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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章 旧情难温朱颜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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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
马蹄扬起尘沙,四匹快马卷起四道黄色的雾,眨眼间便消失在北边的地平线后了。
也许有人记得这四名骑士,头发和衣裾被猎猎的朔风吹得飞飏。杭州一行,他们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但每一个人都不堪回首,渐落那对万事漠不关心、冷眼旁观的样子。
老四变了,尽管她以前也一直酷爱侠以外的东西,她总还把国家人民视为己任。可如今,她像是,怎么连对戏,都提不起心气儿了……
日已黄昏,灰蒙蒙的官道上,尘沙已经平息,便只剩了几只晚归的暮鸦,在荒寂中盘旋……
紫禁城。朝堂。
皇上坐在龙椅里,挨个儿打量着下面肃穆的群臣。
“难道诸位爱卿,对于西北反贼作乱一事,一点看法都没有吗——嗯,皇兄?”
朱槿一怔。
“回陛下,”他连忙施礼,“非是微臣不肯出言献计。实则是臣一介书生,对战争方面不甚了解。只是这西部反贼,大多来自城乡贫民。如今西北大旱、颗粒无收,当地百姓无以果腹,生活难于为继,于是兴兵造反。对于这些人,最好的方式不是镇压,而是安抚:倘若陛下肯出力赈灾,并使人对乱民加以王道教化,使圣恩泽被天下,那流民乱党,又岂有不归附之力。因而,只要陛下恩准,臣以为安抚之策,乃是上上。”
“哦,皇兄此言,”皇上沉吟着,“朕也曾想过,只是这如何安抚……”
“自然是发放钱粮,赈济灾区……”朱槿不假思索。
“可是这灾款……”皇上面露难色。
朱槿当即心下了然:这皇上可是抠门得要命,把大笔的银钱丢给一伙流民,他还不知多少心疼呢。虽然前些日子查抄赃款在户部还存了些钱,但朝廷上上下下都需要用银子,拆东补西也并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无奈之余只得再把各地的税收略略提高一些,只是这样下去,又会不会有更多的地方,兴兵造反呢……
“至于灾款自然出自户部,”说这些时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然而臣以为既要大量用银,则必须加收各地田赋,加收田赋则人心难定。臣既食君禄,自当忠君之事,故臣请命出京安抚各地民心,弘扬皇室教化,以固我大明江山……”
“准奏,”一听说不用自己掏钱皇上立即频频点头,“那朕就命皇兄为钦差,即日打点、改日启程,皇兄以为如何?”
“臣,领旨,”朱槿跪下叩拜之后,回了朝班。
……
巡察各地?虽然如今的大明积弊太深,但若能深得各地民心,大明的复兴就又增添了一份希望——朱槿一路思考着。挽着许振基走出皇宫,他俩一直保持着步行的习惯。眼见诸官员的小轿陆续离开,这俩则闲庭信步,边走边聊。
“想什么呢?”许振基小声问,“你有心事。”
“你知道,我要出公差了,”朱槿淡淡应道。
“按道理讲王爷对此事应当是满腹热忱罢?”许振基坏坏一笑,“怎么不开心?”
“去巡察”朱槿哑着嗓子,“杭州自是要去的……”
“那是当然,”许振基随口应着,但他立即意识到王爷在想什么了。于是他连忙转移话题,邀请朱槿到自己家里去玩。
朱槿像往常一样爽快地答应,之后就那么穿着朝服大摇大摆地随他去了。许振基的府第不算大,布置十分简单,仆人也不多。吩咐过手下回王府去打点行装之后,弟兄二人就跑到书房里喝酒聊天、畅谈国事,直到京城初春那橘黄的阳光从西窗外流连地投下木格子最后的魅影,许振基才派一顶轿子送朱槿回去。
简单地冲了个澡,把睡袍一套,朱槿觉得自己委实应该放松一下。明天就要起程了——他一天到晚都在朝政中奔波,有时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每一天究竟是怎样过来的。常常不得已地打破习惯被迫晚睡,早期却还要照旧——他早已无暇去理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到今天说要去巡察,他才开始怀念那些上午读书下午排戏的日子。
依这样看来,自己离梦想,真的愈近了吗?
掀开门帘走进内室,薰香的气味扑鼻而来,他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感到失落与迷乱,周身一下子就涔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整间屋子是用粉红色装饰起来的,显得温馨而具有强烈的蛊惑力。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挪着步子,觉得自己好像很轻易就会摔倒。他用袍袖揩了揩额角的汗,脑海中却不知为什么会想到他的第一次酩酊大醉。
——那个夜晚是深蓝色的,白的月光,黑的湖水,红的灯火,摇晃的船,深沉的词……那个中秋夜,他第一次,醉得彻底。
而今夜是玫瑰色的,没有波光摇晃,没有琴酒孤独,也没有那副粗沉而颇具磁力的嗓音与那阕令他念念不忘的苏幕遮,只有浓郁的兰麝之香,摇晃的宫灯,夹杂着销魂蚀魄的呻吟声——这是一座华丽的王府,而他美丽的王妃,就在帐中等他。
他的王妃。
那是他的妻子,门当户对的妻子。她是兵部侍郎温良的妹妹温婉,有一个好听的闺名:晚晴。
今夜,是晴的罢。
心情也应该是晴的罢。
……
红烛在燃烧,薰香的气味弥散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被她柔软而光滑的手臂缠着,浑身上下都处于要酥掉的状态。他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她的红唇在他耳鬓边的厮磨,听她娇嗔地埋怨他明天就走了今天还不回家吃晚饭。他迷迷糊糊地咕哝着对不起,任她晶莹无瑕的身子整个儿瘫软在自己的怀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烛光里她的面色红润可人,他能感到那炽热的温度扑面而来——她是他正式拥有的那个女人,浑身上下带着那种久被禁锢的大家闺秀特有的柔弱与娇媚。她不似岳小蔓的泼辣,却也不像渐落那么冷冷清清——渐落?
他总是很自信地以为自己可以忘掉她,可他不能——他欠她一个诺言,他要回去看她演戏——他知道她说这些时压抑了多少的心痛与柔情——渐落在等他开口,他也在等她开口。直到最后,他们谁都没能开口,最终错过了。
他早就晓得他们不可能会在一起——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女人。如今他娶了一房门当户对的妻室,也以此拉拢了温良以及他的手下甚至整个官僚机构。晚晴虽然不会弹琴不会作诗不会唱戏,却也绣得好花烧得好菜;虽不能与他谈天说地评古论今,却晓得在他伏案忙于公务时为他加件衣服、在他退朝回来时给他按摩。她会处处照顾他、替他担心,也会偎在他的怀里撒娇;她会跪在他的脚边毕恭毕敬地叫他“王爷”,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让他说出去很有面子——这些渐落做不到,她永远只是一个好朋友。他常常会想,如果渐落是个男人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这么痛苦——他忘不了渐落、他至今夜夜梦到她,有时甚至会把晚晴当作了她。可每当他意识到她永远不会这么温驯这么娇弱,继而发现自己又在犯糊涂之后,他总会艰难地吞下很想流出的泪水,转身到一边去、抑或披衣下床,找一个荒僻的角落默默舔舐自己心上的伤口。他不想让晚晴知道,尽管他从未对她承诺过自己这辈子只对她一个人好——他不希望她看到自己最软弱的一面。他和渐落,都是这么好强,因为好强,而眼睁睁丢掉了那一份摆在面前的爱情……
如今,他在朝中的羽翼日益丰满,而治下的百姓也一天比一天安定。他看中的人都有着独当一面的才能、皇上又信任他,此次南下安抚万民,他将会看到更理想的结果。他朱槿的终极目标是复兴大明,如此下去它将走向必然。只是,他心里却始终对那个人念念不忘。杭州、杭州……明天,就要动身南下:有一点私心作祟,他决定先去杭州。
闭上眼睛,眼际泛起了一点潮湿。
“夫君……”
他没理会,只是努力地让自己把泪水咽回去。重见到她的那一刻,她会原谅自己么?她,又会接受自己么……
“夫君……”
晚晴甜腻的声音,伴着她娇憨地一推,他猛地答应——平时她都叫他王爷,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把他当作一个平常人。但这情景,怎么似曾相识——不,《云散高唐》第四折中的明月与江枫,分明说过这一模一样的台词——
难道真的,一切都被戏说中了么?
不,不会的。他有一种不想的预感,他觉得渐落马上就会闯进屋来,经历过一番刻骨铭心的对白之后拂袖离开,从此一声不响地消失在世界的尽头。失去了她他照样可以很好地生活,但前提是她也在好好地生活。如果她因他而去,他这一辈子,都将被自己埋进痛苦与自责当中,越是强迫自己忘记,就陷得越深。
还好,渐落不会的——以她骄傲的性格,不会的。
突然他觉得自己被一团火包围住了——晚晴拥紧了他。她探身到他的面前,长长的头发滑落他的面颊。
“夫君,怎么不理晚晴……”晚晴轻轻咬噬着他的肩头,嘴角边含混不清地吐着,“你明天就走了,陪妾,说说话么……”
“你不累?”朱槿翻了个身,懒洋洋地问。
“就怕王爷累了……”晚晴贴了嘴唇在他的胸膛、软软地摩挲着,“若是王爷累了,王爷就先安歇罢。妾只是担心,方才察觉王爷容色不好,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罢……”
“没事,”朱槿敷衍着,“你想干什么,我陪你……”
说着两个人黏到了一起,嘴唇上湿热起来。他迷迷糊糊地听她满足的呻吟,听她在他的耳边喘息着什么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一类的。他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头脑里却越来越乱:他总觉得方才晚晴反常地叫他的那两声“夫君”意味着什么,不是晚晴,而是渐落。
“王爷,”他不知何时被怀中的人儿轻轻推开,“您累了,还是好好歇息吧,明天就要上路,太倦就不要勉强自己……”
“哦?”朱槿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我不累呀?”
“王爷的身体已经告诉晚晴了……”宫灯闪烁间那张写满了意犹未尽的脸上不觉泛起一片浓浓的绯红,“王爷对晚晴,从来都不会心不在焉的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朱槿稀里糊涂。
“王爷公务繁忙,却还是抽出时间来宠着晚晴,”晚晴痴痴地注视着他,“晚晴会一辈子伺候好王爷,永远都不要离开王爷;王爷也要说,一辈子都不离开晚晴……”
朱槿沉默着,却最终没能控制住从心底发出的那一声长叹。这个久锁深闺完全不谙世事的女人,她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心完全不在她的身上。突然他开始害怕,他怕她已经默认自己曾经给她一生一世的承诺。如今的朱槿,还未起誓却已经开始畏惧对女孩子的誓言:他怕他说过的一切,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兑现……
“晚晴,我不想承诺你什么……”他迟疑着,企图找到一种合适的表达方式。
“晚晴知道了,”晚晴再一次乖乖地偎依进他的怀中,滚烫的身子软得仿佛一触即化,“王爷的心,妾懂得……”
朱槿感到自己开始控制不住去接近这个女人:她这般单纯,单纯得觉得自己不纳妾就是会永远爱着她、以为一夜销魂蚀骨的柔情就可以永远留住他。也许她胜利了,因为重视君子一诺的自己绝对不会容许自己滥情;但是她不晓得,在自己的内心深处,那道一辈子也抹不掉的伤痕,注定了自己对她的爱,永远只停留于□□与责任。
所以,这夜的放肆,等于再一次彻底地欺骗了她。
也欺骗了自己。
“王爷、你可还满意……”听着那种娇唤声,他看到身旁的娇妻一脸意兴阑珊的美丽。他随意点了头,任她轻启檀口,喘息着轻咬他的耳垂。她幸福地朝他撒娇,问他一些以前从来都没向他开过口的问题。他有些回答了,有些没有,她也不细细追究,只是说睡前再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讲,”他把她拥紧了一些。
“一直以来,”她的声音比这夜的灯光还要温柔、比弥漫的香薰还要甜腻,“妾总是听着王爷在梦里喊‘渐落’,不知这渐落,是不是……”
“这个……”朱槿心中陡然一惊,但随即不动声色地闭了眼,“朝中的事,你就别管了,好么……”
晚晴也闭了眼,乖巧地点了点头——突然——
门被一脚踢开。
“朱公子,别来无恙啊——”冷冷的声音。
朱槿猛然抬头,看到一张冷峻的脸。屋外惨白的月光顺着门缝流泻进来,在那脸上涂了一层幽暗的深蓝。
“你是何人,胆敢私闯孤王的寝宫……”朱槿披衣下床,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连声音都开始颤抖。
“这‘孤王’都叫上了,就忘记老朋友啦?”来人的语调极具讽刺性,“我嘛,就是当年在状元坊里,想杀你的那个人。”
“林姑娘?”朱槿愕然。
“亏你还记得林姑娘,”筱薇冷冷地,“只是不知你记得有林姑娘,记不记得还有一个花大才女?”
朱槿陡然色变。
“这个……”他企图救救自己,“无论如何,这大半夜的闯进人家卧室里来,是不是有点……”
“不道德?”筱薇都不等他说完。
朱槿使劲点头。
筱薇幽幽一叹,那模样语气都像极了渐落。
“唉,你可真道德啊。”
“你……”朱槿瞪大了眼睛,“你想杀我?”
“废话,”筱薇看都不看他,“不过我三个哥哥都主张杀了你夫人。”
闻得此言,本来就在床上抖作一团的晚晴更加惊恐不安。她瑟缩着向床角靠去。
“不、不要……”
“你怕什么,”筱薇一副旁人靠边站的架势,“又不该你的事。”
众人愕然:这都打到家门口了还不该她的事。
但朱槿很快恢复了神智,并戒备地后退两步。
“你究竟想怎样?”他压低了声音问。
“你听,”筱薇的脸上牵起一丝微笑。屋里立刻安静下来,静得足以清楚地听到外面的打杀声。
“我的三个哥哥足以对付你家那帮草包家丁,”筱薇浅浅一笑,“而我现在的任务,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干掉你。”说着她像玩游戏似的抽出鞘中的长剑,摄人的寒芒刺的朱槿夫妻都不由得一眨眼。
朱槿却不愧为朱槿。只需要一瞬间的考虑,他立刻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声情并茂地念来极震撼的一句:“你就不为天下苍生想想么?”
“我只知道你姓朱——”筱薇还是那句老话,“呃你真是头猪。”
对于一些事情,朱槿最大的本事便是装糊涂。他不仅丝毫不去碰林筱薇的圈套,反倒还直接摆出一副王爷的架子:“难道你想造反不成?”
“我可没这么说,”筱薇气哼哼地,“我早把某些事情放到其次去了。今天来杀你为的是四姐,否则大哥他们才不会同意我来……”
“什么四姐……”某种奇怪的感受突然涌上晚晴的心头。她本是在一旁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可筱薇的这一席话让她觉得朱槿似乎有许多事情瞒着她。不谙世事的女人一时间也忘记了身边的危险,整个思想反倒被急欲知道真相的好奇心占据了。所以这四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竟然根本没来得及带上因恐惧而发出的颤音。
“少喝醋,”筱薇满脸不屑地斜她一眼,“四姐从来都没喝过你的醋。”
她温婉大千金,哪受过这番数落;而这个不速之客平白无故地在她和夫君中间加了个什么“四姐”更让她觉得很不爽。她急着去扯朱槿的袖子,却眼睁睁地看着朱槿从她的面前踱开。
金属坠地的声音。
就在朱槿想走开的一刻,他的脚边多了一柄剑。
“自己动手罢,”筱薇冷冰冰地,“向我四姐谢罪。”
朱槿闭上了眼睛——他想他这回大概是死定了。必须找一个脱身之策:先是假装答应她,之后……不行,林筱薇的武功他知道,如果自己拾剑反刺,结局便是提早结果了自己。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还是弯下腰去——
眼前的剑却突然被拿走了。
筱薇也是一愣。猛回头,来人却是满身鲜血的桂文啸。
“大哥——”
那满脸的血迹已经让筱薇看不出大哥的表情。
“傻丫头,一剑不就解决了——”他匆匆地说着,挥剑便刺向晚晴。电光火石的瞬间,筱薇却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飞身便迎了上去——
“不关她事……”
桂文啸的快剑势如闪电,想收手早已经来不及。眼见自己的剑尖穿透了小妹的胸膛,他猛然感到真正受伤的是自己。抱住筱薇,她一向红扑扑的小脸儿已经变得惨白,颊上再也没有了笑容。
“小妹,你这是何苦……”他低语着,眼眶却不由得湿了。
而当他回过神来,朱槿早已经不知去向。房间里除了他们只剩下惊慌失措的温晚晴。
“大、哥……”筱薇终于艰难地抬起眼皮,“别叫……姓、姓朱的……跑、跑了……”
桂文啸刚想说什么,门外却有两个人影一闪而至。他本能地横剑戒备,结果定睛一看,来人却是史书怀和尚恢。
“小妹?”史书怀吃惊不小,尚恢也瞪大了眼。
“二弟,”桂文啸毫不含糊,“你在这里照料小妹,顺便看住这婆娘。三弟,跟我走!”
尚恢便提起剑随大哥冲向庭院。史书怀上前反锁了门,之后一手抱着受伤的小妹,一手将剑横在温婉的脖子上。
“去,把金疮药拿来——别拿假药蒙我,我识得的。”
“不,大侠,”晚晴此时已经略略恢复了神智,“这位女侠是为奴家伤的。若不是……若不是你们要杀王爷,奴家一定会全力保你们、完成使命……”
月冷似泣。
黯淡的油灯闪了几闪,还是灭掉了。于是渐落推开窗子,将稿纸铺在窗台上,借着惨白的月光,继续笔走龙蛇……
“姑娘,”一旁的薜荔实在无法再看下去,“这样你的眼睛怎么受得了——别写了,灯油尽了就歇息吧,三更都敲过好久了……”
“哦,”渐落淡淡应了一声,手却停都没停,“现在除了这部书,我又、还能干什么……”
“姑娘可以写戏啊,”薜荔显然对渐落的话感到不解,“你不是最爱舞台吗?怎么整理起自传来了……”
“舞台?”渐落惨然一笑,“我本以为在舞台上我才是最真实的自己,可后来才发现其实我依旧做了傀儡。我写的是自己的戏,可戏,总是演给别人看得不是么?大家爱看的才是好戏。官人老爷们喜欢歌功颂德,我们照办;喜欢大团圆,我们实在不行就搞个神仙相助。是的,我的同行们很聪明,可谁会去考虑如果去掉那些神,结果会是怎样。我写《云散》,本来只是想对得起自己,可当有一天,一个人离开后我发现我写任何戏都不再有意义。没人去演、没人去看,没人为我寻找那些写本子时忽略的东西。他离开之后我的日子依旧那样过,我却突然觉得我的日子看似充实实际却很空虚:对许多事情不再有兴趣,一天到晚,缺乏灵感、找不到状态……如今我总算找到状态了,薜荔,你就让我写下去罢……”
“那姑娘为什么,”薜荔怯怯地,“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个想头……”
“想有什么用?”渐落依旧用她平淡的语气延续着自己的那套理论,“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想也别想。一切都被戏说中了,不是云散,胜似云散。”
薜荔点点头,于是屋里只剩下渐落凄厉的咳嗽声。
这个夜晚,京城太不平静。
一群打着火把的官兵在朱槿的带领下无声无息地接近成王府的寝宫。他们远远地在树丛里蹲下身去,一个个都拉满了弓,每支箭都瞄准着窗口。
“你们都给我噤声,”朱槿低声吩咐,“王妃还被贼人挟持着:你们待我救出王妃之后,听我口令。”
领头的侍卫听得云里雾里,“王爷,”他迟疑着“那王妃……”
“孤王自有打算,”朱槿交代着,便甩开他们慌慌张张地冲向门前,双手不停地在门板上敲打着——
“夫人开门,快……”朱槿可是个演戏的的高手,那气喘吁吁的声音像是真的一般,“他们……追来了……”
屋里的晚晴一听是夫君受困,也顾不得史书怀的剑架在脖子上,一道烟穿出去、惶惶地开门——
一个人一把将她拦腰抱住,另一个人立即锁了门。她刚想喊,嘴唇却被狠狠地咬住。
“王爷……”她虚弱地呻吟着,他却只管抱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伏兵中间——
“放箭!”朱槿一声令下,成王府后院里登时矢如飞蝗,晚晴吓得晕过去了。
史书怀想拦住去开门的晚晴已经晚了一步,只听见门被反锁的声音,接着几支箭矢便穿透了窗子朝他们飞来。他连忙抽出剑挡开,但更多的箭矢已经开始接二连三地破窗而入。筱薇的伤口刚刚被止住血,她焦急地想跳起来却又将它撕裂了。史书怀一手挥起案上的香炉将一片流矢打落,继而借着间隙不由分说抱起筱薇将她按到朱槿的床上,扯过一旁的被子企图为她止血。
“我……”筱薇却近乎疯狂地挣扎起来,“我死也不上朱槿的床……”
这样的挣扎使她的伤口愈发血流如注,史书怀只好去撕自己的衣襟为她裹伤——刚把血止住却冷不防一支箭正中了他的右肩。他咬咬牙,正好看进筱薇的眼睛:那汪漆黑的眸子里,已俨然盈满泪花。
史书怀心口一痛:爱笑的小妹,他以前从来没有看她哭过。但如今,她流泪了,她哭着要他丢下自己一个人走——但他不能、也不会这么做,因她无论多么坚强,在他眼里都只不过是那个他一直宠溺着的小妹。
筱薇,你知道我不会丢下你,更何况你受了伤……
“二哥你快走,朱槿、他……狡诈的很……”
“我不会丢下你,”他坚定地说,“我们发过誓要同生共死,那是拜过关帝喝过血酒的……更何况……”
又有几支箭射中了他,但他好像已经忽略了它们。筱薇从床边滑下来,鲜血洇红了整床被褥。她那原本是苹果般的脸已经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却还是勉强向他挤出一个笑容。
他不再反抗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死寂,只剩下流矢破空的声音。她的手垂了下去,他的泪打在她的心口,也打在她的伤口。她嗫嚅过一句话,随风飘散,之后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她说,我知道。
是的,她知道。她知道他一直最在乎她,她知道他永远会用生命守护她。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甚至丢掉了那个一直拴在她身上的、复仇的包袱,只对他说,我知道。
她知道,他也知道,这个临死都没能说出口的秘密:毕竟,他们还是心照不宣的……
院落。风生叶起。
月光惨淡,院中人,袍袖纷飞。
他垂着头,不语,直到另一个身影,执剑披发,从他的身后,轻拍了他的肩膀。
“王爷?”
朱槿猛然回头,面前人一身血渍。只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桂文啸,”朱槿故作平静地沉下声音,“你好大的胆子。”
“王爷也好大的胆子,”桂文啸冷冷地说,“竟敢在如此动乱的一晚独自站到这里。”
“嗯,”朱槿诡异一笑,“你有什么要说的?”
“王爷聪明,”桂文啸淡淡一牵嘴角,“在下是来与王爷讲和的。王爷的心,也忒狠了些个。”
“如果我不杀你们,”朱槿微闭了眼睛,“如何对得起大明、对得起当今圣上……”
“冠冕堂皇,”桂文啸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朱槿刚想解释什么,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王府的仆人,告诉他已发现两名刺客死在王爷的寝宫中。
“知道了,”朱槿沉重地答应着,垂下头不去看桂文啸鄙夷的眼神。
“事到如今,我也向你讲实话罢,”那痛失手足的刺客却令人惊讶地没有发疯,相反语气更加平淡,“其实,最该杀你的人,是我。”
朱槿轻声一叹,他大概猜到对方的想法:因为桂文啸看似平静的脸庞根本掩饰不住那颗早已被伤透了的心。
“但是杀了你,也得不到她真正的青睐。我不杀你,请你好好对她:她希望你好……”
朱槿沉默着阖上了双眼,逼迫自己强咽下将要流出的泪水——她希望你好——是的,她希望他好。可是如今,他自己,又过得好么……
他满以为自己可以彻底将她忘却,他满意为繁冗的工作和愈近的理想可以让他不再空虚。可是日子愈发苍白,他甚至,无颜面对,他所有的情敌——
除了那个自以为是的卢廷瑜之外,无论是许振基还是桂文啸,他们都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无怨无悔地为她付出——可是他做不到,他依旧在逃避,逃避她的关心、逃避她的憔悴。但她真心疼爱的却是他: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强烈的自卑感,他觉得自己,不值。
“桂大侠,”他终于艰难地开口,“其实朱槿这次南下,就是想去……”
“不必多说,”桂文啸止住他,“二弟和小妹已经先行一步,而三弟生死未卜。我们五儒侠曾经歃血为盟,发誓要同生共死。今日,文啸当是以死自谢,但临死之前,想请求王爷三件事。”
“请讲,”朱槿故作平静。
“看来王爷是希望文啸速死,”桂文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朱槿没有表态,于是桂文啸说了下去。
“请王爷,放我三弟一条生路——这是第一点。”
“好,我答应,”朱槿不等他说完,便吩咐停止搜捕,所有人退下。
“王爷……”那家仆不放心地嘟囔着,“您身边……”
“桂大侠不会下暗手的,”他淡淡地说。
“谢王爷信任,”桂文啸略一抱拳,“在下的第二点是,”他停顿了片刻,“对渐落好。”
朱槿微微颔首,眼眶一热,泪水差一点掉出来。
“我要你,”桂文啸字字沉重,“照顾她一辈子。”
“渐落不需要我照顾,”朱槿的嗓音还是不可掩饰地变掉了,“但是,我说到做到,我会永远对她好。我,负责。”
“那好,”桂文啸将右手放在剑柄上,“最后,请王爷莫将此事说与渐落知道。我等五人本起誓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我不想要她追随我们。我是真心地希望,我爱的人,可以一直,生活得幸福……”
两行泪,终于滑下了朱槿的脸颊。除了酩酊大醉人事不知的时候,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落下泪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男人,可经历了这么多,他突然感觉自己真的还是个孩子,在一些事情上,太不成熟,又太脆弱。
“我要你,”桂文啸“发誓。”
“我发誓,”朱槿毫不迟疑,“桂大侠请安心,我朱槿今日承诺之事,若有半点食言,让我声名扫地,被万人唾骂而死。”
朱槿最怕的,桂文啸曾听渐落说过,不是死,而是人言。他最怕丢面子,无论何时何地,他永远只是个骄傲的小王爷。
所以他微笑着挥起剑。月光愈发惨淡了,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朱槿用力吞咽着泪水,却还是双膝一软,跪在这一片雪亮的空地里。
“听说,”皇上对此事倒是很关切,“昨晚皇兄府上出事了?”
“回皇上,”朱槿连忙施礼,“臣叩谢陛下关心。昨晚微臣府上确是有些不宁,但不过是几个流民乱党,不知所以。臣对他们加以教化、颂圣上恩德,见其有所感悟,趁便放了他们的生路。臣深知皇上圣明,有好生之德。天下苍生皆是我大明子民,只要能服从教化,多一人,即可以稳定我大明一份根基……”
“随皇兄处置好了,”皇上微笑,“皇兄没事就好。今日皇兄就要离京,朕希望皇兄倾力办事,回来对朕如实汇报。”
“臣,领旨,”朱槿再次拜倒,“臣当不遗余力,为大明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于是,晨晖里的官道上,朱槿的马车辘辘远行。朱槿坐在车里,思绪很乱:他不知自己是兴奋、是哀伤,是踌躇满志还是痛彻心肺。很乱。
对自己说:我现在,心如止水。
可是马车,突然就停在了路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