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十二章 ...
-
我这些年压抑着的全部恐慌、全部委顿、全部绝望,正以一种紧缩起来的巨大力量往外反弹,难以抑制,难以消解。
太可怕了!活着怎么会遇到这么可怕的事!我四面八方的一切,树也好,花也好,泥土也好,虫子也好,全都有声有息,有形有迹。它们瞪着我,周围全是咻咻的鼻息。
恍惚中,又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宋琉!宋琉!”
男人的声音。急切的,却又似乎沉稳得好像一潭静静的湖水。
是谁?
我努力抬起脸想看清他,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我眼里除了横七竖八伸向天空的树枝就是惨淡淋漓的鲜血。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疯狂地流眼泪,激烈地做着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手势,一来一往,一来一往,用力如此凶猛,带动我的身体也摇晃起来。我仿佛是企图借这剧烈的动作来搅碎黑暗中不断闪现在眼前的那些疯狂的杀戮的画面。我满耳轰鸣,根本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然而,那个沉稳的声音却清晰地闯了进来。
“宋琉!你冷静一点!”
“宋琉!看着我!宋琉!”
一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被我用力甩开。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叫声,声嘶力竭。
我没有别的想法,单纯的,害怕得要死。
那双手再次抓住我,继而一扯,把我带进怀里。然后,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地将我箍住。
“没有人要杀你……没有人能杀你……不要怕,你不会死……有我在……不要怕……不要这样……”
我被他搂得无法动弹,只能剧烈地颤抖,从头到脚的颤抖着,却不知为何,没有刚才那样害怕了。
我再次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鸦翅一般的眉宇,潋滟一般的眼睛……
凌?
不,他比凌年轻,没有凌雍容而迷离的神采,也没有凌的泪痣。
是谁?
他搂着我,轻抚我的头发,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有我在,不要怕,没事了……有我在,不要怕……”
他把我的头紧紧按在胸前,隔着衣衫,我可以听到他均匀而绵长的呼吸,以及沉重稳定的心跳,这让我很安心。
我想努力分辨出眼前这个人是谁,可莫名其妙的睡意却突然阵阵袭来。我的眼皮变得特别沉重,我不想睡,怕错过知道答案,挣扎着摆脱睡意。但不知为何,连他身上清雅的梅花香味都像在给我催眠。我特别累,特别想睡,昏昏沉沉的头脑不断提醒我说:睡着吧,睡着多好啊,讨厌的事情全部都会没有了。
我已经顶不住了。于是我想,先闭一闭眼吧,就只是闭一闭而已。但是在闭眼之前,让我再看看清楚,他到底是谁。
我已在沉睡的边缘,还差一点就要睡过去了。突然,脑海中亮起一道闪电般的灵光——我想起来了!那天在朱雀大街上,那傲然凯旋的队伍和走在最前面、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
樊虞……
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你?
对了!就是你!
宝苑公主生产、侍婢被灭口、我全家遭追杀……一切的起因,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在我眼前迅速紧缩起来,缩成一张脸——这张脸正在我眼前晃动着。
樊虞!就是你!
你到底是谁?!
我想问这个问题,可沉沉的睡意已经席卷了全身。
我一个趔趄,跌入沉睡的谷底。
==========================
我在冰冷的黑暗中挣扎,努力不沉底。那只把我拖向无底深渊的手,终于放松、消失,我终于漂浮上来,感到有了亮光,慢慢睁开了眼睛。
陌生的床棂。
“琉?”
是浩枫。
她坐在床头,神情有些慌乱。
“琉,对不起。我明明在你身边却……”
我摆摆手打断她,然后摇了摇头。
“不关你的事……”我嗓子有些哑。
说着坐起身来,依然有些头晕,身体软绵绵的。
“我晕了多久?”
“一个半时辰……”
“这是什么地方?”
她似乎有些为难,嗫嚅了一会儿才说:“这里是樊家在璐山的别苑。刚才,你……”她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试探我的反应,“你也许不记得了,是樊虞制住的你……”
我点了点头:“我记得……可为什么不回城?”
“他也是一个人出来的,没有骑马,赏花的人多雇不到轿子。回京又有些远,他说怕你有什么闪失,我也觉得有理……是他一路抱你回来的。”
我叹了一口气,情非得已,也怪不得浩枫。只是在这个当口,我不想和樊家有什么瓜葛,便立即起身道:“走,去向他打个招呼,我们回去吧。”
刚走到门口,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樊虞显然没料到我会站在门口,险些撞上。他一看到我,刹那间的神色竟是难以自抑的欢喜。忽然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色道:“宋大人这么快就要走,可是鄙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
我向他躬身行礼——我的官阶要比他低:“多谢樊将军相救。只是宋某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改日必当登门道谢。”
官场上的客套话,我们都烂熟于心。
他撇了一下嘴角,一手拉住我,一手不由分说地探上我的额头。
“还在发烧。”他说,“这里离京城还有二十里地,宋大人就这样走了,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差池,我难以向皇叔交待。”
他口中的皇叔自然就是凌。
“没事,内人会照顾我的。”我想挣脱他的手,可是他抓得很紧,甩不开。
“我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至少让大夫把个脉,开几贴药,喝了再走。那樊某也好有个交待。”
把完脉还要煎药喝药,喝完天都黑了,他摆明了就是不让我走,我有些动气,说道:“我这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事,家里有方子和现成的药,回去喝一剂就好了。”说着仍要往前走。他抓着我的手却始终没放,反而抓得更紧了。
我手腕翻转想甩脱,可他的手却像铁钳一样,牢牢攥着。
樊虞冷笑一声:“看不出宋大人gong夫不弱。”
我也笑了一下:“不敢当。”说着另一只手已劈到了他面前,他刚抬臂对应,这边浩枫已经轻叱一声,欺身上前。
樊虞松开我的手腕,迎战浩枫,我趁势退到了一边。
我的武gong并不好,十四岁离开云京之前,压根没有练过武。一开始是路上为了防身,胡乱学了一些。后来有了特殊的目的,苦练了几年,但毕竟是半路出家,要真跟浩枫樊虞这些从小练gong习武的人动起手来,实在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了。
当年能避过那些杀手,除了凭借一点小聪明之外,还有很多运气的成分,加之我自己也牺牲了不少,诸如身体色相。我对那些东西没有执念,我始终认为一个人,为了达到目的,为了活下去,可以利用自己一切能利用的条件,没有什么是放不开,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出卖的。
屋子并不大,浩枫和樊虞打得难解难分。
我虽笨拙,但也看得出樊虞并没有下重手,他只是绕着浩枫兜圈子。浩枫却招招凶狠,招招致命——她学的就是这种gong夫,除了这个,那些花拳绣腿的招式她兴许还不如我。可樊虞是宝苑公主最疼爱的儿子,这里又是樊家的地方,何况他还救了我,我们只是要走,不能逼得他太紧了。
于是高声道:“浩枫,不要伤了他!”
浩枫一边和樊虞缠斗,一边竟然还说话:“说得容易!他武gong……啊!”
她一分心,肩上中了一拳。樊虞并没有下力,浩枫退了两步,再次拧身向前。
我不能让浩枫伤了樊虞,但也不忍让樊虞伤了浩枫。提了提气,有些提不上来,四肢也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顾不了这么多,一步上前横在了他们中间。
樊虞猛地收了手,我挡在他身前——浩枫中拳,刚才那招是反射性的杀招,她十指纤纤,硬生生停在离我咽喉半寸的地方。她浑厚的掌风和凌利的杀气几乎要把虚弱的我掀翻,幸好樊虞在后面及时扶住我。浩枫赶紧收了手。
我不知道以樊虞的武功能不能毫发无伤地避过这一招,但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浩枫这一下真的打到他身上,那她也别想活命了。
头顶传来樊虞的冷笑:“宋夫人好毒辣的gong夫。”
我连忙整整衣服站好:“内子鲁莽,请樊将军原谅。”
樊虞依然死死盯着浩枫:“宋夫人的这番武gong不似中原任何门派,倒是和我昔年远征西域极地之时遇到的一些红毛绿眼睛的夷荻颇为相似……”
我怕他追问浩枫的武gong出处,忙道:“好了,我不走便是了。”说着走到床前,赌气似的一屁股坐下:“把你的大夫叫进来吧。”
樊虞却突然笑了,不再顾浩枫,逶迤而行地走到我面前,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了,微笑着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他笑起来挺好看的,竟然有些温存和体贴的味道,感觉有点遥远的熟悉。
我甩甩头,试图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联想:“大夫呢?”
他伸手:“请宋大人把手给我。”
我一愣,顿时明白过来,也笑了:“想不到樊将军不仅文韬武略了得,竟然还有悬壶济世的本领,真叫人刮目相看。”
他笑了一下,居然有些腼腆,轻声道:“略懂一二而已。”
我说:“都说樊将军天纵英才,果然名不虚传,难怪姚阁老如此厚爱,称你为百年一遇的神童了。”
他侧着头,神情专注地给我听脉,嘴里说着:“那是姚相抬爱。神童什么的,小时候说说也是大人听了高兴。过早地被定义优秀,反而会让人忘记了要去努力,以为一切凭天份就可办到。所以有太多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他扶着我的头,看我的眼鼻,又扶着我的下巴,观察舌苔。
“就算有努力了的,长大以后的成gong,都会被归结为天资好。那些呕心沥血的奋斗都成了天份的附带,成了一些锦上添花的东西。”
他放开我,走到了书案边,浩枫已经替他磨好了墨。他提笔写着药方子。
“如果可以选,我宁愿做一个平庸的人。有着平庸的资质和身份……不必像现在,顾虑这么多……”他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有点害怕他目光里闪烁的东西,赶快避开。
他垂了一下眼睑,自失笑了一下,似是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跟你说这些……”,随后又道,“宋大人只是受惊过度,加上有些湿热难抒,这才发的烧,不是特别严重。给您开一副凝神祛热的方子,喝个三五天就没事了。”
“多谢。”我答道。
我遇的人多了,爱我的恨我的,对我真心的假意的。樊虞虽看来少年老成,可毕竟只有十九岁。他的心思,我多少能隐隐看出些眉目来。
我并不怕这些,我只是突然有些害怕自己。因为我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刚愎自用的天才,相反,他很谦虚,不但谦虚而且努力,而且并不倨傲,更难得的是他不人云亦云、很有自己的想法。
我忽然有了一个荒唐的联想,我想,如果他不是姓樊而是姓宋,他不是宝苑公主的儿子而是先皇宋致的儿子,以宏煜的资质和才具,只怕很难与他争夺帝位。
宏煜讨厌他,而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欣赏他。
他把方子递给浩枫,继续说:“宋大人心事太重,平时饮食又有些偏,应该好好调理一下,多吃些蔬果。否则长此以往,容易伤肝。”
我笑了:“我又不是兔子,我不爱吃菜,我就爱吃肉。”
他也笑了:“多吃些菜没坏处的。”
浩枫也笑了,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再没有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势。
她一手揉肩,一手掩嘴笑着说:“他呀,平时要他多吃一口菜,都得用哄的。更别提水果了,不给他削了皮切了块,那是一口都不肯碰的。”
我佯装生气:“浩枫,你竟然揭我的短!”
樊虞笑着笑着,突然问道:“安茴是谁?”
我一震,浩枫的笑容也顿时僵硬。
樊虞故意忽略了我们的不自然,自顾自道:“刚才听宋夫人叫这个名字。”
我打着哈哈,想把这个事情混过去就算了。
“那是我小时候的字,束发读书时启蒙老师给取的,后来不再用了。”
“那宋夫人和大人是打小便认识的了。以前怎么从没听皇叔和太子提过。”
“这……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我笑得很心虚。
樊虞“嗯”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了一句:“宋大人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二位回府。”便出去了。
我看看浩枫,浩枫也看看我。
既来之则安之吧。
我朝她扁扁嘴,又吐了吐舌头。她本来满脸愧疚,却突然“噗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