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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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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终于散场。秦林临走前不忘叮嘱儿子:“明天你去霍家,项链在你卧室,记得带上送给霍乔。”
秦岑既未应允也未拒绝,只是垂首立在原地。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在秦林看来已是长足的进步——比起高中时那个赤红着眼要与他拼命的少年,如今至少学会了沉默。
父子间早已摸索出独特的相处之道:一方永远下达指令,一方永远已读不回。
接近傍晚六点,秦岑才回到那栋房子。
推开简朴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父亲秦林一贯钟爱的禅意风格——低饱和度的色调,流畅的弧形线条。
院子里种了棵老榆树,有阳光的时候,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是给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绣上了一幅水墨画。
室内以白墙为底,木色点染。
家里保姆在厨房忙碌晚饭,客厅地毯上堆了一地玩具,不用想也知道是小侄女秦安好的杰作。
“吴妈,好好来了?”
“是的,好好先前在玩太太给她新买的积木,她玩了一会儿累了,现在正在楼上睡觉,太太说晚饭再叫醒她。”
吴妈说着给他切了一盘水果端来。
这个家总是过于安静的,平时很少有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一家人能聚齐的日子屈指可数。
秦岑上二楼卧室,轻声推门进去,看见秦安好一张熟睡的脸。
小家伙睡得酣,额头的刘海撇成两瓣,露出和她老爸一样的大脑门,微张的小嘴巴还挂着口水,秦岑忍俊不禁,抽了张卫生纸轻轻按在那软乎乎的脸颊边。
尽管他动作已经很轻了,安好还是醒了。
小家伙迷迷瞪瞪地喊:“爸爸。”
秦岑跟她爸秦霁青相差五岁,虽然是兄弟,但长的并不像,秦霁青长的像秦林,秦岑长的像妈妈,加上秦霁青中年发福,两人就更不像了,也不知道小孩儿睡得有多迷糊,这都能认错。
“好好,你再看看,确定我是爸爸,不是小叔?”
秦岑难得有好心情逗小孩儿。
安好手握成小石头擦了擦眼睛,顿时眉开眼笑,扑进秦岑怀里。
“小叔,你回来啦!”
小孩刚兴奋完,一阵剧烈咳嗽突然袭来。秦岑心头一紧,迅速从床头柜找出喷雾剂:
“来,好好,深呼吸。”
一、二、三、四……
安好两岁半时确诊了哮喘。
最严重的那年,几乎每个月都要感冒一次。
咳嗽就像打开噩梦的钥匙,每次发作都需要半个月才能缓过来,然后周而复始。
医生说,这种病很难根治,有可能带到成年,终身与药物为伴。
因为这种病,秦安好身边离不开人。
“小叔,我好了。”
安好用滚烫的小手包住他的手掌,像个小大人般汇报。
“今天我可乖了,我没有吹风,没有玩水……可是……”
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今天还是咳嗽了……”
小孩儿给自己定了目标:今天不咳嗽,不犯病。
“小叔,我真的是爸爸的累赘吗……”
说着,说着,安好哭出了眼泪。
秦岑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僵住了,眉心拧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累赘。
这个带着锋利棱角的词,他太清楚,绝不可能是孩子自己学会的。
“好好。”
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个颤抖的小身体搂进怀里。
家里人就这么多,答案呼之欲出,会对这么小的孩子冷言冷语的人只有他。
小孩是最会看人脸色的,况且安好从出生起就活在大人微妙的关系网里。
她看得懂爸爸和爷爷之间的沉默,感受得到爷爷看向自己时眼中的疏离,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里,她本能地选择做一个懂事的孩子。
秦岑心疼坏了,他伸手安抚着怀里的小孩,一下一下顺毛:“好好,记住小叔说的话,不管爷爷跟你说了什么,怎么骂你,你永远都不是爸爸的累赘,你爸爸是因为爱你妈妈才选择离开他的家,离开爷爷,离开我们,他选择了你和你妈妈,他这样努力得到你们那个小家,好好怎么会是他的累赘呢?好好是爸爸最爱的小朋友。”
从有记忆以来,秦霁青一直都是最听话的,他是父亲亲手栽培的常青树,每一根枝桠都按照既定的方向生长,每一片叶子都规整得恰到好处。
他从不违逆父亲的任何要求,相较之下,秦岑和秦思瑶偶尔还要耍些小性子,唯独大哥永远都是那副沉稳克制的模样。
秦岑敢胡闹的那些年,不过是因为知道,家里还有大哥替他收拾残局。
可是,精密的钟表有一天出错了。
那天,秦霁青带着怀孕的恋人回家,宣布要结婚,要离开秦家,秦林反手就给了他最听话的儿子一记耳光,巴掌落得又快又狠。
秦霁青没有躲,没有辩解,甚至没有抬手碰一下迅速红肿的脸颊,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像过去三十年来每一次面对父亲时那样。
秦霁青离开家不久后,他的爱人生产突发羊水栓塞,难产去世,只留下一个小女儿,取名——安好。
秦岑其实理解当年秦霁青想要逃离这个家的心情。
秦林作为家中绝对的掌权者,对家里人的精神压制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外在的歧视或许还可以凭借强大的意志去抵御,但那些日复一日的精神消耗才最让人难以承受。
这些年,因为安好的病,秦霁青回来了。
到了晚饭时间,偌大的餐厅只有他和吴妈。
王可桢在开饭前就拎着手包出了门。
秦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没有过问她要去那里,做什么。
这个家的所有人早就习惯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
“吴妈,把菜撤了吧。”
满桌精致可口的饭菜快放凉了。
“给我小碗盛点清炒时蔬和山药排骨汤就行,我端楼上去和安好一起吃。”
“小叔!”
在秦岑端着托盘出现在二楼卧室门口的时候,安好的声音清脆得像是打破寂静的一串银铃。
在这个家里,大概只有这个小家伙会用这样明亮的眼神给他热烈的回应吧。
“啊——”安好皱着小脸,用筷子拨弄碗里的青菜,“小叔,我可不可以不吃这个?它有股怪奇怪的味道。”
“不可以,吃青菜对身体好,能长高。”
安好瘪着嘴,又指向山药:“那这个黏黏的东西呢?可不可以不要吃,它有点像像感冒时流的鼻涕…...”
“不可以,吃山药护肺抗炎,对身体好。”
“小叔,我不喜欢你了。”
“那明天的香草蛋糕……”
安好彻底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把碗里剩下的山药一股脑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小叔果然最讨厌了,今天不喜欢你了,明天再喜欢!”
“好,好,明天等我买香草蛋糕回来,咱们好好再喜欢小叔,今天先乖乖听话把饭吃完,嗯?”
秦岑和她一起吃完饭,又陪她玩了一会儿搭积木,直到哄睡,听着安好均匀的呼吸声,秦岑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桌子上,放着秦林说的那条为他准备好的项链。
银链极细,每一节都精巧得如同星子串联,链坠是一颗泪滴形的蓝宝石,宝石周围还镶嵌着一圈细小的钻石。
他轻轻取出项链,在灯光下,银链搭扣处刻着两个极小的字母,是秦岑和霍乔名字的缩写——QH。
这是父亲精心设计的联姻信物,就像当年给大哥准备的那条一样,藏在最不起眼的位置。
秦岑突然笑了一下,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银链勒进掌心。
下一秒,项链被狠狠摔在地上。
蓝宝石从底座脱落,在地板上弹跳几下,滚到了床底。细碎的钻石四散飞溅,像一场微型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