有答言。餐桌上陷入了寂静,是难堪而压抑的,谁也没有勇气先开口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撞到枪口上。
      若珩一直在低头吃饭,也留意着这边的谈话。静妤今天忙碌的情景,她都是看在眼里的,但因为自己在碧亭家里出嫁的,和她的感情也是非常的好,所以这场妯娌之争,自己也分辨不出是应该倾向于哪一边。她想了想,抬起头来,仿佛有些好奇地冲着宗泽道:“二叔,这位骆二爷可是那位叫做骆通天的人吗?”终于有人说话,餐桌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宗泽微笑着偏过头来,笑道:“不错,你也听说过这个人吗?”贺言笑道:“还不是前些日子报纸上登过的,从北京带着新娶的姨太太避到上海来的那个人嘛。大太太从北京追过来寻姨太太的晦气,没想到竟给姨太太家的人给打了,最后都闹上警察厅去了。这位先生真会取名字,这下真的‘通天’了。”碧亭道:“你个小孩子,没有你不知道的。什么大太太姨太太的,你以为是在说谁呢,还不快住嘴。”贺言撇了撇嘴,不言语了。
      贺文对于碧亭给静妤难堪,是早已习惯了,开始还有些同仇敌忾之气,到了后来,有时也觉得姨母未免太穷追不舍了。他当然不便表示什么,只能不闻不问,把自己当作一个局外人。这会儿看见贺言被碧亭责备,才笑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象这种风流韵事,更是传得沸沸扬扬,没个准谱。”嘉和道:“谁说不是呀,这种事请被小报记者一写,还不知给编排成什么样呢。”宗泽道:“咱们做的是生意,何必去管人家的家事呢。”
      宗浦在一旁看着若珩不以为然的神气,笑道:“若珩,你什么意见吗?”若珩冲着宗浦不好意思地笑道:“爸爸,我只是觉得,所谓无风不起浪,这种事恐怕是十之八九的。这位骆先生撇下自己的太太,带着姨太太跑到上海来不说,太太来了,反而避之不见,恐怕早已让姨太太的家里人给控制住了吧?这样做事未免也太糊涂了,就是空有雄心壮志办起了公司,说不定还是由姨太太家里的人给撑着,他哪里有这个精神去管。我们既是投入资金参股,肯定不是个小数目,若不参与经营,只怕这钱要打水漂的。”
      嘉和道:“你这个人呀,至于这么悲观吗?”贺言白了他一眼,道:“我就觉得若珩这话说的有道理,象这样忘恩负义的人,还是少惹为妙。”嘉和待要反驳两句,碧亭却道:“贺言,不是让你少说话嘛,你知道什么是忘恩负义?现下有那么多忘恩负义的人,能管地过来吗?”
      宗浦既已生过了气,对碧亭的话中有话,也就不甚在意了,当下笑道:“宗泽,我看你还是仔细考虑究竟,虽说我们不在乎这几个钱,终究传了出去,好说不好听。”宗泽忙道:“好,好。”
      起初,程老太太在一旁笑眼眯眯地看着大家吃饭,颇有满足感,然而,餐桌上的气氛却越来越不对。虽说自己平日是偏向小儿子的,处处和碧亭一气,可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又何必闹得不欢而散呢?她就有些嫌碧亭多事,无故挑起争端。想要发作说上两句,又一想,不对,今天两个儿媳妇分明都是好意,大的大概是听见昨天自己说起想吃鸭子,今天才在家宴上准备的;小的是怕自己年纪大了,吃太多油腻的食物对身体不好。想着想着,正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若珩把话题又给岔了开来,餐桌已经凝固的气氛渐渐活泼了,这一场纠纷总算给模糊了过去。听若珩说的话,虽然有些傻气,却也颇有见地,似乎连宗浦也很满意似的,当下笑道:“你们是在开会,还是在吃饭呀,开会明天去公司里开。”她心里却很安慰,由她一意孤行挑选的程家长房长熄,果真是没有给她丢脸。
      宗泽笑道:“妈,就快过仲秋节了,今年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程老太太恍然道:“是呀,都快八月十五了,这日子是越过越糊涂了。”碧亭笑道:“妈,这可是若珩嫁到咱们家来的第一个顶重要的节日,我们可要好好地庆祝一番。”还未等程老太太答话,贺言叫道:“我有一个好提议,不如请几个西洋厨子,我们在家里开个自助餐舞会,怎么样?”碧亭白了她一眼,嗔道:“你是越大越没规矩,餐舞会什么时候办不行,非选在这个时候,仲秋节可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呀。”
      程老太太听着,很满意地点点头,道:“言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说话不经大脑,太率直了。”嘉和坐在贺言的对面,正夹了一块蜜椒排骨送进嘴里,冲着贺言眨眨眼睛,似笑非笑着。贺言白了他一眼,道:“你不用讽刺我,你有什么好提议吗?”嘉和慢条斯礼地吃完排骨,又拿起桌上的餐布擦了擦嘴上的油腻,笑道:“我当然有主意了。”说完,示威似的望着贺言。
      贺言痛恨嘉和戏谑的表情,“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边,一会儿,忍不住,又转了回来,恳求道:“你快说嘛。”嘉和“哈哈”一笑,看贺言焦急的模样,也不再逗她,道:“刚刚姨妈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仲秋节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自然应当过的有中国特色。这会儿正是蟹肥的时候,我们到乡下去,在那样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赏月喝酒吃蟹,也算风雅了吧。贺言,难到你不想念阿宝吗?”
      贺言想了想,并不附和嘉和,却冲着程老太太道:“奶奶,不如我们就这么办吧。”程老太太笑道:“确是不错的主意,不过跑那么远,你们不嫌舟车劳顿吗?我是很民主的,大家不反对,怎么都成。”众人看程老太太满心愿意的样子,都纷纷说好,谁也没有异议,这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
      贺言参加了一出话剧的排演,她饰演的女主角是生活在上个世纪的,所以在服装道具上需要一点复古风情的装饰品,她不能肯定自己的眼光,就央求若珩陪她一道去。两个人在霞飞路上转了几个来回,也没找到贺言满意的,若珩早累地走不动了,贺言也有些气馁,两人就进了一间意大利人开的名叫“光阴”的咖啡馆稍做休息。
      贺言很娴熟地向侍应叫了一杯意大利苦咖啡,一杯柠檬茶,两碟草莓风味的奶油蛋糕,待侍应收起餐牌离开后,笑道:“你真是顶中国的一个人。”若珩笑道:“咦,你何出此言呀?就因为我选中的饰品都不符合你的要求吗?”贺言道:“有一点。我看你平日似乎就对舶来品很抗拒似的,今天真不应该和你一道来,我看中的,你又看不中,害的我犹豫不决,什么也没买成。”
      若珩笑道:“你不用泄气,呆会儿,我们休息够了,就回去买你看中的,总行了吧。”她停了一会儿,笑道:“我可不象你那么洋派,连仲秋节都要吃西洋大餐。”贺言轻轻敲了敲若珩的手臂,道:“我只道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你也在取笑我。”若珩连忙正色道:“我并非对舶来品都抗拒,只是不习惯咖啡的味道,太苦了,还要放糖那么麻烦。其实西式点心就不错呀,一层奶油,一层果酱,一层松软的蛋糕,就是不吃,光看那造型和颜色,就已经很可喜可叹了。”
      贺言笑道:“吃西餐还有一样好处,环境幽雅,不象中菜馆那么人声鼎沸,两个人吃饭好象有一连的人在陪着似的。哎,虽然现在这样说,只怕明年倒怀念起中国菜来了。”若珩奇道:“为什么明年就不一样了呢?”贺言叹了一口气,道:“明年我就毕业了,家里的意思是想我出国留学去。”若珩脸上流露出不胜倾羡的神情,悠然道:“出国留学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以求的事呀,听你的口气,好象不太情愿似的。”贺言道:“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到外国去,若珩,不如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若珩听到这个提议,眼睛亮了一亮,旋即又暗淡了,笑道:“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是已经结婚的人了。”贺言不以为然道:“让大哥带你一道去嘛,他以前又不是没去过。”若珩喃喃自语道:“你大哥…”她的心似乎被说动了,这些年来,她一直对汤玛斯神父口中的故乡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如果可以与贺文牵手在塞纳河畔散步,真的可算是此生无憾了。可这终究是个美好的梦想,是实现不了的。她知道贺言在热切地等待着自己的答复,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以免增添更多的烦恼。正巧,侍应送饮品和甜点过来,贺言忙着品尝草莓蛋糕,也就忘了刚刚的典故了。
      若珩看贺言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贺言,我有件事一直想要问你。”贺言并没有在意,笑道:“请随便。我对你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若珩想了一想,道:“我是想知道,为什么碧姨和静姨两个人好象…好象仇人似的?”贺言很诧异地望着她道:“你不是吧,已经都多长时间了,这么重要的事竟还不知道,大哥没告诉你?”若珩摇了摇头。
      贺言于是就告诉若珩,静妤是宗浦的第二任太太,贺文因为亡母碧兰的缘故一直对宗浦和静妤抱有很大的成见,再加上碧亭夹在当中,所以大家的关系一直很僵。程老太太因为心疼贺文,也站在碧亭一边,这矛盾就日积月累下来。本来大家都是住在程家老宅那边的,因为碧亭曾经与静妤发生过一次正面冲突,后来才另搬出来居住。不过自从分开住以后,大家表面上还算客客气气的。
      至于那个罗妈,是以前跟着碧兰陪嫁过来的丫头,碧兰死后就一直伺候老太太,帮忙照顾贺文,是老太太的心腹,有老太太撑腰,根本不把静妤放在眼里。静妤平时是从不指使她作事的,她那天那样做,还算是给若珩面子呢,否则…
      贺言说到这里,却有些说不下去了,原来静妤的境况一直是如此的难堪,她突然为静妤常常被自己的母亲欺负,而起了愤愤不平之意。若珩听了一个大概,却仍然难以释怀。
      
      在经过几天心神不宁后的一个晚上,若珩已经躺下来,可是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贺文在那边有些觉着了,起身扭亮沙发旁边的落地灯。若珩以为贺文有话要说的意思,终于向他问起那一段往事。贺文有一点吃惊,他从来没有与人讨论过这件事,也因为从未有人敢和他提起。然而,若珩是不同的,他下意识地又关上灯躺下去,屋里陷入了压抑的寂静。
      若珩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问出来,这回儿看贺文的情形似乎并不愿意提起,她也不好再问下去。可是贺文在沉寂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在黑暗之中把他十几年来的伤痛说给若珩听。
      他的父亲并不爱他的母亲,娶了她,却让她生活在忧郁里,后来父亲为了躲避不幸的婚姻逃到美国去。小时候他印象里的母亲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女人,成日缠绕在病塌上,等待父亲的归来。那一向,连他的天空也跟着灰蒙蒙的。
      记得是在他十二岁那年,有人传回消息来,说父亲在美国又重遇着昔日的恋人静妤,两人打得火热。母亲就彻底地崩溃了,她望眼欲穿,而等待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再属于她,有着刚烈性格的她在一次情绪激动之后竟然上了吊,虽然救了过来,但人已经虚弱、枯萎了,没多久就死了。临死前给贺文上了符咒,把她短暂一生里对丈夫的恨与怨都种在儿子心里,由他来完成她对于活着的人的报复。
      那一段时光对贺文简直是种惨痛的折磨,然而他父亲最终不顾家庭的反对,还是娶了静妤。
      贺文说到这里,心情难过到了极点,已经再也说不下去。
      若珩听着贺文低沉而哀伤的声音,感受着他痛苦的心境和童年的阴影,他的母亲,那个美丽敏感的女人从十几年前缓缓地移了出来,带着缥缈诡异的气息,她没有独立生存的本领,身陷在恶劣的旧制度的牢笼里,自己无法突破烦懑闭塞的生活,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独自生气勃勃地朝新生活奔去,不同的思想观念,不同的生活立场,不同的生活环境,造就了两个永远有裂痕的人,可偏偏她与他,被婚姻的枷锁绑在一起。她知道他不满意自己,不满意这桩包办的婚姻,具有悲剧意味的是她是爱他的,她想紧紧地抓牢他,因为时时刻刻在担忧与威胁的恐惧中蹒跚,她走向了死胡同,终于赶跑了他。她不服气,想一死抗争,却惊动不了哪个人,再也惊动不了他了,在他的眼里,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几近疯狂,是不可理喻的她终于失去了他,也失掉了自己。
      想到这里,若珩突然激灵灵打了一寒颤,她在黑暗里似乎看见了那十几年前上吊女人的身影,那挣扎在恳求丈夫爱里的女人,如此逼真清晰,仿佛一副供人临摹的仕女图中走下来的没有生气的面色惨白的一个美女。她感觉正有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冰凉的,恍然有一种害怕历史重演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现在不也正在悬崖边上吗,在奇怪而危险的婚姻里挣扎,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她在幸福的边缘,依稀望见悲惨的前景。到现在才明白,她这几天来的情绪不安,其实是害怕成为第二个碧兰。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坏了,连忙用被子捂住了头,才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窒息了。
      贺文因为知道自己对若珩的情意,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也没想到这陈年旧事会引起若珩的种种不安。他说了半天,他很想知道她是怎么看的,然而并没有动静,他睡的沙发与床斜对着,他侧侧身,透风过薄如蝉翼的纱幔,看见若珩蒙在被子里,似乎已经睡着了,不禁有些气馁。他叙述了一个他认为极其悲惨的故事,总期望得到听客的共鸣,然而是不是这故事所隔的时间已经太久远了呢?经过十几年岁月地磨损,早已显得苍白,毫无动人之处了。贺文想着想着,到后来连他自己竟也有了这种感觉。
      这一夜是那么的漫长,两个满怀心事的人,在半梦半醒之间,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清晨,贺文在浴室里涮牙时,仍在为昨晚发生的事耿耿于怀。这耿耿于怀并非是对往事的痛苦,而是想急于知道若珩的反应,她会对这件事怎么看呢?她会对他这个人怎么看呢?不会以为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吧?竟和自己的亲生父亲仇恨了那么多年,冷淡了那么多年。正当他想得入神的时候,若珩敲了敲浴室的门,走了进来,一副颇费踌躇的样子。
      贺文连忙吐掉嘴里的牙膏,疑惑地望着若珩,若珩低着头,右脚的脚尖轻轻地磨着浴室门口的一块长方型的印花地毯,轻声道:“我昨儿想了一夜没睡。”贺文明知她一夜没睡,还是“嗯?”了一声。
      若珩仿佛在贺文的疑问中鼓足了勇气,突然抬起头,道:“其实我的意思是…爸爸他是个好人,静姨也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也不能保证在最适当的时候作最正确的选择,往往在很多的时候,要么决定是错的,要么是欠缺了时机,我想你也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也应当了解其中的不由自主与无可奈何才是。我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孩子,不知道有多渴望父母能陪在自己身边,只可惜自己却没有这个福气。可…你是不同的,爸爸至少还在你的身边,就算你气他恨他,也改变不了因血缘带来的骨肉亲情。这些年来,你觉得痛快过吗?只怕没有吧?至于静姨,她是爸爸爱的人,至少应该得到这家里人的尊重,然而却没有。这些年来她一直是在默默的忍受这家里人对她的冷漠无礼而毫无怨言,她为的是什么?难道她连一个佣人也斗不过吗?不是的,她是因为爱爸爸,所以也爱这家里的每一个人,…也许你觉得我不应该这么多事,可我跟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却也能感觉到他们都是慈善的长辈,对我尚且如此,更何况你呢?就算他们有什么错,这些年来也已经足够了,何苦大家还要继续相互折磨下去呢?难道…难道你非要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时候,才肯罢休吗?”
      若珩语无伦次地说完后,才发现贺文呆呆地望着自己,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还是刚刚的话把他给惹恼了,她本来是一番好意,是想一家人和睦相处,才鼓足勇气说出这一番话的,没有一点批判他的意思,可不要因为辞不达意,让他生了误会,起了反感,那就糟糕了。她突然有些心烦意乱起来,在贺文的注视下,不知如何自处,只得顿顿脚,转身跑出去了。
      贺文没想到若珩会是这种反应,其实他早应该料到的,他的妻是淳朴善良而没有心机的,她只会为那一段往事难过,却不会为那一段往事去痛恨谁的。他当初不正是被她阳光般的温暖深深地吸引的吗?他不也是极度地渴望摆脱从前生活的阴影吗?他望着她离去的空气仍旧发着呆,口里牙膏的薄贺香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细细品味着若珩的话,难道这十几年来,他跟自己的父亲别扭着,是他错了吗?
      等他下了楼,走进饭厅,看见宗浦正坐在餐桌旁边看报纸,他好象第一天发现他的父亲已经呈现出老态来了,两鬓间已经有了白发。那白发突然使他觉得,这些年来对父亲是不是太过冷酷了呢?宗浦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看见他奇怪的表情,不明究竟,道:“咦,你为什么傻站着,不吃早餐吗?”他连忙掩饰着尴尬,找了张餐椅坐下来,拿起一快火腿三明治,不知滋味地嚼起来。
      没多会儿,家里人陆陆续续地到饭厅里来。贺文为了避免有更多的人注意他异样的表情,咕咚咕咚喝下一整杯牛奶,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程老太太奇道:“贺文,你没什么事吧?”贺文急道:“没什么,我赶着上班去。”宗浦本来并未在意,依旧看他的报纸,听了程老太太的问话,再次抬起头来,这会儿,他倒真的注意起贺文来。
      贺文察觉到父亲关切的目光,脸“通”地红了,似乎把全桌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他有些如坐针毡,慌乱间又迎上若珩若有所思的微笑,更加忐忑,只得将目光移向嘉和,也不管嘉和嘴里还咽着面包,急急地拽起嘉和,匆匆忙忙地逃离了他的家。
      他什么时候变成胆小鬼了,连家里人也怕了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和若珩结婚以后,受了她潜移默化的影响,是他想做出让步了,和一直恨着的父亲让步,和一直恨着的继母让步,和从前那个沉浸在母亲阴影的自己让步。可他恨了这么多年,就怕有些力不从心了。
      
      仲秋节到了,程家人吃过了午饭,分别坐上家里的三辆汽车往郊外驶去。一路上,贺言喋喋不休地向若珩介绍她们要去的地方风景如何秀丽,那别墅是外公贺老爷为了躲避繁华而建造的,贺老爷去世后,就变成了家里人度假的场所。若珩受了贺言的感染,也有些心动,可她对之前要由仆人早早地过来打扫,重新布置庭院,准备饮食,今天又大对人马浩浩荡荡地前往,有些不以为然,以这样隆重的排场反朴归真,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
      等到了目的地以后,若珩才知道所谓的别墅其实是在茂林掩映下的几排青石黑瓦大房围成的小小院落,黑漆大门上方的一块匾额上,写着遒劲坚硬的“碧庐”两字,是魏碑体,笔画苍劲、魄力雄壮、凝重洒脱,在太阳光底下发着绿油油的光芒,文雅之中又见古朴。门前几棵梧桐树上的叶子,同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还有清露珠光闪动。难以想象在繁华喧闹的大上海边缘还有这样一方清幽雅致的妙处,不由得她一阵惊叹。
      这会儿早有留守看房的仆人张贵和他老婆候在大门外,罗妈搀扶着程老太太走在最前面,程老太太边走边笑道:“老张,我们又来扰你的清静了。”老张弓着腰,陪笑道:“老太太你真是太客气了,快快,里边请吧,都预备妥当了,就盼着您来呢。”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进了院子。
      宗浦对若珩招了招手,道:“若珩,你来。”若珩看见宗浦站在墙边,就走了过去。宗浦笑道:“若珩,来看看贺文外公的作品。”若珩一望,原来在一棵桂树浓密叶子后面的白色墙壁上,写满了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落款是碧庐老人。若珩猜想这“碧庐老人”大概就是贺文与贺言的外公吧。这老人也真是风趣,竟将“兰亭”二字嵌在两个女儿的名字之中,倒也风雅。
      宗浦叹道:“这天下第一行书,只可惜被唐太宗李世民作为殉葬品埋入了昭陵,从此永绝于世,后人已无缘得见了。”他酷爱书法,可在家里却没有同盟者,倒是原先以为粗蠢的乡下儿媳妇填补了这个空白,对他也算是个安慰。
      若珩见公公以平辈的口气和她展开议论,似乎是很看重自己的意见,很是高兴,便道:“可是后人的摹本倒也不少。只是行书只有在王羲之的的笔下才达到了最完美的境界,这一篇《兰亭序》里的二十多处‘之’字,七个‘不’字重复出现,却妙在各不相同,真是奇乎神技。”
      这边宗浦与若珩正在发着思古之感叹,贺言可没有功夫理会这些,她一眼瞥见在门廊柱边上站着的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正冲着来人羞涩地笑着,她大叫一声“阿宝”,就扑了过去。程老太太回过头来对张贵说:“你这个儿子是越长越好,该念书了吧?”说话间,贺言已经把阿宝抱起来,滴溜溜转了几圈,阿宝也不抗拒,仍旧憨憨厚厚地笑着。贺言放他下来,用手指轻轻刮着他的鼻子一下,道:“就知道傻笑,我们有大半年没见了吧,想我不想?。”
      张贵对程老太太道:“这孩子秋天已经进了学堂。”程老太太点点头。张贵道:“阿宝,还不快叫人。”阿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嘉和走过来,在他头上用手轻轻弹了一个爆栗,笑道:“嚯,阿宝现在也是知识分子,不可小看呀。”阿宝听见“知识分子”又是“嘿”的一笑,众人看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模样,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
      若珩看见阿宝,不由得想起童年的玩伴阿牛来,也是这样一副笑容可拘的模样,只是脾气有些暴燥。她这次由津来沪,正巧他在北京念书,没有机会向他道别,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贺言道:“阿宝,放风筝去。”阿宝兴奋地点点头。贺言转过头来对贺文他们道:“不如一起去吧,骑上脚踏车,若珩,这里山前的风景可美了。”阿宝在说话间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进屋去拿着两只风筝出来,看样子是早就预备好的。
      几个年轻人跟程老太太打过招呼,就骑上脚踏车顺着田间的小径,一里蜿蜒前行下去,这时候庄稼都早已经收完,有的田里已经开始下上新的种子,田间零零星星的有几个农人在忙碌着。
      若珩在八岁以后,就几乎谢绝了在这之前所热爱的东西,因此她没有学过骑脚踏车,现在只能坐在贺文的身后。起初她还有些害怕,贺言告诉她贺文骑车是很稳的,她迎着贺文微笑的目光定下心来,原来与贺文共骑一辆脚踏车的感觉是如此奇妙,非常的安心、舒服,自在,还有几份喜悦和温馨。她一只手轻轻地拽住贺文腰间的衬衫,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只燕子风筝,低着头抿嘴微笑着,根本无暇理会四周风光的美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嘉和带着阿宝追上来,阿宝扬着手里的一只孔雀风筝向她打招呼,她都没发觉。
      嘉和瞥见若珩奇怪的表情,叫道:“你傻笑什么,都快赶上阿宝了。”说完,一溜烟冲到前面,追赶贺言去了。贺文在前面略微地侧侧身,他以为嘉和说的是他,其实他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和若珩一样呢。经过了一道土坑,他心思彷徨,没有发现,还是以同样地速度骑了过去。结果,脚踏车微微地颠了起来,又迅速地落了下去,把若珩吓了一跳,她“哎呀”了一声,本能地往前伸了伸手,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他在极度意外的情况下,被她紧紧地抱住了,心里柔情荡漾,慢慢地地放缓了骑车的速度,真希望这条路,永远都没有尽头。
      他们在田埂前的一片空地上停下来,迎面是一脉青翠的山峦,象一堵绿墙一样,涂涮着墨绿色的油漆,不留一丝儿缝隙。山下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自西向东潺潺流动,隔断着山脉与田埂。
      若珩跑到溪边站下,迎着迷人的秋风,深吸一口山间新鲜的空气,回头道:“这里真是不错。”贺言道:“是呀,我每次来都有不一样的感觉。啊,我要是个画家该有多好,把这幅美景画下来,带回家去。”若珩歪着头想了想,道:“图画是静的,可这里的一切却是流动的,我看图画未必能表达其万一。”嘉和跑过来,道:“你们别抒发感情了,再磨蹭一会儿,太阳都要下山了。咱们不是来放风筝的吗,阿宝要等不及了。”贺言和若珩回头一看,阿宝和贺文已经在那里解线作准备工作,她们笑着跑过去帮忙。
      若珩从贺文手里接过镬子,慢慢放着手里的线,贺文在前面引着风筝顺风奔跑,秋风阵阵,等那只燕子风筝飘飘摇摇地飞起来了,他又跑回来和她一起放着线,他的手不时地碰到她的,倒叫她的手痒痒的,仿佛给小鸟的椽轻轻地吻似的。
      她想起昨天他们四个人看完电影出来,嘉和与贺言匆匆地走在了前面,贺文伴着她落在了后面。她在道上被一个大约六七岁的肥胖小女孩吸引住了,那小女孩一手举着一只火炬形的甜筒冰淇淋,旁若无人地得意地一口一口地吮着,旁边一个年轻的妇人拿着手绢不时地停下来替小女孩擦嘴巴,可小女孩吃的太慢了,已经在逐渐融化的冰淇淋滴到了雪白的裙子上,妇人很不高兴地埋怨着,小女孩却依然我行我素,依然旁若无人。她当时有些混乱了,仿佛看见十几年前的自己,原来也是这么一副邋塌的模样,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女孩一步步地走远。突然,一只温暖一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她惊醒了过来,是贺文。
      她的手给他紧紧地握着,一颗心砰砰乱跳,脸也红了。可他却叫道:“小心。”原来有一辆拉着红酒的马车冲了过来,他拉着她闪到了马路边上,立刻把手松开了,低下头来,轻声地安慰地问她:“没事吧?小心点。”她才明白刚刚他握着她的手,只是应急措施,不免有些失望。他没看见她的脸红了,却看到她的失望,竟然道:“我也买一个甜筒冰淇淋给你,好不好?”她当时是苦笑,不过还是克制不了强烈的食欲,乖乖地点了点头,眯起眼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道:“我要巧克力味的。”当然,她并不知道他为那一瞬间娇美可爱的神情,差一点儿忍不住低下头来吻她。
      贺文回过头来,望着若珩白里透红的脸,不知道她是想到了昨天下午的马路奇遇,还以为她是累了,便道:“你累了,就歇歇吧。”若珩恍然,回过头,冲着贺文嫣然一笑。贺文沉醉在那笑容里,不由得地也微笑了。他最受不得她这种表情,就在昨天下午,差一点儿让他在大街上失态,真的好险。
      镬子还在豁啦啦地响着,却也不曾搅乱两人此刻美妙的心情。
      若珩想起自己多年以前的时光也象这只风筝一样自由自在,直到遇见贺文以后,才发生了变化,所为的也许就是今天和贺文一起放风筝时的轻松愉快的意境。在这青山绿水间,他们放下了所有的面具和包袱,如鸟归樊林,鱼潜深渊,适心怡性,快乐单纯的如同孩提时代。
      嘉和、贺言、阿宝三人合放的那只孔雀也飞了起来,两只风筝在蓝色的天空上遥遥相对,比舞齐飞,阿宝在路上拍着手“嗷嗷”地欢叫着。
      一会儿,若珩当真觉得有些累了,将手里镬子递给贺文,自己走到溪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坐下来休息。没多久,嘉和他们也收了风筝,也递给贺文。贺文拿着风筝走过来,坐在若珩的旁边,把两只风筝放到另一边的石头上。若珩看他的脸上蒙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从身上掏出手绢来递给他。贺文接过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珩有些不自在地把目光转向了嘉和他们。
      嘉和三个人竟然手脚麻利地除去鞋袜,站在透明的溪水里,微风一吹,溪面皱碧铺纹。若珩道:“你们作什么呢?”贺言道:“嘉和说要抓几条鱼给我们晚上吃。”若珩微笑不语。嘉和道:“若珩,你别不信,以前我还真抓过,你问贺文就知道。”
      贺文用手绢轻轻地擦着脸上的汗水,没有回答。以前嘉和是在这条溪里抓过鱼,不过是在张贵的帮助下,用渔叉抓的,可不象现在的徒手擒拿。嘉和觉得自己在女士及孩童面前说了大话,他掳起袖子,撑起双手,煞有介事地摆好姿势。贺言、阿宝都为他专注的神情屏住呼吸,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一会儿,果真有条鱼游了过来,姿态优美,全然不知等待它的危险。嘉和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抓,说时迟那时快,阿宝突然在溪水里乱蹦乱跳起来,鱼儿稀里糊涂的,趁着混乱溜走了。嘉和鼓着眼睛朝着阿宝作怒状,贺言、阿宝拍手直乐,三个人在溪里打闹起来。
      若珩回过头来问贺文,道:“你不下去?”贺文正展开那手绢,盯着上面绣的一枝梅花
      出着神,听见若珩的话,微笑着道:“还是坐一会儿的好。”若珩望着贺文在阳光里一个侧影,他在沉默的时候,是冷静而忧郁的,微笑的时候,又象孩子般的单纯与羞涩,虽然都充满了迷人的魅力,却是矛盾而难以捉摸的。他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偏过头来,微微一笑,她在慌乱里低下了头,不敢再与他的目光相对了。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听着溪边草丛里叽叽哝哝的虫鸣声,草丛深处开着一丛丛红的,紫的,黄的不知名的小野花,在青草的映衬下娇俏动人。嘉和他们的嬉闹声惊醒了山林深处的几只飞鸟,它们似乎也充满了活力,扇着翅膀在山谷间盘旋着,鸣叫声充盈在天地之间。几只蝴蝶在低空迎着风飞舞着,这一派秋日的景色活泼如烈酒,平静如果露,使贺文、若珩两人的心情翱翔于云表之上。若珩低叹道:“腰缠十晚贯,骑鹤下扬州也不过如此吧。”贺文没有回答,是默许。这一种只可意会、不可可言传的感觉让两人都觉得刹那间的美好已是永远。
      嘉和最终也没能抓到鱼,他垂头丧气地埋怨着阿宝。贺言笑道:“我看是你笨才对。”阿宝拽拽嘉和的衣袖,指着天空,道:“你看。”嘉和故意苦着脸,问道:“看什么?”说着抬头看去,那天上的云彩慢慢地正变成绛色,嘉和道:“唉,该回去了,今天晚上吃螃蟹,走走,贺文若珩,你们入定呢。”贺文若珩听见嘉和的叫唤,一时之间还不愿从刚刚美好的意境里挣脱出来,然而时候的确不早了。
      他们骑上脚踏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去,跟随他们的还有三三两两的飞鸟。若珩抬眼望向远方,雾气腾腾的,其实是一缕缕的炊烟升起,落霞在飞烟飘摇间波动不定,不久便隐去了,只留下一种温柔的惆怅。这种斜阳暮景的美妙,只有在田园开阔处才能体会出来。
      若珩的心情极其愉快,不由地吹起口哨来,是一首童谣,以前阿牛教她吹的。她由心而发,并不觉得失礼。贺文万分惊讶,这是他第一次发现一个女孩子还会吹口哨,而且吹得如此之好。那曲调悠扬婉转,声音清脆柔美,他从未听过,不由自主地放慢车速,陶然半醉,被这不知名的曲调溶入这自然之间,早已忘却了自我。嘉和、贺言也为这曲调一同放慢了车速,若珩真是处处都叫人有新发现,处处让人惊喜。一曲完毕,阿宝叫道:“真爽快。”
      几个人不免哑然失笑,奇怪阿宝为何会想出这样的一句形容语,大概是刚刚开始学习,有些辞不达意吧?青春是明媚活跃的,是炽热浪漫的,即便是有些张扬,有些放肆,有些越规矩与方圆之外,还是能得到别人的谅解与宽容的,还年轻嘛。那么,辞不达意一点,又何妨呢?
      晚饭摆在院子的回廊里,一盘盘的螃蟹端上桌,是被冠以“蟹中之王”的阳澄湖大闸蟹。光是看那鲜艳的颜色,外观青背、白肚、金爪、黄毛,内里桔红色的蟹黄,白玉似的脂膏,洁白细嫩的蟹肉,就很是可爱。每个人都不拘礼,各自拿一个螃蟹剥着。仲秋正是蟹肥的时候,能够在月下吃蟹赏菊乃是人生一桩美事。院子的两旁种着菊花和秋海棠,花香阵阵,更叫人食欲大增。
      贺言剥了一会儿,有些气馁,道:“这螃蟹虽然美味,但吃起来却太麻烦了,叫人不敢恭维。”程老太太笑道:“这吃蟹是讲究学问的。之前要将蟹洗涤干净,将蟹扎牢,下锅时放些生姜、黄酒、食盐以避寒解腥,吃时用煮熟的酱油、姜丝为佐料,还有专用的工具,剪刀、夹刺、铆头来精敲细剥,先吃钳爪,再先蟹盖,以防走了热气,享用完蟹膏,再吃蟹肉。哎,想起以前我和你爷爷在外国的时候,最想念的就是家乡的这一道美味,可惜你爷爷他…”说着,低叹了一声,想起早逝的丈夫,有些黯然。
      贺文和若珩听着程老太太的感慨,看着满桌的螃蟹,不约而同地想起小时候他取笑她总是横着走路,象个螃蟹似的往事,他们在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有一天他们可以结为夫妇,共同生活在一起,在一起共同品尝螃蟹。他们抬起头,互相看着对方,心里一阵激荡。
      静妤已吃完一个螃蟹,又拿起一个来,这一个不知怎么的,剥了半天也不能把蟹壳剥下来。贺文正坐在她旁边,也不说话,从她手里拿过那只螃蟹,麻利地剥掉蟹壳,把不能吃的部位去除干净,又递到静妤手里,他尽量使自己做地更自然些,然而餐桌上人还是都看得目瞪口呆。
      静妤的眼泪差一点儿掉下来,这是十几年来贺文第一次向她表示亲近友好之意,刺激地她满腔的辛酸与委屈一齐涌来,要不是全家人都在的特殊场合,她真想大哭一场。众人都很惊讶贺文今天的举动,尤其是程老太太和碧亭。若珩想着可能是自己前些天跟贺文讲的话所发挥的作用,其实她只想对了一半儿。
      因为若珩,使贺文那颗冷漠的心渐渐地开始熔化,他现在愿意把这份喜悦、快乐与每一个人分享,更加上他今天与若珩度过的美妙时光,使他的心情轻松愉快,他才能鼓起的勇气。否则,即便是他想和解,也决不会在众人面前如此冲动的。他毕竟还是一个内向、懈怠,凡事都需要别人推一把的人。
      嘉和发现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异样,连忙岔开话题,道:“你们有没有听说骆二爷的事?”贺言很感兴趣的,笑道:“快说,怎么回事?”嘉和道:“听人说,他姨太太和她的所谓表哥卷着他的钱跑路了。”程老太太道:“咦,前些日子我好象听你们说要投资他的纱厂的,这下,岂不亏本了?”宗泽笑道:“妈,你不必担心,我们并没有投资。”程老太太“噢”了一声,就放下心来。
      其实这件事是由贺文负责的,他因为若珩说过的,所以对这事并不抱积极的态度,就在模糊之间,骆通天的纱厂就出事了。后来嘉和还为此事取笑过他,笑他听老婆的话,总是万无一失的。这会儿,嘉和也想了起来,不由得就微笑着望着贺文。贺文明白嘉和的意思,低头继续剥着蟹子,假装没看见嘉和取笑的神情。其实他自己也有些纳闷,若珩的年纪比他小了好几岁,刚从乡下出来,社会经验几乎为零,可他偏偏就是听她的话,不愿违背她的半点意思。
      贺言一直对这位骆某人很感兴趣,笑道:“这位骆二爷岂不是人才两空嘛。”嘉和笑道:“他欠了一屁股的债,结果给债主堵在家里,搞得很是狼狈。他太太也和他离了婚,几个儿女又在报纸上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他留在北京的家产也给大太太那边占据了,看来是甭想要了。”
      碧亭冷冷一笑,道:“这就是忘恩负义应得的下场,这还是轻的呢,还指望着享受天伦之乐,别痴心妄想了。”谁都听得出来她这番话是说给宗浦夫妇听的。大家在瞬间屏住了气息。止住了高谈阔论,空气了变得无比地沉静,压抑,紧张,一场唇枪舌战,一触即发。
      突然,若珩叫道:“月亮出来了。”众人随着她的明亮清脆声音抬起头来,一轮素月,不偏不倚正在当头,皎洁幽雅,照地院子里的青石地板雪亮如镜,菊花与秋海棠也藏起娇艳,躲到阴影里,不敢与之争辉。月夜总给人一种凄冷孤寒的感觉,反倒是桂花树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散出一股清幽的香气来,今夜桂花香里的月光虽然高贵的,却可与人共乐的。院子里人,因为刚刚发生的事,有的喜悦,有的平淡,有的诧异,有的愤然,这会儿都收起凡尘俗念,沉浸在那惊艳的清辉里。
      入夜,各人都回房休息,这房子没有预留太多的房间,这次多了若珩,少不得要重新分配。最后只得贺文嘉和一间,若珩贺言一间,宗浦夫妇一间,宗泽夫妇一间,程老太太一间。这一夜,原本是团圆之夜,却不知会有多少人彻夜难眠了。静妤,当然并不例外。
      宗浦感觉着妻子翻来覆去,笑道:“什么事兴奋成这样?你不准备睡觉了?”静妤翻起身来,道:“你没见贺文今天给我剥螃蟹,我几时受过这种待遇。”宗浦去握住他夫人的手,道:“这几年是委屈你了。”静妤怔怔地流下泪来。宗浦坐起身来抱住她,无言地安慰着她,半晌,才道:“其实,碧亭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
      静妤一把捂住丈夫的嘴,轻轻地摇摇头,笑道:“我哪儿会和她一般见识,如果我真的那么没有涵养,,这几年还不打翻了天了。况且,我看妈的意思也很不以为然了。”宗浦拉下静妤的手,重新握在手里,轻轻地抚摸着,道:“妈也是为了贺文的缘故才冷淡你的,静妤,这些年来真的是委屈你了,你有没有后悔过?”静妤笑道:“后悔?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停了片刻,她又正色道:“宗浦,我只是遗憾不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贺文虽然对我们的态度冷淡,但依照他的个性,如果有了弟弟妹妹,跟我们的关系大概也能缓和些的。”
      宗浦没有回答,他今天也叫贺文弄地有点晕头转向,后来才想到高兴。这几年压在他心头的沉重负担,已经让他快有些喘不气来,他们夫妇很清楚贺文的转变应当归功于新娶的媳妇。现在,他觉得,即便这个媳妇是个乡下人,没有什么学识,没见过什么世面,也都没什么了,更何况还非常不错呢。
      宗浦隔壁的一间房住的是宗泽夫妇。碧亭因为心意难平,这时在黑夜里对丈夫怏怏地道:“贺文今天真够多管闲事的,要他献什么殷勤。还有若珩这个傻丫头,凡事也没个心机,不知道哪边应该帮,哪边不应该帮,连带着贺文傻兮兮的不知进退了。”
      宗泽有些不高兴,道:“碧亭,已经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平日你争强好胜,什么气也该出够了,你就不能退一步,贺文今天是对的,这个家庭早就应该这样。”碧亭仍旧不服气,道:“哼,我姊姊的儿子,凭什么给她当孝子,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哼。”宗泽知道她积怨难消,也不理她,自顾睡去。只让碧亭在黑夜里望着天花板,想着姐姐的不幸遭遇,嗖嗖地放着冷气。
      贺文与若珩是结婚以来第一次分房而居,虽然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墙壁,两个人却已经开始想念。若珩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贺言睡眼惺忪道:“你怎么还不睡?”若珩悠然道:“我是在想今天田园里的美景,要是我们能天天过这种日子该有多好。”贺言打一个哈欠,道:“你别傻了,快睡吧。”若珩又把身子翻向着墙壁,恰巧贺文在这时也翻过身来,两人脸对脸,只是隔着一堵墙。
      他们彼此都以为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却不知道,这一段乡村游历,将是他们共同美好生活的极致,将成为他们在以后岁月里最珍贵的回忆,使他们毕生难忘。自此以后,不幸与意外接踵而至,直叫他们一步步地走向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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