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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困境 ...

  •   戚夫人是柳自明娶的第十房,这些姨娘通常也在她的观众名单里,不过,不管她表现地如何草包纨绔,都无法消除她们的戒心,她们对她,始终有一种暗暗的敌意,好像她的存在是一种威胁。

      毕竟这么多年了,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

      有意思的是,这种暗暗的敌意十分复杂,当她是威胁又要竭力表现地不觉得她是威胁,既忌惮她,又要表现出不在意。

      这种复杂的来源是自信,这十房姨娘都自信自己会为柳自明生下一子,到时消灭她这个“半女”。

      无奈广种树却不曾结果,她们的自信延绵数年看不到结果,柳自明年过半百之际终于在戚夫人的肚子里听到动静。

      戚夫人总是一副小家子气的做派,大抵和她出身市井有关,说话声音尖尖细细的,说出来的话也多不中听,但在柳思柔的印象里,她总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像是满腹愁肠,个子小小,反而显得小家碧玉起来,怀孕后一直养在屋里,鲜少出来。

      今日遇见,总觉得她同以往判若两人,一向胆小却说话尖刻的戚夫人此刻“母凭子贵”地直起了腰杆,仿佛那孩子是长在她背部,而不是肚子里。

      就算是个女儿,也能分走柳思柔身上的宠爱,更何况若是个儿子……
      柳自明想生儿子的心从来不掩饰,不然也不会娶这么多妻房。

      “哟,大小姐这是刚从哪儿钻出来啊?只有你一个人么?”

      柳思柔没有回答,只淡淡看了她一眼,那姨娘却不恼,又道:“还是大小姐最得老爷疼爱,这衣裳上的金线被太阳光一照,金光闪闪的,真好看。我们什么时候有这种福气啊?”

      “姨娘在下人面前就别开这种玩笑了,你要是喜欢,我就叫人做几件,不是难事。”

      “哎呀,什么开玩笑?小姐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戚夫人的眼睛骨碌碌转了转,“不过……等我肚子里这孩子出生了,希望他能和小姐一样得老爷的疼爱,大小姐放心,做弟弟的总是会护着姐姐的。”

      柳思柔听完没忍住笑了一声,她这才认真看她,面前的妇人小腹刚刚隆起,面容姣好,一双年轻的眼睛在燥热的暑光里清凉似水。

      没记错的话,戚夫人不过比她大个两三岁,家人收了钱将她送来就未曾再出现过,一开始总听下人说她在屋里闹,如今是好了。

      也坏了。

      柳思柔对这些姨娘们的情感也十分复杂,如果说一开始简单的敌意是年少不懂事的冲动,那后来的复杂便是成长时连绵的疑问。

      她们原是自由的,怎么也愿到一个牢笼中来?

      她们原是自由的,怎么愿与众多原来自由的姐妹争抢一个凡夫俗子?

      她们原是自由的,怎么……

      她从不与戚夫人为难,一是因为戚夫人来得晚,二是因为,她最像她的明天。

      她们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呢?
      无非认命二字罢了。

      原来,真是自由的么?

      “你笑什么?”戚夫人皱起了眉。

      “没笑什么,姨娘这样好兴致,如此暑热还不在房中好好歇着。”

      “我不比小姐好命,老爷专挑一处最阴凉的地儿给小姐居住,我那屋子啊,向来是冬寒夏热,还抵不上这花园里凉快。”

      “那我就不打扰姨娘雅兴了。”她又笑起来,“姨娘这么笃定会为我添个弟弟,甚好,甚好!”

      戚夫人显然被她的笑弄得一头雾水,随即突然明白她笑容里的嘲讽,没好气地道:“老爷都找人看过了,是个儿子,肯定是个儿子!”

      “看来真正好福气的人是我爹啊,这些年寻遍良医没有用,原来缘份在戚夫人这儿,应当早早将戚夫人你娶进门!不过戚夫人如今既然已经得偿所愿,就应少叫那不相干的人进出院门,柳府人多,免不了有那说闲话的,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说完笑着大步离开了,戚夫人一面气得恨不得将她吞了,用银牙咬碎,一面却心虚着,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知道些什么,不敢当面惹她,只能在背后当着下人的面骂几句,末了又啐道:“她真不愧对她爹取的好名字,思柔思柔,就是不柔,才叫她思柔,十七岁了嫁不出去赖在这里,真是惹人笑话。”

      落入泥沼中的人,常常在泥里希望别人也同她一样掉下来,因为她祈求或者埋怨上天都得不到回应,便将这股怒火化为诅咒,让不会熄灭的火星随风落到每个她希望落到的人身上。

      这无可厚非,至少是人之常情。

      不过,诅咒向来没有用。

      夏日阴晴不定,仿佛天上有专门司云的小仙,瞬间召集浓云重雾,哗啦啦地下起雨。

      幸好我及时醒来,不然现在定是个被傻傻浇醒的落汤鸡,柳思柔心想。

      她的脚步慢下来,坐在池塘边的亭子里,此时荷花正盛,大雨滂沱,打得池里的荷花直颤,她看得出了神,托着下巴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雨渐渐转小,有停止之意,她这才回过神,悠悠转身时被身后站着的人吓了一激灵,尖声叫了起来。

      “你……你你,你何时来的?”

      “彩云姑娘寻不到小姐,便叫属下出来寻找……属下见小姐望荷花出神,不好打扰,便在此候了片刻。”

      “不声不响的……”少女撇起嘴。

      回去后,那领回来的女孩正坐在小姐门前,占据了秦月楼日日当石狮子的地方。

      “这样天气,彩云,拿些钱给她,好好将丧事办了。”

      “是。”

      “若是可以,属下愿……”

      “你不必跟着去。”

      小姐进了房,秦月楼在门外,她始终还是不信任那女孩,觉得她处处透露着怪异。

      彩云似乎也有同感,待女孩走后,竟过来拍了拍她肩道:“秦姑娘大可放心,我叫了几个男侍卫与她一同去,天气这样,人放在破庙里估计都臭了,咱们女儿家家,还是不去为好。”

      无论如何,不亲自看总觉得不安心。
      尸体倒不怕,只怕……她到底在担心什么……

      据回来的侍卫汇报,离着庙大约十几米远就能闻到一股腐臭味,叫了专门做白事的帮忙下葬,又给立了块碑,不说是风光厚葬,也算是极尽体面。

      那女孩又跟着回来,说是要报答小姐的恩情,为她当牛作马。

      “也好,你一个人在外飘摇总算不得安全,此次就当是忘了前尘,重新来过……”柳思柔说。

      闻着一股淡淡的茶香,秦月楼的思绪飘远,“忘了前尘,重新来过”,师父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你要是愿意留在这里,就跟着彩云吧。”小姐又道,不知想起什么笑起来,“你瞧我,到现在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脸上写满懵懂与纯真,也笑道:“既然是重新来过,就请小姐赐名,之前家里穷,父母也没读过书,名字像小猫小狗一样叫着,我们那边说是贱名好养活,如今……竟不知怎么向小姐提起。还是,请小姐赐名。”

      “赐名……”柳思柔面露难色,“我可不会起名字了,叫我想想,明日再告诉你,时候不早了,彩云,带着她去洗洗,早点睡了。”

      “是,小姐。”

      “是,小姐。”

      最近小姐的屋子里换了一种熏香,天气虽然热,到了夜里配着那熏香的味道,反倒觉得屋子里凉丝丝的,小姐大概是累了,早早地到床上躺下了,只是那气息总是翻来覆去,不能成眠。

      秦月楼也没有睡意,僵直着身子,假装睡去。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朦朦胧胧之际,她感到那股气息在不断地向她靠近,她猛地清醒过来。

      “秦侍卫,你睡着了吗?”小姐问道。

      她没有回答,对方却轻轻地在小榻上坐下来,背对着她,又道:“如意,给那女孩起名叫如意怎么样?希望她以后事事如意,不再过那种凄惨的生活。”

      小姐的语气里有些落寞,秦月楼敏锐地感到那使她落寞的事并非是为那女孩起名有多苦恼,而是其他,就像师父与柳府的仇怨,她感受得到那种情感,却无法清晰地知道其中的缘由。

      她望着她的背影,只消看着就觉得落寞的背影,与平日里富丽的大小姐全然两人,她不禁出声答道:“她日后跟着小姐,必然不会凄惨。”

      “你果真没睡!”她转过身来,竟也躺在小榻一侧。

      秦月楼被她突如其来的行为弄得手足无措,急忙向里侧挪了挪,不自觉地咬住下唇,她紧张时下意识的动作。

      “世上果真有这么可怜的人么?在街上时我还不敢信,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是世上最悲惨的了。”小姐说完笑了一声。

      秦月楼没有说话,黑夜里,她的眼睛微眯,转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一定心里觉得好笑吧,我的生活看起来那么好,还觉得自己惨,有点……那句话怎么说?”小姐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现在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如果说如意的困境是贫穷,那我的困境是……”

      秦月楼听着,小姐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以为又是一场短暂的停顿,于是等待着,片刻之后,还是没有声音,待转过头去看她,首先看见的,是从她脸上滑落的一滴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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