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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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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烂俗的故事,对么?”江阶回转,问谢怜。
花城依旧双臂环胸抱着,背靠着车壁。
而谢怜听到江阶的问话,只是摇了摇头,问道:“然后呢?”
“刚开始,我沿着能走的极限,沿着君江水畔往复寻找,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再见过他的身影,而后,走得多了,听得多了,看得多了,也就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君江哺育了沿江畔而居的百姓,百姓繁衍生息,为求取更加安康的生活,便不停向自然索取,砍伐累累,又不精于循坏补种,以至于君江周围水土流失,汇成淤泥,逐年沉积江底。”
“贪欲是一头巨兽,一旦开口,下面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但他怎能经得起百姓长年累月的毫无节制的索取?于是他变得如同之前他见到过的那样,神情倦怠,满身泥泞。”
“人种下的苦果,总要自己品尝之后,才知道酸涩。于是,随着经年的湍流东去,河床越发得高悬,仿若刑场刽子手上的利刃,落与不落之间,只等着某一天某一刻扔下来的签牌而已。这只有这个时候,人才会越发惊慌失措,匆匆拿着立香,又匆匆踏入庙门,痛哭流涕希望神官能够力挽天倾,但发现得不到许诺或者神官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便立刻对之弃若敝履。”
“呵呵呵……”
一幅幅画面如同被揭开的影戏,随着江阶的娓娓道来,谢怜身临其境。
谢怜道:“所以才有了你写的那本《君江水志》?”
江阶叹道:“嗯,我想着,给些时间,我走遍君江两岸,总能找到一些方法来减缓这种趋势,甚至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能彻底解决这种情况。”
良久无言,江阶苦笑:“然后,说不定就能再次看到他了。”
谢怜愕然,感觉自己没有跟得上这位淳山君的思路,但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的花城反而砸了咂嘴,发现这位东岳正神很对自己的胃口。
东岳淳山,匆匆赶路的少年叩响了尚未开门迎客的庙门。
开门童子看清来访之人的面容,先是错愕,而后惊喜,下意识往少年身后打量,又觉得有些僭越,便尴尬地站到了一侧。
少年咧嘴笑了笑,露出参差的雪白牙齿,呼了口气,散去满身的疲惫,便踏入庙门。
“山君在外面还有事情需要处理,这次没有回来。”
听到少年擦身而过说的话,开门童子难掩脸上失望的神色。
少年江湖也不好安慰什么,便径直去往山后的别院。
东岳山君庙,按照规制,占地极广,布局极为繁杂,少年接连穿过三宝殿、东岳正神殿、燃香阁、神工殿、姻缘观、文庙碑林等一众恢弘殿宇,终于来到了山后的一座雅致小院。
此处就是淳山君和随行下属日常的居住场所,一般而言,哪怕是庙中的庙祝和副持,都不会前来打扰,更不要说是一般香客了。
江湖摇了摇头,抛出这些杂乱的念头,便疾步走向自家神官居住的屋子。
“虎头,脚步这么匆忙,可是遇到了什么要紧事?”
温淳的声音打断了江湖前进的步子,少年转身,正好从隔壁屋子走出来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身披着一件蓝衫,手上还拿着一支刚刚蘸满墨汁的狼毫笔,墨汁滴落,在花城石板上溅起点点泥污。
“山君没有随你一起回来么?可是出了何事?”
听到男人的问话,江湖瓮声回道:“隆双属官莫要多想,山君无事,只是遣我回来取些东西。”
和江湖一样身为东岳正神属官的隆双看到少年打量着自己这副模样,还不待发问,便主动道出原因:“刚刚,荆州府衙送来了拜帖,说是新都文庙来人今日要来拜见山君,我正准备找些由头写封拒信,就听到了你回来的声响,还想着山君跟你一起回来了呢……”
“山君也是的,居然扔下这么一大摊子不管,荆州那边都催促了几次,你不知道,我昨天前去拜访郡守大人,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嗯嗯啊啊地点头应和……”
听着隆双属官絮絮叨叨,江湖脑袋都有些大了,还是水部司周如晖大人说的对,就该把这位老人家丢到锦鲤学宫去,那儿可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年轻学子等着别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话。
眼见这位老先生没有停下来的势头,江湖无奈道:“先生,我还有山君吩咐下来的事情,要不……”
话音戛然而止,隆双神色尴尬地摩挲了几下有些灰白的胡须,挥了挥手,示意江湖忙自己的去。
江湖如蒙大赦,一溜烟儿便跑到了山君的房门前,然后从怀中摸出江阶赠与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身为江阶的亲随,自然对屋内的家具摆设极为了解,再加上临行之前,江阶告知过江湖自己所要查看物件的所在,便三步并两步,疾步走向屋内的书桌。
可是江湖只是踏出几步,尚且距离书桌还有一丈距离的时候,便突然感觉脚步不得寸进,低头一看,一滴墨汁沿着自己影子正攀附而上,紧紧束缚住了自己的双腿。
江湖心中一紧,怒目圆睁,周身衣衫尽数炸裂,一身棕黄色斑纹皮毛沿着皮肤附着到全身,而后张开血盆大口,正想要嘶吼示警,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一丁点的声响。
而后就是一声缓缓的叹息传到耳中。
江湖的视线逐渐模糊,目光晕眩,周身天地仿若倒转过来,恍惚之间,看到一身蓝衫拿起自己原本准备查看的那只盒子,打开后,扔到地上,却是空无一物。
一团黑色的影子越发壮大,当膨胀成如同一个人形的时候,已然半包裹住了倒地不起的少年。
那身蓝衫拿着那只笔尖已经没墨的狼毫笔,蘸了蘸江湖身上的满身泥污,望着空无一物的盒子,在就近的书桌上写下四个字。
“东岳淳山。”
“你说,神官失德,惹得天罚之,官怒之,民弃之,是不是该剥掉金身,人神共戮?”
“你说,下属规劝不止,却仍尽心尽力,呵护百姓,事到最终,只得大义灭亲,力挽狂澜,是不是该香火存续,晋升神位?”
男人喃喃自语,又感觉对着一个昏迷过去的人说话有些无趣,冷笑道:“理当如此!”
前行马车上,为了打破僵局,江阶开口问谢怜:“太子殿下还记得昨日那发疯匠人提的那个建议么?”
谢怜一愣:“让君江水主在江底挖淤泥那个?”
江阶点头,缓缓说道:“其实,这个法子是可行的。”
“此话怎讲?”
江阶目光看向之前用藏青色布料遮住的骨灰坛子:“因为我已经在做了。”
花城挑眉:“也就是之前你跟周如晖一直遮遮掩掩的法子?”
江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谢怜:“太子殿下知道乡野间传闻的水猴子的故事么?”
谢怜汗颜道:“不就是水鬼么?说是在河边淹死的人,为了寻求替身好投胎转世,往往都会在江河之中游荡不休,看到在岸边路过的落单行人亦或是独自渡河的划船之人,都会拖其下水,代替自己经受不得轮回的苦难。但这一般都是乡野中长辈恐吓小儿的话语,做不真的。”
看到江阶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谢皱眉:“难道是真的?”
“半真半假。”花城瞧谢怜投过来问询确认的眼神,回忆道:“水猴子会拖拽行人下水是真,但可不是为了什么投胎转世。一般溺死之人,因为死时极为痛苦,又因为身躯和魂魄都被困在水中,不得解脱,所以往往会成为怨伥,他们本身有极大的怨气,便见不得其他人好,但又因为没有实体,触摸不到生人,因而只要有机会,就会附着到水中游物或者水草之上,想着拖拽他人下水,尝尝自身遭遇的苦楚。”
最后花城补了一句:“因果循环,怨伥不止。”
谢怜喔了一声,说了句三郎真是见多识广,随即又觉得有些奇怪,江兄身为东岳山君,提及此事,跟清理掉君江江底的淤泥有什么关系?
难道君江中真的有数量庞大的水猴子,身为东岳正神的淳山君还能驱使他们去清理淤泥不成?
那可是性情残暴的水中诡物,可不是在山君庙看到江阶纳头便拜的忠实信徒。
“江兄别告诉我堂堂东岳山君,私底下圈养了一波水猴子替你做事?”花城道。
江阶没有答话,声音平淡:“云兄应该听闻过淳山近几十年偶然发生的行人遇害的事情。”
谢怜内心一紧,屏住了呼吸。
花城也是紧皱眉头,斜瞥面前这位淳山君,等着他继续出言。
“这事确实和我有干系。“江阶直视谢怜的双眸,坦言道:“准确来说,确实是我唆使我的属官,江湖,也就是那只在淳山百姓口中择人而食的恶虎做的。”
谢怜目光一凛,质问道:“你疯了?”
马车突然停顿,周围瞬间彷佛被凝结一般,只能缓慢移动,林间飘下的落叶脱离枝桠,在即将接触到马车上沿的前一刻,如同被巨大的吸力抽离,打了一个旋,狠狠被抛在了马车后面。
话音落地,整辆马车里面气氛肃杀起来。
“云兄放心,这辆马车本身就是一小座法阵,车上说的话,不会被第五个人听去的。”
花城闻言,从袖中中弹出一柄漆黑短刀,手腕一拧,搭在了他们二人一直忽略的车夫脖子上。
可是车夫却如同牵丝傀儡般,一动不动。
谢怜目光落在被藏花城布料遮住的骨灰坛子上,花城同时也注意到了那个坛子,便伸出另外一只手,一拳砸了过去。
那只被遮盖完全的坛子即将粉碎之前,一只手掌挡在了花城的拳头上,拳掌相交,周围空气被打散开来,江阶伸出另一只手稳住坛子,看到坛子无恙,呼了一口气:“骨灰坛子是真的。”
而后伸手凌空打了一个响指。
花城本就一拳无果,正在气恼,又感到握着匕首的那只手上突然传来异动,便瞬间加紧了力道,顺势划开车夫脖颈。
没有鲜血四流的凄惨景象,也没有呼吸呜咽的求救声,那手感,如同用利器割开……一张树皮?
“真可谓神官打架,凡人遭殃。”那车夫无恙,也没有转身,声音断断续续,冰冷的音色透着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一股子腐朽气:“山君大人好好说话,打打杀杀,能避就避不好么?”
那车夫又哦了一声,换了个口气,念念有词:“草民李七拜见太子殿下……不对,现在俺也动不了身子,行不得大礼,反正就那么个意思,还请太子殿下莫要见怪。”
听得谢怜一阵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