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园》北屋

2、第二章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

　　下课铃一响，丁咚咚就朝同桌摆摆手，冲出去了。

　　刚到家门口，丁咚咚心里咯噔一声，老爸回来了，正在堂屋里怒气冲冲的走来走去。

　　老爸一转脸看见她在门口磨磨蹭蹭的也不进屋，就冲她吼道：“你妈呢？你妈干什么去了？你在门口干什么呢？赶紧给我滚进来！”

　　丁咚咚一边走进去一边回：“不知道，早上走的时候我妈还在。”

　　老爸喘着粗气团团转，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眼睛瞪着她，像要吃人的狮子。

　　丁咚咚偷偷朝卧室瞥了一眼，床上没有人，只有被子整整齐齐的叠放着。

　　她想：完蛋了。

　　她和老爸心理都清楚老妈又走了，每次打完架老妈都要消失一段时间，直到老爸去接她。她不知道老妈每次会跑到哪里，就像老妈也不知道每次她不在家她是怎么生活的。

　　老爸在屋子里转了一会又开始冲她吼：“在那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写作业！”

　　该来的总会来。

　　丁咚咚认命的回道：“书包丢了。”

　　老爸的死死盯着她，眼睛一瞬间涨得通红，他狠狠地咆哮着：“书包能丢了，你为什么不也丢？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永远不回来！”

　　人认识回家的路，书包不认识啊。

　　丁咚咚没有说话，因为回不回答已经不重要了。

　　老爸不知道从哪找来一条黑色的皮带，他的声音冷静了下来：“裤子扒掉，过来。”

　　丁咚咚不想尝试挣扎，没有一次跑掉过。

　　她慢吞吞的扒掉裤子走了过去。

　　老爸一只手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拎起来，她个头太矮直接就双脚离地了，余光中老爸的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又落了下来。

　　皮带狠狠地抽在她的身上。

　　丁咚咚不想哭的，每一次她都告诉自己不要哭，她已经对这种哭泣厌烦了，没人会在意，她也不想去在意。可是身体的痛觉不能被思想控制，它在瞬间随着声音席卷全身，

　　丁咚咚惨叫出声。

　　堂屋的大门开着，这个点正是吃饭的时候，每家每户都端着碗在外面闲聊，远远看着充满生活的温馨。这时的哭闹声很容易吸引目光，一会的功夫，门口就聚集了一拨熟人。

　　她们似劝说似看热闹的在门口三言两语的说着：“哎呦，快别打了，看着怪可怜的。”

　　“孩子那么小，别打坏了。”

　　“这么打，小孩妈也不管管。”

　　每个人都在笑着，说着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进来阻止。

　　恍然间，丁咚咚好像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丁咚咚眨眨模糊的双眼。

　　是野狗！

　　他就在人群中静默的看着她。

　　丁咚咚剧烈地晃动着双腿想要挣扎下来，不过是徒劳。

　　皮带抽在身体上的声音一下一下的仍在耳膜上震动着。

　　丁咚咚闭上眼咬紧牙齿，不愿意再发出任何声音。

　　她不愿！

　　不愿是那个看起来最可怜的人，也不愿被她认为最可怜的人看到她可怜的样子。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疼痛让丁咚咚耳朵开始轰鸣，她慢慢听不到门外的声音了。

　　终于，老爸松掉了皮带，松手把她扔在地上，丁咚咚直接趴下，任何动作都会扯到受伤的皮肤。

　　老爸朝门口走去，那堆人立刻散作一团，看热闹可以，谁都不想招惹事情。

　　“嘭——”门被关上了。

　　老爸弯腰又拉起她的胳膊，拖着她朝后门走去。

　　后面有个独立的房子，是粮仓。但是里面并没有粮食，也没有窗户。里面只有一个方正的高板凳，板凳正上方的房梁上拴着粗粗的麻绳。

　　丁咚咚已经不记得这根麻绳是什么时候被拴上去的了，这个板凳又在这里放了多久，她有记忆起，每次被关进来的时候它们都在。

　　丁咚咚被扔了进去，老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既然书包都丢了，那下午就不用去上课了，在这里待着吧，什么时候不想活了，也不用吭声，自己踩板凳吊死就成了。”

　　说罢便关上门，落了锁。

　　说来也奇怪，她在这间屋子关过不知道多少个日夜，却从来没有想过就这样死去。

　　她没有死亡的概念，所以也没有对死亡的选择。

　　丁咚咚半趴着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光亮一点点的在自己眼前消失，直到陷入完整的黑暗才松了一口气。

　　她安全了。

　　她对老爸的恐惧远远地超过了对黑暗的恐惧。

　　丁咚咚抬起自己手想起了一句话：伸手不见五指。

　　她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世界变得安静，像是被按了一下暂停键。

　　在丁咚咚又有点耳鸣的时候，屋子角落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是有老鼠吗？老鼠在这屋子里待着难道不会饿死吗？

　　人在这屋子里都快要饿死了。丁咚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相比较饿，更多的是疼，疼的不知道饿不饿了。

　　脖子有点酸，她换了个姿势，慢慢爬起来靠在门边的墙上坐着又开始发呆了。

　　不知道天黑没黑，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会儿。

　　她的屁股很疼并没敢坐实，现在半边身子都麻了。

　　丁咚咚动了动身子缓解一下这股密密麻麻的感觉，她觉得有点像家里的黑白电视正在跳台。

　　门外隔得很远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人很多很热闹的样子。这个动静丁咚咚很熟悉，是老爸约了酒友来家里喝酒了。

　　丁咚咚提着心屏住呼吸，想听清外面的动静。尽管很饿，她还是担心老爸想起她要把她放出去。

　　“咚咚呢？”不知道是谁在问。

　　“后门那边关着呢。”是老爸的声音。

　　“天都黑透了，还关着呢？快把孩子放出来，别饿出个好歹。”

　　“不用管她，我们喝我们的，今天你可别想躲掉了，上次半中跑了还没找你算账。”

　　“好好好，喝就喝，上次是有事，我这酒量你还不放心吗。”

　　话题渐渐走远。

　　丁咚咚放心了，今晚可以好好在这里待着了，现在是夏天晚上躺在地上睡也不会冷。

　　忽然耳边又传来突兀的动静。

　　是脚步声。

　　丁咚咚紧张的咽了咽口水，有点呛到，又硬生生的忍住。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门像盯着定时炸弹，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

　　“笃笃——”是手在敲门。

　　“丁咚咚？”外面传来小小的声音。

　　小野狗！

　　丁咚咚一口气顺下来，开始咳嗽。

　　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不对，他怎么会来？他又怎么知道她被关在这里的？

　　“小野狗？”丁咚咚试探着问。

　　“嗯。”门外传来闷闷的回应。

　　接着便是什么东西在凿门的声音。

　　堂屋里传来喝酒的动静又大又热闹，显得这点声音有些微不足道。

　　“你在干什么？”丁咚咚问。

　　“对不起，你的书包在我那里。”声音隔着门传过来。

　　丁咚咚想起来了。

　　吃烤红薯那天，她随手把包扔进隔壁院子里了，那里的杂草比人还高，书包被掩盖在其中很难注意到。

　　丁咚咚回道：“哪里能怪你，是我自己忘了。”

　　小野狗便沉默着不说话了，一个劲的凿门。

　　他想丁咚咚可真是马虎，原来她一直没有回去找她的书包。

　　可就算她回去，也是找不到的。

　　那天她走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忘了拿书包，但是他没有开口。

　　小野狗看着那个粉色的书包，站在那里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它拿回家偷偷藏起来。

　　他想，丁咚咚还可以有新的书包，但是他什么都没有。

　　他太想上学了。

　　他已经七岁了，像他这个年龄的小孩都上学了，只有他还没有上学，他每天只能满眼羡慕的看着村里的小孩背着各色各样的书包去上学。

　　没有人会提出让他上学，他也没有提过。老爸每天瘸着腿阴沉沉的，是个大烟鬼。老妈，老妈......

　　“你妈呢？你不是天天和你妈一起，怎么好久没见了？”屋子里传来丁咚咚的声音。

　　“跑了。”他回道。

　　“跑了？”丁咚咚很惊讶，“那过段时间会回来吗？”

　　像她老妈一样。

　　“不会回来了。”他语调平平地说。

　　当然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到这个地方，这个对老妈来说吃人的家。她把这个地方远远地抛弃，连同她的儿子。

　　其实他早就知道，老妈不疯了。她在外人面前总是痴傻的模样，但当她被老爸关起来，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时候，他总是看到老妈冷冷的盯着她。有好几次半夜醒来，他都发现老妈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一动不动。看到他醒来，便会放下手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

　　他觉得相较于他老爸对老妈挺好的。

　　他从来不打老妈，不会让老妈干一点活，捡垃圾省下抽烟的钱给她买干净的衣服和花花绿绿的头绳。可是老爸会把老妈关起来，不让她出这个村子半步。所以老妈总是抱着他在外面游荡，他知道她害怕，整个村子里没有人会帮她。

　　她没有办法离开，老爸总是瘸着腿偷偷跟着后面。老妈恨极了老爸，更是恶心瘸着腿总是跟在身后的他，像残缺1的老鼠，待在阴暗里脏兮兮的见不得人。

　　所以老妈跑了，去找自己的家，永远不会回来。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笃笃的凿门声还在继续。

　　丁咚咚在心里默默数着：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一，二，三，四......

　　她只会数到一百，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数了多少遍了。

　　笃——

　　丁咚咚眨眨眼，感觉有点眼花。

　　好像有微弱的光透过门缝落在了她的手上。

　　是月光，原来天真的黑了。

　　丁咚咚愣愣的看着这一丝光，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明明自己不怕黑的，她只是，只是......不喜欢浓稠的黑夜。

　　光突然又被挡住了些，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只黑黢黢的眼睛正盯着她。

　　“哎呦！”丁咚咚被吓得往后撤，一屁股在地上坐实了，疼的惊叫出声，又慌张地捂住嘴巴。

　　那只眼睛又消失了，随后一个干干扁扁的红薯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我下午烤的，有点凉。”小野狗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你书包被我拿回家了，明天傍晚你到隔壁来，我把书包还给你。”

　　丁咚咚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她明白小野狗为什么要道歉了，原来是书包被他拿走了。

　　但其实他拿不拿走，她挨揍都和他没有关系。即使和他有关系，恐怕他也不知道后果那么严重吧。

　　无论因为什么，他是丁咚咚被关着的时候唯一出现的那个人。

　　丁咚咚捏着手里的红薯，突然说：“我不喜欢被人叫小土匪。”

　　小野狗愣了一下，抠着门缝说：“我也不喜欢别人叫我小野狗。”

　　“那叫你什么？你有名字吗？就像‘丁咚咚’一样的名字。”

　　“没有。”

　　丁咚咚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他老爸好像也姓丁。

　　“那叫丁野？”

　　他也皱了皱眉说：“不要丁。”

　　丁咚咚想了想：“那叫白野吧。”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白天。”

　　“好。”

　　白野抿着嘴小小的笑了一下。他也喜欢白天，有着阳光和温暖。

　　堂屋酒桌传来的声音隐隐有了散场的趋势。丁咚咚小声的冲白野说：“太晚了，你快回家吧。”

　　白野点点头，又想到丁咚咚看不见，就开口道：“我走了，明天我给你送书包。”

　　“嗯。”

　　外面脚步声重新响起又远去。

　　农村的夜总是很黑，白野摸索着路慢慢回家。路上会突然传来狗叫声，他却觉得有些安心。

　　他家住在东北角上，是村里最后的一栋土房子，夜晚微弱的月光下远远地立在那里有些格格不入。

　　到家的时候他没有进去，而是走到门前的柴禾垛钻了进去，里面有个独立的空间，小小的粉色书包就在里面躺着。白野捞出一个破床单铺上去，很多时候他都是在这里睡觉的。

　　醒来的时候，白野挠挠脸觉得有些痒，夏天晚上蚊子太多了。

　　出来看着外面的天色，白野有些犹豫。丁咚咚应该已经上课去了，他还是在她放学路上等她吧。

　　屋子里传来老爸沙哑的声音：“小野种呢?”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拎着书包慢吞吞地走了。

　　他用仅有的几年人生经验得出，老爸不需要她的出现，他需要的是消失的老妈。

　　老妈走后他就把自己关了起来，他不知道老爸什么时候能振作起来，或许他从来没振作过。

　　太阳已经升的老高的时候，小孩放学吵闹的声音终于出现。

　　白野坐在路旁的麦地里盯着一个个路过的人，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都没有看见丁咚咚。

　　正有些怀疑她是不是还被关着的时候，几个男生推搡着一个人出现了。

　　是丁咚咚。

　　她被几个人半包围着推来推去，踉跄着往前走，脸色看起来挺平静。

　　其中一个男生一边推，一边说着什么，没有得到半分回应有些怒气冲冲。他停了下来一个抬腿猛冲，看这姿势白野几乎能预见接下来的情形，他是要踹上去。

　　丁咚咚被踢在身上的时候一个腿软跪了下去。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除了早上的一碗米粥她没再吃过其他东西。一整个上午都头晕恶心，放学的时候她本来想躲着点走，因为书包的问题被老师留下来教训了一会，在教室里被逮了个正着。

　　侧面余光看到踢过来另一只脚的时候，丁咚咚几乎放弃了任何挣扎。

　　身体如预想般抢倒在地，她看到了站在麦田里的白野。

　　这一瞬间她想到的却是，他脸上怎么多蚊子包。

　　白野面无表情的看着丁咚咚，并没有上前的意思，这几个村里的混世魔王他并不想招惹，简单来说他也打不过。

　　他捏着手里的书包没有看到最后，转身回家了。

　　看来这会儿是没有机会把书包还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