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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不许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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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用解剖刀划开病人的躯体,将堵塞的部分疏通,将多余的部分拿走,将恶化的部分切除,人们总觉得医生无所不能。但当医生用解剖刀划开世界这横陈的躯体,冰凉的血液在血管里滞缓流动,微弱的心跳奄奄一息。他们想说自己无能为力,却开不了口。
陈易晨坐在病床边上,看着还在睡觉的江飞,突然很想要凑上去亲吻他。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林妤就在边上。
他不能亲吻他,也不愿离开,于是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林妤走过来拍了拍陈易晨的肩,轻声说:“帮我看一下江飞吧。”
陈易晨机械地点了点头,看着林妤出了病房。
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心思在作祟。颤抖着的手摸索着,找到了江飞放在腿边冰凉的手。苍白的手没有任何血色,却被陈易晨一把攥住。四根修长的手指被牢牢抓在一起,指节与指节紧紧贴合。细微的脉搏从指缝间感应到,那既是动脉的搏动声,也是心脏的跳动声。
心脏每正常产生一次电冲动,就会出现一次脉搏,它是一对一的关系。
陈易晨第一次听教授讲这个知识点,就被人体奇妙的构造所折服。人的心跳从不仅仅是在左心房,你全身上下所有的动脉都在背叛你。你藏起了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却躲不过全身动脉的加速搏动。
他感受着江飞平缓的脉搏,想向熟睡的人开口询问,张了张嘴,却又闭上。
他紧紧闭上眼,说不出的情愫让他说不出话。悲伤找不到泄出的途径,化作泪水从眼眶溢出。一滴泪水滴在了手机屏幕上,刚刚变灰的屏幕又一次亮了起来。
——那是他和江飞的微信聊天界面。
江飞在他没来之前有短暂的清醒过来一会儿。也就是在那时,陈易晨在林妤的车上收到了江飞发过来的微信。
【江飞:临时有个病人,不能回来吃红烧肉了[委屈]】
陈易晨用袖子抹去屏幕上的泪水,整个人又靠回到墙上。
像是被气笑了。
“你就这么喜欢骗我?”
没有任何人回答。
陈易晨手撑在膝盖上捂住了脸,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弯曲的背脊像是承受不住似的颓了下来,成了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刘宇峰进来的时候发现江飞病床边上有个人正垂着眼睛,背靠在墙上呆坐着。整个人处于一种灵魂放空的状态,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而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床边上的雕像。
江飞像是听见了声音,转过头来,看见了刘宇峰,轻微的晃了晃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又转过头去,看着床边的陈易晨静静出神。
刘宇峰站在门口,不敢说话。
江飞的脸色依旧惨白,嘴唇没有任何血色。作为一个医生,刘宇峰现在全身的细胞都在告诉他快点冲上去看看江飞的状况。
但他没有动。
因为刚才对视的时候,他看见了江飞泛红的眼眶。
而之前上来的时候林朝歌也给他打了预防针,说如果看见了邻居家的小弟弟,就不要进去了。
刘宇峰没明白为什么,林朝歌却说,“因为喜欢一个人,就不会想要把丑陋的面目给对方看,并且更不会想要有一个目击者。”
陈易晨确实像是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那梦和安静的医院不一样,吵得很。颜色也不是医院的那种纯白色,很花里胡哨,红的,棕的,黄的,花的,好看得很。
江飞是不告而别的——在陈易晨生日当天。
生日当天,陈易晨早上要跟着陈蓉一起回一趟外婆家,一大早就得出发去坐船,否则晚上赶不回来。
陈易晨清楚记得当时的场景——还在熟睡的江飞被陈易晨闹起来,头上还顶着刚睡醒的呆毛。一个睡眼惺忪,一个精神抖擞,两个人在完全不同的频率上聊天,偶尔搭一下线。
“我今天要出岛!”
“要去见我外婆!你说我外婆会给我什么生日礼物?”
“你说红包里会给我包多少钱?”
“可千万不要送我自行车,那就和你撞了。”
“诶,你有没有给我买自行车啊!”
“还没。”
“你怎么还没买啊!今天就是我生日了,快快快,等会儿就去买!千万不要忘了啊!晚上回来我就要看见红彤彤的自行车。”
“哦对,我今天出岛,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你带回来呀。”
“巧克力吧。”
“你怎么又要巧克力!”
“我发现你好喜欢吃巧克力哦。哪里有男孩子那么喜欢吃糖的。”
“算了,就巧克力吧,本寿星看着给你买。我跟你说,我今天马上就会很有钱了。”
江飞突然摸了摸陈易晨的头,“陈易晨。”
“嗯?”
“生日快乐。”
“嗯!”
“要好好长大。”
“好的!”
“要永远快乐。”
“知道啦!”
江飞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抱了一下陈易晨说,“特别是过生日更要快乐,不许哭。”
陈易晨笑着应他,“我都说我知道啦!”
再然后就是出海。出海时的轮船的发动机很吵,一直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接着还得坐了巴,大巴再晃荡一个小时才到外婆那儿。外婆给了他好多钱,好厚好厚的一个红包。外婆烧的午饭比陈蓉的还要好吃。陈易晨吃得很撑很撑。和外婆说了再见之后又去了市里最大的超市,买了很多好吃的,还订了一个大蛋糕。
那里还有一个进口商品超市,销售员说比利时的巧克力最好吃,陈易晨就花了100块买了一盒比利时的巧克力。那一盒只有十颗,陈易晨想着他对江飞可真是太好了。江飞平常给他吃的都是两块钱一包的麦丽素,他却给他买十块钱一颗的巧克力。江飞得跪下来谢恩。
回来的时候因为怕把蛋糕弄花,陈易晨坐在大巴上全程小心翼翼地捧着,司机来一次急刹车,陈易晨就担惊受怕一次。回去的时候一路规规矩矩,根本不敢妄动。坐船的时候也小心翼翼,不敢到处乱跑,生怕有谁一个不注意把蛋糕撞翻。
他还记得那天回来的时候,有一艘出岛的渡船和他们面对面擦肩而过。那船上还开上来一辆车,是一辆很好看的奔驰,红色的,特别拉风,连自己这艘船上的人也都在看对面那艘船上的奔驰,两辆船分开了还有人特地跑到甲板上去看。陈易晨坐在座位上琢磨了一圈都没琢磨出他们岛上哪个有钱人有奔驰。但看了眼蛋糕,好奇心就又移到回家以后要叫哪些人来吃蛋糕上。
回来的时候刚好碰到乔裕和张杨,两个人闻着味就凑了过来。
陈易晨仍清楚记得他们一溜人拎着个蛋糕趾高气扬回家的模样。然后他就在楼下看见了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大红的,想忽略都很难。和江飞的那辆是一样的款式,江飞是黑的,他是红的。他也不急着回家,走到家门口就去敲隔壁的门。
乔裕问他,“你干嘛呢?”
“啊?叫江飞一起吃蛋糕啊。”
张杨:“他们今天搬走了啊。你不知道吗?来接他们的车子还特别拉风!一辆大红色的奔驰!”
在后面的事陈易晨就记不太清了,但他应该没有哭。记得是叫了好几个朋友一起插了蜡烛,许了愿望,吃了蛋糕。
睡觉前陈蓉问他,“我们家小宝贝许了什么愿望。”
陈易晨说:“希望大家都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陈蓉笑,“我还以为你今天回来会闹脾气,会哭,许愿让你江飞哥哥回来呢。或者许愿要个奥特曼,要零花钱之类的,你前两天还说要买新出的迪迦奥特曼呢。”
陈易晨摇了摇头,“这些我都不想要,我就想要大家都好好的。”
陈蓉拍了拍陈易晨的头,“我们家小宝贝长大了啊。”
但那时候陈蓉不知道,有些愿望其实不是因为陈易晨不想要,只是因为没有人会给他。许了但注定不会实现的愿望,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许,只会让自己伤心,让老天为难。
有人说,人是在一瞬间长大的。其实不全是,人都是被迫长大的。陈易晨没有哭,因为江飞说了今天不准哭;陈易晨没有闹脾气,因为江飞说了要他好好长大。
没有人疼的小孩要学会自觉,不能流泪,不能闹脾气。
他说了,陈易晨照做了,便长大了。
江飞给他讲过一个故事,叫《落难王子》。说是有一个王子,听不得悲惨故事。每当有人向他禀告天灾人祸,他就流泪叹息:“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可后来他父王被杀,母后自尽,他被掳去当了奴隶,受尽折磨。当他终于逃出虎口,也已经残废,流落异国他乡,靠行乞度日。一个路人听了他的身世,发出叹息,“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王子却说:“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就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陈易晨一直记得这个故事,因为他总是模仿那个王子,用很夸张的语气:“天哪,太可怕了!”每次江飞看着他一脸夸张地演戏,都很无奈。
直到那天晚上,他终于明白了江飞想要告诉他什么。
——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
陈易晨忍受了整整十年。
他忍不住想,江飞真得很擅长骗人。从当年那句“一直陪着你”到现在的“临时有个病人”。每一次骗人还会小心照顾陈易晨的想法。明明是挖了一个很深的坑,却会在坑底垫上一层又一层的稻草,甚至还会在坑底放把梯子,让他慢慢走出来。
江飞好像就是能够有这种能力。一步步把陈易晨拐入坑里,再一点点布好后路,让陈易晨掉进真相里的时候能没那么痛,爬出坑时心里想得也全是他,边爬边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