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南日记》昼永春闲

1、第一章

　　京城又戒严了。

　　凡是大些的巷口都有锦衣卫设卡盘查，街面上的铺子只早上开了两个时辰，午时一过，便全关了门。

　　神木街倒是个特例，竟有几家铺子□□的开着，街中腰的吉吉居就是其中一家。

　　周落雨走进店里，面对铺了满墙的鸽子笼，面色淡薄，跟柜台里的沈先生点了个头。

　　沈先生是个看不出年纪的人，落魄书生的样子，很是亲和，给她倒了碗茶，笑道：“又缺钱了？”

　　周落雨点头。

　　沈先生回到柜台，拿起本账簿样的东西翻看，边自语：“让我看看最近有什么适合我们小落雨的。”

　　周落雨皱了皱眉，对他肉麻的称呼不大舒服，然并没有吭声，两眼盯着他手中的黄皮簿子。

　　这簿子里收集了各种稀奇古怪且不大正经的差事，沈先生做惯了掮客，两指夹着翻了两翻念道：“云阳侯府的祠堂里近几日总不宁静，想找个道婆去做几夜法事。”

　　周落雨不明所以，终于开口：“这适合我？”

　　她声音有些暗哑，并不像普通少女那样清脆悦耳，一张脸却小巧白皙，身子也单薄，看着比实际年纪还要小些。

　　沈先生笑：“倒是有更合适的，钱也多。”

　　周落雨眸光转冷，最终垂下眼：“我不会做法事。”

　　“别急。”沈先生又翻一页念：“京城最出名道教中人马道长，最近在寻徒弟，条件是胆大嘴紧的，最好是哑巴。”

　　他抬头看着周落雨：“这不就是你么？”他在纸页上画了个红圈，撕下来递给她：“去找马道长吧，记得老规矩，拿了报酬我抽三分的成啊。”

　　周落雨穿着宽松的灰蓝道袍，跟马道长走进云阳侯府的时候，天将将黑。

　　侯府隐在苍青的夜色里，没了白日的轩昂，加上一路没几个人影，寂静空旷，在初秋的冷月下更显得有些森然。

　　他们师徒一行三人，被个管家引着，在霍氏宗祠门前，见到了侯府少夫人李清商。

　　她穿件家常藕荷色绸裙，骨肉匀停，背对着祠堂，在明暗交织的灯火下，有种哀愁又零落的美。

　　她蹙着眉，向马道长诉说了侯府近来的异常：“老夫人近来总懒怠动，饮食也不济，请了好几个大夫来，开了药总不见效，这几日家里守夜的仆人又总听见祠堂内半夜有动静，我思来想去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故而请道长过来看看。”

　　马道长好生安慰了霍夫人几句，表示镇妖除鬼，义不容辞，又强调：“法事最短也要七日方可见效。”

　　霍夫人自是同意：“若老夫人有起色，长些也无妨。”

　　马道长心下欢喜，将拂尘往手腕上一搭，带领两个徒弟进了祠堂。

　　祠堂中央设翕，翕中放着霍家祖宗牌位，前置长桌摆放各色祭品。

　　周落雨跟着马道婆在堂内转了一圈，见除了翕中设柜，集中摆着牌位外，西面靠墙另放了张小檀木桌，上面也摆着个牌位，前头除了个小些的香炉里插了半柱香，并无其他祭品。

　　马道长回身向跟进来的管家望一眼。苏管家道：“此乃霍家私事，不欲外人知道，还望道长莫将此事说出去。”

　　马道长点头：“那是自然。不过这祠堂不静，恐怕正与此有关。”

　　苏管家道：“这该如何是好？”

　　马道长捋了捋花白胡子：“我在此牌位前，点一只长明灯，昼夜不熄，安定亡魂，看能否有些作用。不过若要从此安宁，还是将牌位早些归位的好。”

　　苏管家叹口气：“我会说与老夫人知道的，道长便开始吧。”说着出去了。

　　马道长在堂内贴了几张符咒，又挥着拂尘神神叨叨绕着祠堂念了一回，便指使周落雨将根一尺长的雕花白烛点在那单个放置的牌位边，道：“猜拳会么？”

　　周落雨愣了愣。

　　马道长眼见她不是个机灵的，带她来完全是看沈先生的面子，有些不耐，向另一个徒弟道：“你去跟她猜拳，谁输了，今晚便在这守着长明灯，赢了的跟我回去。”

　　小师哥点头，显然是熟悉套路的，一招便杀败了周落雨，跟着师傅满意的走了。

　　周落雨听见马道长在门外又跟霍夫人忽悠了几句。门外渐渐静下来，只一个小厮进来了给她送了壶茶水，便再无人来了。

　　祠堂顶高空阔，中央的黑檀木翕中，一层层整齐摆放着霍家高祖到父考的牌位，累累四层，每个牌位前两只蜡烛，几十只蜡烛将祠堂照得透亮。

　　周落雨起身走至翕前，扫过一个个牌位上的名字，并把他们中的几个和记忆中的零星听到的传闻联系起来。

　　老侯爷霍启，创立宁远铁骑，赫赫威名，几乎战无不胜。小侯爷霍瑜，亦是当世名将，率军屡战北蛮，最后战死沙场。这烛火堆起的小山庄严肃穆，仿若诉说着霍家昔日无尽的辉煌与荣光。

　　她若有所思，走回角落，偏头看着竖立的牌位，上书两个字：霍瑄。

　　若不是这只长明灯，它将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像不存在一样。

　　深秋夜冷，一阵风从窗外灌进来，满堂烛火随之摇曳一动。好巧不巧，长明灯因最靠近窗户，竟灭了。

　　周落雨忙起身关窗，一只毛色雪白的猫忽而从外边跳进来，越过她头顶，扑在檀木桌上，霍瑄的牌位应声而倒，这畜生却似被什么追赶似的，在堂中落了一脚后，迅捷的蹿上了房梁。

　　她顾不得猫，忙上前将牌位扶起来，却见排位下边的黑木盒子也倒了。

　　一本册子掉落在地，页扉上落着“客南日记”四字。

　　周落雨拿在手里翻了翻，内页落款一枚方印，这日记市霍瑄的。她好奇心起，把一切收拾妥当，又把蜡烛点燃，拿着册子翻看起来。

　　雕花白烛的火焰渐渐变得和其他蜡烛不一样了，不仅焰心，连外焰都幽幽的泛着蓝。

　　第一页纸上，笔迹有些潦草，写着：

　　宁熙十七年，六月十八日夜

　　颠簸两月，终抵南平驿馆。住近闵江，犹为湿热，伤处又见腐烂，夜间疼痛难眠。困极闭目，犹在囹圄之中，暴肤受辱，冷汗发背粘衣。

　　长明灯蓝焰跳动，周落雨只觉一阵恍惚，眼前字迹忽远忽近，堂内四十九只蜡烛焰光摇曳，她耳中嗡鸣，眼前一黑，靠倒在墙边。

　　再睁开眼，一室黑暗，桌上一盏油灯如豆，勉强照得见屋子的大致摆设。

　　周落雨犹觉身在梦中，困意汹涌，床上的人却发出声梦呓般的呻吟。

　　一个声音叫道：“少爷，你怎么样？没事吧？”

　　床上人嗯了声：“…无事，你扶我一把。”他挣扎着坐起来，掀开腿上盖着的薄单，立在床边的人跟着发出声惊呼：“少爷，您的伤…”

　　周落雨被这声咋呼惊醒，视线停在床边的白色身影上。他一手拿着油灯，俯身查看自己的腿：“这里太热了，这伤恐怕不能等到南平城再治了。”

　　“那怎么办，这里是驿馆，离南平府山路还要一日，哪里请得到郎中啊。”

　　白衣男子轻声叹了口气：“苏衡，你去把窗户关上，再把药箱拿过来。”

　　苏衡答应着走到窗边，陡然发现角落里竟缩着个黑影，一张苍白的脸抬起来，乌沉沉的眼瞳望着他。他素来胆小，一声惊叫卡在喉咙，竟晕了过去。

　　周落雨淡定的站起身，望向床边，白衣男子静静看着她，目光沉静深邃，不见一丝慌乱。

　　南平府，驿馆，腿伤，这些和手记中完全吻合的场景昭示着眼前人的身份。

　　周落雨眼前浮现霍家祠堂里那孤零零的牌位，心内生出点同病相怜的情绪，走到霍瑄跟前，低头看着他受伤的腿。

　　霍瑄忙往后缩，伸手拉过袍子想要遮住污秽不堪的伤处。

　　周落雨抓住他的手，抬眼注视着他，那眼神和她的手一样冰凉，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霍瑄怔住，见她拿过桌上药箱打开，将里头物件拨弄了两下，拿出柄锋利小刀在油灯上烧热，又将油灯放置在他腿边，低声道：“这些腐肉得刮下来，不然这条腿会残掉。”

　　她面无表情，举着烧红的小刀：“会很疼，你可以喊停。”

　　霍瑄犹豫片刻，将盖住伤处的手松开，默认了她的提议。

　　这也许是梦。他想，然总算不是在诏狱受刑了，竟还有人为他治伤。

　　他右边小腿处伤得最深，之前只简单包扎便上了路，此时已腐烂见骨。周落雨落刀同时，只听“滋”一声，那是腐肉被烫焦的声音。

　　霍瑄喉咙里唔得一声，侧过脸，抓紧床褥的手青筋暴起，表情扭曲，额上汗流如注。

　　寂静无声的屋子里，只听见银刀磨过骨头嚯嚯的声响。

　　周落雨平稳操刀，游刃有余，娴熟的手法很大程度上减轻了霍瑄的痛苦。然汗水还是将他单薄的白布袍完全打湿了。

　　大约不过一刻，周落雨便将伤处的腐肉清理干净，又伸手在木箱里翻找：“有止血的药么？”

　　霍瑄抬手探进箱内，握住个白瓷瓶子，扯掉红布包住的木塞，将白色粉末直接倾倒在伤处。许是疼麻木了，他低着头，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天太热了，便不包了吧。”周落雨似是自语。

　　霍瑄抬起头，清冷的眼睛湿漉漉的，脆弱又隐忍，还带着些许迷茫。

　　周落雨这才注意到他的脸，眉眼俊秀如画，月下看来，白玉一般。

　　他看着她开口：“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周落雨抬手捂住他的嘴，手指放在自己唇上嘘了一声，有些不耐：“别再吵啦，我要去睡了，明日还有好多事呢。”

　　她手掌亦是冰凉，动作很轻，收回来的时候，像是抚摸过他温热的唇。

　　霍瑄顿时后退，浑身不自在起来。

　　周落雨却毫不在意，她伸个懒腰，像是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疲累不堪得走回靠窗的角落里，抱膝坐下，扫一眼倒在身边的苏衡，嗯，很好，没有醒的迹象。

　　然后头一歪，靠在墙边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