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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九章 于斯精,于斯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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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朱槿掀开车帘,一名侍卫立即跑到他的面前。
“禀王爷,是一个拿着剑的人,跪在路中间,说是不见到王爷就不离开。小的请王爷指示,是不是赶他……”
朱槿做了个“不必”的手势。还没等侍卫说什么便跳下车辇,大步流星地走到那人面前。
——他单膝跪地,双手捧剑,青色的衣服已经满是泥土。他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唯一能辨认他身份的,只有那一头凌乱的卷发——
“这位便是尚三侠罢?”朱槿试探着问。
“多谢王爷关心,”尚恢慢慢地抬眼看他,“尚恢此行,便是告知王爷,从此,后患绝矣。”
“尚三侠这是何苦,”朱槿扶他起来,“尚三侠亦是深明大义之人。我朱槿一向用人不疑,若尚三侠不嫌弃,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王爷是在嘲笑尚恢么?”尚恢冷冷一笑,“尚某岂是苟且偷生之辈。只是,在王爷永绝后患之前,在下需要提醒王爷,此事,切莫说与、四妹知道……”
“我对不起渐落,”朱槿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放心,我已经答应过桂大侠,此事,朱槿说到做到。”
“那谢王爷了,”尚恢淡淡一笑,就要去抽剑。
“且慢,”朱槿突然止住了他,“朱槿想再问一句。如今尚三侠既是不想独完,此刻一步之遥,尚三侠为何不先杀了我,为你的两位兄长、两位妹妹,报仇雪恨……”
“我不杀王爷,”尚恢一字一句,“因为王爷的心中,是天下。”
朱槿被这突如其来的回答镇住了。
“可是,”未想尚恢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难道王爷的心中,除了天下,再没有不可舍弃的事了吗?”
如遭雷击,朱槿本能地后退一步。
鲜血涌向他的脚边,天似乎就是在这一瞬间阴暗下来的。一道红闪撕裂了西面的天空,一阵闷雷过后,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地上的鲜血被冲淡了,朱槿的脸上,湿湿的。
想来劝他上车的侍卫险些被他突如其来的异常举动吓死——
却看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直指苍穹,用他灵魂深处最凄厉的声音对着天空呐喊。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在空谷中久久回荡,久久难绝。
“四位大侠在天之灵听了:朱槿今生若负渐落,定为人神所共弃!”
众随从一脸茫然,不知所云。
只见朱槿又默默将佩剑收起,转过身,用那副大家再也熟悉不过的、平如止水的面孔对着大家。
“先葬了他,”他淡淡地命令手下,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之后传孤王的令,起程。”
状元坊的夜晚灯明如昼,丝竹之声依旧不绝入耳。这种一如既往的繁华也注定了不会有人注意到楼上人的痛彻心肺。颜惜蕊在低低啜泣,沈蝶衣环着她,自己却也早把脸哭花了。一旁的婉儿和菡萏都在垂首呜咽,更兼唯一能带来点笑料的岳小蔓在楼下陪客人,原本盈满了欢声笑语房间如今除了哭声外到处充斥着一片沉沉死气。
“县令大人花下八千两银子就为你一个人,你过去了还愁吃愁穿吗?”耳畔犹自回荡着包妈妈的吼声,“噶笨妮子,蒋春那臭小子早把你给忘啦……”
“我不要……”惜蕊抽抽搭搭地也只能说出这一句话。
“也许这就是我们改变不了的宿命,”蝶衣幽幽叹息,“当初嫣然嫁出去的时候也是哭……也好,总算是脱离了这个苦窝。如今渐落走了、你也走了,剩下我和小蔓,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
“也都差不多,”惜蕊哽咽着,“给人家做妾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儿……蒋春这个没良心的……”
蝶衣不语,屋里又只剩下呜咽了。自古以来歌楼出身的女孩子被不知名的大官买回去做妾的故事比比皆是,而她们最终,也不过沦落到这个下场。就像惜蕊说的,她其实是个很软弱的女人,她不可能像渐落那样甩甩袖子一走了之。她没有自己的人身自由,只能听天由命。
她想到过死,而包妈妈也不是没有想到。于是第二天,她被人用红绳绑了手脚、用麻布塞了嘴丢进花轿。她哭不出来,被憋得难受,却只得空空让他们一路抬向某个遥远的未知。
想到自己的未来也可能是这样,蝶衣哭了一夜。小蔓嘴上是很乐观地在一旁劝她,心里却同样是乱七八糟。
做妾。连天地都没有拜,直到一个人被关进屋里她才看到了菡萏。菡萏连忙解开缚在姑娘手脚上的红绳,而咳嗽了好久的惜蕊回过神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菡萏,我不想活了……”
菡萏正想劝她两句,门却被什么人轻轻推开。她连忙扯扯姑娘的袖子,之后头也不敢抬地退下。
“娘子……”
是那个强抢她的男人。惜蕊闻之一口气上不来,当即栽倒——
“不,惜蕊!”
新郎官脸上的笑容在瞬间凝固,一张春光灿烂的俊俏面孔登时变得惨白。他忧心如焚地冲上前去抱住她——那殷红的盖头飘然坠地,妖如鲜血、媚若朱唇。
“醒醒,惜蕊……”
两行泪已经在无意识间冲破眼眶,滑过他的面庞,打在她的睫尖、唇角。他把她贴紧在自己鲜红的官服前,直到冰冷的泪雨破碎了她脸上厚厚的红妆……
“惜蕊,是我的错……我应该早早告诉你……让你受苦了……”
他喁喁低诉着,垂首触到她冰凉的唇瓣。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给她一个天大的惊喜,却没想到,这个早就被自己宠坏的女子,骨髓里,那么倔强。
你是我这一生永远无法弥补的心痛。这么久我没能靠近你、没能关心你,这么久我不在你的身边,你可知道这些时日我和你一样把那些曾经刻骨铭心、日夜萦怀。我说过今生今世我会抱紧你,永远不放开你的手,就算我们的身份相差悬殊,就算全天下都不允许我给你名分,我对你的爱却请你相信会永恒不变。我不会忘记那些被你捧在手心里的幸福,也不会忘记那些濡湿了我胸口的热泪。这不仅仅是个美丽的誓言,惜蕊,你若幻化成风,我即甘愿为云、为雨、为秋叶、为黄沙,只为追随你,海角天涯,心如磐石,永恒不变……
可是,请你醒来、醒来,请你看到蒋春在为你焦急为你心痛;请你让蒋春看到你幸福快乐,请你再也不要这样为蒋春伤心、为蒋春流泪……
惜蕊……
“蒋郎……”
蒋春心头猛地一颤。他捧起她的脸颊,仔细地端详着、为她揩泪。她张开双眼,模糊地看穿那片妖娆的鲜红——他微笑了,微笑着俯下脸去,让自己滚烫的双唇,渐渐裹住那一片冰凉……
“蒋郎……我在……做梦……”
“没有,你不是在做梦。我错了,先前我不应该瞒着你,”蒋春抬起头,把她紧贴在自己的胸口,“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
“是的,我就是那个新来的钱塘县令,不开心么……”
惜蕊含着笑容阖上双眼,周围的一切都被摄人心魄的嫣红包围了。
“还有,”他温柔地轻咬她的耳垂,“叫我什么……”
“夫君……”
自蒋春出任钱塘县令以来,西湖一带更是繁华富庶,似乎每一个人都过上了安定的生活。他身为县令以身作则,很快成了百姓们仰慕的青天大老爷,所以他必须做出典范。同时也为了给惜蕊一个惊喜,他竟然不留名姓地去接她,搞得她险些自尽。后来提及此事,他倒还真有些后怕。
可是那天升堂,他接到了一桩特别的案子。
——本来是出再简单不过的恶奴欺压良民案,由着性子他打算将那恶奴打上一顿交代出主子是谁批评教育一番了事。未料那人蛮横得很,说他家主子是当朝皇亲,今日得罪他恐怕日后乌纱难保云云。蒋春心中暗暗好笑,心想我蒋春一生只图玩得开心,做不做官又有什么关系,于是惊堂木一拍:“再加四十大板!”
巨大的板子一记一记地拍下去。伴随着响亮的竹板炒肉声与“哎唷”声,四围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蒋春听着此起彼伏的“青天大老爷”一类的话,心里暗爽。
“住手——”
全场肃静。
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家伙大摇大摆地闯进公堂。他生着一张奇怪的、毫无表情的脸,却唯有一双眸子在顾盼间让蒋春觉得此人有些来头。
“来者何人?”他大声质问,“胆敢私闯公堂,扰乱本官办案?”
“说出来吓死你,”来人语气颇为强硬,“不说也罢。放了他,否则,当心你的脑袋。”
“别说你还不算那根葱,”蒋春被他一激上来了倔脾气,“就算是皇上来了这案子该怎么断还是要怎么断。”
“哦,是吗?”来人冷笑一声并转身要走,“那好罢,这笔帐,孤王记住了,改日一起算罢。”
“站住!”蒋春顺手把惊堂木狠狠摔在桌上,“大胆狂徒,竟敢冒充王爷,还自称‘孤王’?来人,给本官拿下,关进大牢,以待审讯!”
几个衙役当即一拥而上,二话不多说就按倒来人、将他拖下去,全不管他一路鬼哭狼嚎。
“皇上本官没见过、王爷本官可是见过,”蒋春朝那人消失的方向不屑地斜了一眼,“还想蒙我——下一个……”
话说那人被扒掉华服、套上囚装,戴了枷锁丢进大牢里,几个狱卒隔着老远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不时还说些“有了成王爷和蒋大人,看这伙贪官往哪跑”什么的。那人苦笑两声,突然就扯起嗓子喊狱卒过来。
“大哥,行行好……”那人说这些也还是一脸木然,只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他,“麻烦叫你们大人来罢……”
“您快别想,”狱卒摆摆手,“您是有所不知,我们蒋大人啊,最忌讳的就是两种人:一是负心薄幸的,一是贪污行贿的。相传若不是成王爷他老人家这回抓纪律,像咱大人这样的清官都要被挤下金榜了啊……”
说着他转身要走。那犯人很无奈:“我要见他,又没说我要贿……”
“蒋大人到——”
蒋春就这么踱着方步走进大牢里,远远地便朝那个当差的狱卒询问——“今天那个冒充皇亲的哪里去了?”
“在这里,”狱卒引着他走进班房,“他刚还嚷着要见大人——”
“哦是吗?”蒋春微微一笑,“我也正要见识他呢。”
“文彦啊……”好像是那人说的。
蒋春一愣:他认识我?
“文彦兄……”那人听语气是相当无奈,“帮我把脸上那层东西扒了吧,我腾不开手啊……”
蒋春越听越不对: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啊?好像……
“快,开牢门,给王爷松绑!”他这才意识到对方是谁,两个狱卒于是七手八脚地去开门,他则扑通一跪。
“下官不知王爷驾到,冒犯天威,罪该万死……”
躲在面具后面的朱槿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帮人把他看成什么,竟然还“成王他老人家”——他才二十二岁啊——况且,别人这样叫倒也罢了,却怎么连蒋春也……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便索性不摘面具,也就不必板起脸来,只是故做正经地打起官腔:“蒋县令为民做主、不畏强权、不图私利,乃是我大明的栋梁之材,孤王安忍降罪于你,”说着他扶起蒋春,也就大摇大摆地随着他走到官府的后堂里去。
“那种恶奴,该打,”四顾无人,朱槿淡淡一笑,“这不坏我朱槿名声嘛——文彦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许久不见,这秦楼楚馆里的纨绔公子倒成了万民称颂的青天老爷啦——”
“王爷过奖了,”蒋春连忙施礼,“下官不敢。”
“嗯?”朱槿用怪异的神情盯了他一眼,“叫我什么?”
“王爷……”蒋春有点支吾。
朱槿没说什么,只是又夸赞了几句蒋大人清廉一类的话,并说要到府上去小坐。蒋春哪敢怠慢:他当即派顶小轿,请朱槿上去。
“蒋大人不必多礼,”朱槿慢条斯理地打着官腔,“今天下午,还要烦劳蒋大人陪孤王,逛逛这杭州城啊。”
“下官遵命,”蒋春拱手躬身,“但是王爷,下官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罢,”朱槿微微点头。
“下官方才是有眼无珠,冒犯王爷实在是罪该万死,”蒋春也打着官腔,“只是不知王爷何故要扮成这般模样……”
“蒋大人以为如何呢?”朱槿随口一问。
“下官愚钝,还请王爷明示——”蒋春哪敢乱说。
朱槿心道幸好自己戴着面具,否则如今这个王爷可真是笑得仪容尽失、威风扫地了。“蒋大人有所不知,”他装模做样地严肃着,“孤王此次南巡,每到一地若以真面目示人,群官急于逢迎,我又哪里能看到天下苍生的真实状况。孤王今日,本也是有意考验蒋大人:蒋大人如此断案,不屈于权势,孤心甚慰啊。”
蒋春连忙谢恩,说着两人不觉已经走进蒋府。按朱槿的意思,蒋春请他到书房里喝茶。朱槿撕掉脸上的面具,盯着蒋春看了许久。四周除他们二人之外只剩下满架的书,蒋春则垂了眼皮注视着地面。
良久……
突然朱槿一拍桌子——
“蒋春,你好大的胆子!”
蒋春闻言大惊,当即也不知其所已然地就匍匐于地,“下官该死……”
“你该死,”朱槿不动声色,“哪里该死?”
“莫不是下官方才、开罪了王爷……”蒋春支吾着,心里却开始骂朱槿,想他当个王爷马上就换一副嘴脸,早忘了他以前在为谁办事。
“非也,”朱槿摇头晃脑,“刚才你一直叫我什么来着?”
“王爷……”
“不对,”朱槿此时已是满脸坏笑,“再叫一遍——”
“成王爷……”蒋春都想骂死朱槿了。这没良心的臭小子,竟然还有这么多人追随他,殊不知他竟在一个称呼上争论不休……
“还是不对,”朱槿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却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最后一次机会,叫我什么?”
“嗯……”蒋春想着想着,似乎明白了什么,便试探道,“敏轩……”
“这就对了!”朱槿就在那一瞬间笑容绽放。他猛地将自己的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像当年一样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压给他,“文彦兄,方才在场面儿上打打官腔也就罢了;私下里,可别把老朋友给忘喽——”
蒋春闻言立刻恢复了当年那一副公子哥儿相,“是哪个忘记老朋友啦?还当你有了皇上弟弟早就不要我们这帮老哥了呢……”
朱槿开怀笑了,兄弟俩像是原先一样打闹起来。不知不觉一天又匆匆过去,直到月上柳梢他们才安静下来。抱膝坐在花园的水边,朱槿闭着眼,静静倾听蒋春和惜蕊后来的故事。蒋春依旧是一提起惜蕊就会滔滔不绝的,而他的心湖再一次被搅乱了。惜蕊——蒋春和惜蕊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可是自己呢?
——她呢?
他沉默了,也不去管蒋春讲到哪里。
“对了敏轩,”蒋春好像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他突然提高了音量,“我问你一点,你到底有没有真的把我们所有的人都当作朋友?”
“你问这个做什么?”朱槿淡淡一笑,“为什么不呢?”
“那么,春要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蒋春垂下头去“劝王爷,不要忘记一个人……”
不要忘记一个人——怎生忘记!蒋春啊蒋春,他的确是最痛恨负心薄幸之人的。可是如今,自己又怎好意思,在自己的老朋友,也是现在的手下面前,暴露了那个满怀大志胸存天下的铁腕王爷内心最深处的软弱与儿女情长……
“你说妙谖罢?”朱槿于是又拎出了他的看家本领装糊涂,“怎么能忘了他呢?他还好吧?”
蒋春心下气恼:凭他们之间的了解他断定朱槿不可能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人家是王爷,自己不过一破县令,也便只好顺着他说——
“也还可以,”他摇摇头,“不过这孩子科举没考上,也就没再考下去,还没本事混饭吃:我当了地方官,自然要周济他——可是让他当师爷吧,他脑子不好;当差吧,又怕苦了他,所以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给他找到一份教书先生的活计……”
“教书先生?”朱槿哑然失笑,“就他那口官话?”
蒋春也笑了:“明天我们就去看他吧!”
顶着江南晴朗的阳光,蒋朱二人随从也没带,雇顶小轿便去了城郊。下轿后不远处是一片被矮树围绕起来的空地,其间果然坐落着一间小小的私塾。朱槿随着蒋春朝那间小屋信步踱去,远远便听见一片整齐的童声,用标准的妙谖式官话朗读着《论语》:
“纸(子)曰:‘山棱心(三人行),必有我思(师)焉。折(择)其散则(善者)而虫子(从之),其不散则(善者)而给兹(改之)’……”
“这帮孩子,”朱槿强忍住笑,“全不知其先生之不善者,惟其官话之发音耳。”
“凑合着听罢,”蒋春无奈地摇摇头,“他们都是乡里的孩子,周围没人会讲官话,也没人能听出来错——就像妙谖说的,考试又不考官话。”
“考试不考官话,”朱槿调皮地吐出了舌头,“考上了招人笑话。”
两人大笑,不知不觉已经停在学堂门口。拿着戒尺乱玩儿的妙谖一点也没变,还是那样又白又嫩的,笑容灿烂,傻呵呵地打量着他摇头晃脑的学生们。他好像是发现外面有人,便对学生们说了些什么,学生们于是丢下课本一哄而散。每个孩子都操着一口响亮的福建官话,还有几个扯着妙谖的袖子要先生和他们一起玩。妙谖跟他们走出去,正好看到等在门口的蒋朱二人。
“妙谖,”蒋春一见他就喊,“看我带谁来了——”
妙谖愣了一下:“小——租(朱)?”
“放肆放肆,说你没脑子你还不信,”蒋春拊掌大笑,“见了成王爷还敢叫小租?”
妙谖愈发愣在那里了。而就在他大脑反应此事的空白阶段,周围孩子们用福建官话唱着的童谣清晰地敲进了,每一个人的耳鼓:
“村(春)播粽(种),夏搜连(收粮),心怀北信(百姓)是岑完(成王);老有棕(终),幼得演(养),不饥不还(寒)乐爱堪(安康)……”
“看来,”蒋春随意地把手搭在朱槿肩上,“敏轩你现在已经泽被天下喽……”
“原雷(来)岑完似(成王是)你哟——”刚反应过来的妙谖竟然开始手舞足蹈,全然没注意到朱槿的脸色已是阴晴不定,“现贼(在)买(满)大街都似(是)则总(这种)歌谣,有好几个摆(版)本哩……”
“这个,”朱槿隐约觉得有点地方不太对劲,又说不出具体,便顾左右而言他,“妙谖和学生们,关系一定很好吧……”
妙谖刚想回答,却只见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嘿,先森(生)别嗦(说)嘞,跟我蒙(们)雷(来)玩嘬(捉)小鸡 吧——”
“别捣乱,”妙谖脱口而出,“先森(生)跟岑完(成王)嗦(说)话嘞——”
一听是成王,所有的孩子都乱成一团:有的欢呼“‘岑完’来嘞”,有懂事一点的就跪下来磕头,还有知道喊千岁的,朱槿那个郁闷啊——他们都是孩子,也许,作为一个王爷,他应该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曾说过他希望每一个人都快乐: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他的使命。
“快起来孩子们,”他便朝他们挥手“成王和你们一起玩儿好不好?”
孩子们毕竟涉世未深,也不知忌讳,见朱槿招呼他们就兴高采烈地拉朱槿入伙。朱槿其实很开心,因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童年。
从小母亲就告诉他摔倒了必须自己爬起来,每天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书房里读书。他也玩游戏,但他只玩下棋一类必须动脑子的。从十五岁那年开始他每日考虑得最多的就是怎样制定计划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没有童年的他,如今才知道,童年,可以是这个样子。
“李先生,县令大人——”他故意拖长了调子,“都过来玩儿吧……”
玩累了大家坐回教室,朱槿倚在桌前静静地给学生们讲人生哲理与立身处世之道,说了好久;吃过午饭后蒋春也坐上讲台教孩子们念诗。妙谖看着自己的学生们认真的模样那么自豪。他兴奋地对他们说还有一位状元爷因为公事太忙没有来,大家都要好好念书,将来像他们一样……
散学后的黄昏,久违的兄弟三人缓缓地漫步在乡间的小道上,只可惜缺了许振基,大家都不由得有些遗憾。朱槿说即使如此,今晚他也会请大家去一个已经很久都没再去过的地方,只是不知道那里,近况如何。
“接惜蕊的时候我一直没出面,”蒋春摇摇头,“应该一切都好罢……”
“似(是)好的嘞,”妙谖又在一旁打岔,“我绷雷(本来)要去开开(看看)来则(着),棱(人)家包妈妈嫌我没钱,不烂(让)我进去……”
“钱还不好说?”朱槿嘴角一牵,“今天,我请客。”
“游湖吗?”蒋春随口问。
“先去看出老戏,再去游湖,游湖时……”朱槿的脸却不知怎的微微烫起来了,“游湖时,给你们所有人,一个惊喜……”
是的,一个惊喜,那该是多大的惊喜啊。久违的江南之夜,那盈满月光的地方便是湖心。袍袖纷飞地站在船头,任失控的船儿在湖心打转:隐约有一个身影在他的身边,垂首与他聊着那些多姿多彩的故事。时间已经静止,在船开始旋转的一刻,他的双手滑过她的腰际,他的唇角触向他的耳边。他闭了眼睛,在月色的朦胧与微醺中把风一样的声音吹进她的耳里:
“渐落,答应我……嫁给我……朱槿,真的爱你……”
“我必须要你知道,就算说出来得到的只有你的拒绝,我忍不下去了……”
“别再伪装了,我们都别再伪装了好么……别哭,我……”
他贴她在怀里,紧紧地。他终于知道她在他的心里依然是那么重要,抑或说,他终于承认了……
歌坊。
包妈妈既然能当了这道儿上的老手,自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首先,干这一行的第一点基本素质就是要会看人。来的这三个大概是两主一仆——也许是罢,但无论如何她连头都不敢抬,因为中间那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王侯之气。
“官人们是要……”她哪里敢有丝毫怠慢。
“听一出戏,”朱槿简单地回答。
包妈妈立即抽出戏单,朱槿却连看都没看,只是随手丢出一大锭银子:“包下后花园的小戏台,我只听一出,《云散高唐》。”
“云散高唐?”包妈妈讶异了片刻,又挠挠头,最终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哦,是它呀——”她故作媚态,“官人恕罪,这出戏只上过一遍,就再不曾演了,也不好看,悲兮兮的……”
“哪来这些罗嗦,”朱槿冷若寒冰,“没有的话银子拿回来罢。”
“哦不不不,官人息怒……”包妈妈连忙抓紧了那锭银子,踮着小脚向楼上挪去,“奴家马上给您叫来……”
望着包妈妈离去的背影,朱槿粲然一笑。
“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天色暗下来的一刻,大红的帷幕缓缓拉开。
——这是他熟悉的舞台,也许铺的还是当年的那块氍毹。他即将看到旧人,也即将,完成他的诺言……
他曾说过,只要能活着从京城回来,就一定会来看她演戏。
她呢,还好么?
这是第一折雨巷知音。他不在了,男主角自然丢给各行当都会点儿的岳小蔓。一段唱词下来,朱槿也禁不住向蒋春点了点头:
“岳小蔓的唱功提高了不少啊……”
蒋春刚想附和,朱槿却已经把头转向舞台:淡紫色的油纸伞在每一个人的眼前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丝雨如愁兮——”
怎么这么甜、这么细?
朱槿猛地凝下心神。尽管化了浓重的彩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舞台上的那个杜若——
当年演他夫人的沈蝶衣。
他的脸僵住了,就在那一瞬间僵住了。他叫来包妈妈,冷冰冰地说这戏,不对。
“官人息怒……”包妈妈早被朱槿的语气吓得浑身颤抖,“奴家实在是……”
“我是说角儿不对,”朱槿用他惯用的睥睨眼光扫向她,“我要首演那一版的正旦亲自上这出戏,否则……”
眼看着到手的银子就要流走,包妈妈极不甘心地冲向后台。小蔓和蝶衣演完第一折刚刚下场,便看见她两手叉腰、怒目圆睁地瞪着她们。
“谁叫你们上台瞎跳,惹得人家官人恼火?原来谁演的??”
“朱槿这小子,”岳小蔓收好水袖往妆台前一坐,“算他还有点良心。”
包妈妈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却听得沈蝶衣脆生生地命令着:“婉儿,用最快的速度,到艮山那边去请渐落来——说什么都要请来!”
“等等……”包妈妈闻此连忙不迭地拖住刚要奔出门去的婉儿并将一大堆银子塞给她“这都是钱,让她一定要来……”
“渐落可不是认钱的人,”小蔓一脸不屑。
“放心,”蝶衣却很沉着,“如果渐落听说,有一个人非要听她唱的云散高唐,她一定会来。”
“心心,你也去,”岳小蔓也吩咐道,“务必要请到三姑娘。”
心心答应着也冲出门去,丢下包妈妈在后面吆喝什么银子不够还可以添云云。
“妈妈,跟那位王爷说,”蝶衣一脸严肃(包妈妈:“王爷?”),“第二折也留给我们代演。等到第四折云散高唐,他一定会看到,真正的杜若。”
“你可保证啊……”包妈妈喊着,跳起小脚跑开。
跳下轿子,婉儿和心心想都没想地丢给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轿夫一锭银子,之后就开始疯狂地砸门。薜荔一脸怒容地拽开那爿破木头,见是她俩,愤怒立马转为惊讶。
“不去,”渐落还没等她们说完就打断了她们,“包怜香还想收买我?我花渐落从来就没贪过她的钱。”
“是啊,”薜荔也在一边说,“姑娘如今每天只睡不到一个时辰,病得那么厉害,身子根本折腾不起……”
“可是,”婉儿挠挠头,“包妈也很为难,因为今天有来一位客人,一定要看三姑娘演的……云散高唐……”
所有人为之一震,渐落开始剧烈地咳嗽,薜荔连忙去抚她的背,同时还责怪地看了婉儿一眼。
“云散……高唐……”渐落喘息着,好容易才止歇下来,“好,我去。”
“姑娘,可是……”薜荔急了,“你的身子……”
“对他们说,”渐落吃力地从床上坐起,边套鞋子边对婉儿讲,“我花渐落这次带病演出,不为钱,也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我只是为了我爱的戏,也为了他临行前的,一个承诺……”
于是渐落来到云散高唐演出的后台,可以看到台上正上演着第三折宫宴惊变的后半段,小蔓正在和那些老生小丑们周旋,而蝶衣走到她身旁关切地问她要不要化一下妆。
“不用了,”渐落简单地应着,却拖了蝶衣的水袖,将她扯到自己的身边,并塞了样东西在她手里。
——那是一卷册子,渐落说这是几日内我日夜整理的、我们的故事,请你替我收藏着,传给后世,对它感兴趣的人。
“这……”蝶衣刚想说什么,却发现台上第三折的演出已基本结束,“我该上下一场的明月去了,”她随手将折子递给婉儿,叫她收好。
“放心,我会的,”她说着,在暗场中走上舞台。
对着铜镜,渐落在脸上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另一边蝶衣的唱段已经结束,由某个小旦代替的,原由已从良的嫣然扮演的丫鬟也很快完成了任务。板声响起,渐落听到,小蔓扮演的江枫,正用不太标准的,她的花派唱腔唱着她熟悉的调子:
本道你逍遥江湖云烟客,怎料你孑然自至相府中;你当我寡义薄情为功名,争知你素衣纤影、夜夜如梦。杜、若、啊——我安知,你亦是,情根深种;我怎道,旧日情长,都成虚空。你教我,何颜见你啊——徒对着窗外,遍地残红……
哦,到了,还是到了。随着一个长长的尾韵,她做了个抖袖的动作,脚下便不由自主地向氍毹中央走去。
“王、子、啊——”这些都是她烂熟于心的,她却真的很久很久没有飙过这么高的调子了,“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所有人都呆立当场——这哪里是当年文采飞扬、谈笑风生的才女花渐落啊。她面色惨白,几乎和身上的白衣一样白,红肿的眼圈却也因此而显得更加突兀。她大概又是几夜没睡,抑或她一直在被病魔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折磨得憔悴非常。朱槿的心软软地痛着,他没想到才三年的时间渐落已经消成了这般模样。手指不由自主地抚过她画给他的扇子,那是她为这出戏画的,这些年他一直带在身上。画面上是楚山与秦山,云雾缭绕,边缘题着她流丽的行草,是戏文的最后一段:
丝竹已谖,春酒已残,锦瑟遍弹思华年;高唐云散,秦淮梦断,伤心难共花争乱;心事已远,衣带已缓,雨里素裾空飘散;难近樽前,难登金銮,千古依旧是江山。
朱槿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戏里,跟随着江枫的唱词,仿佛那是自己和杜若的又一次对白。台上的江枫握住杜若的手,而杜若,比秋花还要惨淡。
“莫要如此……我说这些,都是,违心……”
“旧梦既远,违心何事?”台上的杜若凄苦地转过身去,“我、去——矣——”
一旁的明月像当初一样满怀醋意地走上前去,“你是何人?平白无故,寻我夫君何事?”
一切都和当初一样。
渐落在苦笑,那痛楚,却比第一次演出时更加深刻,仿佛杜若的一切都在她身上真切地发生过。她的声音沧桑了,更沙哑了,却将那彻骨的意味表现得淋漓尽致,更何况配上她散乱的长发、病中的衣裙,失血的脸……
“我道你是人在江湖难由己,你却是沾染了功利、亵渎了灵魂;我道你是珍情惜缘将我爱,你却是弃置了胸怀、锁进了朱门。”朱槿的双眼一刻都没有离开她,模糊了也不在乎。整个舞台因晶莹而变形,他悄悄地抹了把眼泪,她的声音在耳边颤抖,“你已是红尘磨平的顽石,我何必近了你,污浊了自身。可叹我一腔旖梦无所寄,知音去、诗心是,所托非人,”——不,不,不可以那么逼真!为什么周围的人都在鼓掌?你们这些笨蛋,你们以为这是她演出来的吗?除了她自己还有谁比我更熟悉云散高唐中的身段——她是真的呀——她的步子已经乱了,她……
是的,乱了。
“秦淮水流过金陵,天之隅雨巷深深,”台上的渐落像是失去了重心,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倒。一旁的小蔓和蝶衣都已看出情况的不妙,只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喊出来——这是一个戏子必须做到的处变不惊。
“那是我,不如、归——去——矣——”
最高的那个音,震撼了全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只呆视着这个哀伤彻骨的杜若,突然栽倒——
“渐落!”小蔓和蝶衣终于冲了上去,抱住她……
“问苍天、逐梦者……同归几人……”她竟然还在坚持着要把整段戏唱完,“问苍天,逐梦者……”
最后一个高音——
“同归——几——人……”
声音渐渐弱下去,她的手垂下了。
她还是倒在了舞台上。
朱槿呆坐在那里,只有眼泪,骤然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