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如许》罗家甜甜圈

4、第 三章

　　“你是特意擦干净了脸才从峰顶跳下来的吧。”
　　回到许茵所住的海棠苑，她不过淡淡一句话就吓得那孩子跪在堂前，不敢多言。
　　许茵瞧着他战战兢兢地样子，心里偷笑面上却半分波动也无。
　　小徒弟小的时候原来这么有趣。上一世他可是顶着一张丑八怪的脸在正阳山生活了两年多，受尽了奚落也不曾褪去脸上的伪装，直到被自己收为弟子看出脸上的端倪，才用真面目示人。
　　小小的孩子跪在堂下，见座上的女子久久没有发出声音，小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发出一声细弱的呼唤。
　　“师尊。”
　　他与莫朗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渊源，但这些除了自己以外，连莫朗也是不知道的。
　　从他记事起娘亲就不许他用真面目示人，他也一直乖乖照做，娘亲去世后也不敢违背半分。可是山峰之上那影影倬倬的一个背影，他连师尊的样貌都看不清，就心一横，卸了伪装跳了下去。
　　他也不知道这一跳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娘亲死的那样惨，他如果不赌这一把，一辈子无法为娘亲报仇的话，还不如摔死在当场。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自己与他较什么劲呢”许茵心道，面上却没表现半分。小徒弟现在不过是个背着母仇无处伸张的可怜孩子，还没受过前世的那些苦难，自然也不会变成那个混世魔王。

　　“起来吧”
　　许茵一抬手，他的身子就被一道轻柔的力量托起，稳稳带到了她的身前。
　　“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师尊。”
　　许茵将他带到一枚玉牌前，划破他的指尖点入一滴鲜血，“这是我的师父传给我的。师父为天机族人，走的是逍遥散修的路子。早就言明，日后我如果收了弟子跟他没有半分关系，师徒情分只在我们各自之间。”
　　前世师父就说过这种话，他最是无拘无束，所行所为也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理得。她还记得当年自己最小的女弟子外出历练时碰到了师父，兴奋地上前打招呼却被一袖子挥出老远，回来后很是委屈了一阵子，得了她许多法器灵宝才算好。
　　从那以后，她的弟子们游历时若是遇到了师父，都只敢远远的行一个礼，都不敢靠近。

　　小小的孩童望着那枚散发着淡淡光芒的玉牌，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未必能理解这玉牌的作用，却珍而重之的将其收入怀中。

　　许茵望着他衣衫破烂嘴角含血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心里升起了一丝怜惜。
　　“以后就叫莫如殷吧。”
　　没问他姓什么，前世认识他时这孩子的性子已经变得阴沉偏执，她又因为自己还年轻，怕引出风言风语很是犹豫了一阵子才收了他做徒弟。
　　然而从小受的教养让她虽然洒脱却很是重视男女大防，对这个弟子虽然关心却不能带在身边处处照顾。
　　以至于他吃了那样大的亏，无论她之后再怎么悉心关照，他也只有在她和师兄妹们面前有几分温和。
　　而今生，她已经在修仙界活了百年，他又还是个孩童，悉心教养，不能让他再走了之前的老路。
　　为了方便照顾小徒弟，也为了能实时监控他的行动。这一世的许茵在收他为徒后，没有像前世一样将他继续留在外峰和同其他一起入门的外门弟子一起饮食起居，而是直接将他留在了海棠苑的外院跟着自己一起居住。
　　虽然此时的自己也才不过将将十九，可莫如殷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童，因为从小营养不良，身量看起来也就和掌门四岁的幼女差不多。
　　除了对莫如殷的嫉妒和各别长老对她不自量力收徒的嘲笑，倒还不像前世有那么多的风言风语。
　　许茵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到了药峰弟子给小徒弟送药的时间了，理了理鹅黄的纱裙裙摆，施施然向偏殿走去。
　　笑话，自己已经在修仙界生活了百年，亲传弟子都收了七个，还在乎那点流言蜚语。
　　有那个时间，不如想想怎么把小徒弟教养好，顺便寻寻自己上一世不曾找到的那些漂亮又实用的法器灵宝。

　　许茵到时，药峰送药的弟子已经到了。
　　莫如殷半靠在床头，手里正端着一碗药，鎏金般的晚霞从打开的房门倾泻进来，缓步而来的女子逆光而来，让莫如殷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发边那只晶莹剔透的步摇。
　　那步摇在夕阳的加持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明晃晃的闪着人的眼睛，但因为许茵自小极好的教养，并没有乱晃动，只乖巧的坠在她的发边。
　　莫如殷觉得，师尊现在一定是笑吟吟地，眼睛里或许还有几分促狭，等着看自己喝了苦药后脸上的表情。
　　想到这，小小的孩童不由红了脸，声如蚊喏般轻轻叫了声：“师尊。”
　　叫罢就靠在床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许茵挑了挑眉，走近将手里的蜜饯递给他。
　　山上自然是没有没有这种东西的，而自己更喜食辣味，不怎么吃甜食。这蜜饯是许茵为了莫如殷，特意让负责采买的弟子从山下带回来的。
　　看着他迫不及待打开的样子，许茵不由地轻轻笑了。
　　小徒弟还是普通的凡人之身，虽然天资甚高但到底是连修仙的门槛都没有迈进来过，被人从山门外一脚踹下山崖，又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算有些机缘在身也受了极重的伤。
　　他的内脏和经脉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右腿也有严重的骨折。药峰纵使有灵丹仙药，一个凡人之躯也得喝药才能慢慢养好。
　　这药么，自然是苦的。
　　小徒弟第一天吃药的时候还会别捏的强忍着，不吃自己准备好的蜜饯，这才不过几天，就会眼巴巴地等着了。
　　向药峰的小弟子颔首见过礼后，许茵将人送出门外转回身在莫如殷床边坐下。
　　“我给你带的书可都看了？”
　　许茵一直觉得，修仙者，天资如何不重要，心性却一定不能差了。大道所成者，一剑有劈山填海之威，那些仙术法器一旦被心术不正之人掌握，受苦的最终是凡尘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所以在问明白小徒弟，知道他识字后，许茵便找来的凡间世家子弟启蒙所用的书籍。剑术仙法什么时候都能学，当务之急是要让小徒弟树立正确的是非观。
　　“看过了”莫如殷认真点头，“只是师尊，这里面有些徒儿不是很认同。”
　　“有自己的见解是应该的”，许茵将小徒弟圈出来的地方一一讲解。这一世她还有大把的时间，不会让她的第一个徒儿变成前世人人喊打的大魔头。

　　“师尊！”
　　被各种仙药滋养了一个月后，莫如殷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因为营养不良一直不足的身量也迅速长大。
　　此刻朝她跑来的孩子，粉雕玉砌地一张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意，一身合体的水蓝色锦袍，腰间挂着雕工精美的玉牌，活脱脱便是凡俗的一位世家小公子。
　　又因为年纪还小，脸颊上被许茵喂出了些肉，更显得活泼讨喜，全然不见最初的压抑沉肃。
　　看他朝这里过来，雪莹不耐烦的甩了甩狐尾，一溜烟儿便跑到后殿不见了踪影。从莫如殷住到海棠苑开始，雪莹就极不待见他，不知是否是因为保留着前世记忆的缘故。
　　当年这头天地灵兽和莫如殷的初次见面，就不是很愉快。
　　“师尊，您看，后花园的花儿开了！”莫如殷手心托着一朵冰蓝色的花，献宝般小心翼翼地送到她跟前。
　　许茵的嘴角不明显的抽了抽，面上还是一派温柔之色。
　　二十六瓣的仙界珍宝仙姝海棠，因她珍爱海棠，及笄那年师父特意从仙界寻来给她做贺礼的。
　　这都不是重点，比起现在从后殿蹿出来怒气冲冲的雪莹来说。
　　莫如殷还托着那朵仙姝海棠，没来得及好奇雪莹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就被她迎面而来的一爪子弄得大叫一声，扔了那朵花转头就跑。
　　许茵随手捏了个诀护住即将掉落在地上的仙姝海棠，一手托腮斜倚在主座上看着她们在殿内追逐。
　　雪莹还是知道现在这个小孩跟后世那个大魔头不同的，虽然封住了他所有的去路，但下得最重的手也不过是挠破了他的袍子。
　　倒是莫如殷，慌乱之中碰碎了她殿内不少摆件。
　　雪莹沉睡万年终于现世，需要无数天材地宝修补她亏损的修为，这朵仙姝海棠，许茵本答应了她开花就用来给她制成丹药的。
　　然而，仙姝海棠必须整株一起入药，小徒弟这一动手，让它失去了所有的药用价值。
　　许茵一边心疼自己的摆件一边忙里偷闲地想着。
　　或许，可以制成干花戴在鬓边？
　　她正想着，突然感觉腿上多了些重量。低头一看，小徒弟实在躲不过雪莹，脸颊边多了一道不轻不重的口子，正仰头控诉地望着她。
　　那道目光里有委屈和孺慕，还带着些掩在眼底的不确定。
　　这道目光让许茵看热闹的心思尽数散了去，伸手安抚了另一边仍在怒目相对的雪莹，她脸上的笑容隐去，目光也冷淡了下来。
　　莫如殷心头一震，到嘴边的撒娇生生被他压下去，在许茵的注视下，他的表情终于慢慢变化，变得沉默。
　　“知错了？”
　　头顶传来女子冷淡的问话，不似从前教导他时的轻言软语，却也听不出任何怒气。
　　莫如殷不清楚她是否看清了自己的心思，只能死咬着牙不说话，心里却渐渐弥漫上一阵恐慌。
　　“回去吧，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语罢，不容莫如殷再开口说话，一股柔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量包裹着他，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地被送回了自己的屋子。
　　回到房间的莫如殷手足无措，站在原地呆愣了许久。
　　忽然，他的目光扫过许茵给他带来的各式形形色色的书籍和上面的各种批注，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坚定，默默朝着正殿的方向跪了下来。他知道师尊在除了卧榻以外的其他地方都设了阵法，只要她想，心念一动就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与此同时，许茵绕到后殿去换了一身简洁干练的蓝色练功服，径自去了花园里她前两日请正阳山弟子帮忙搭起来的小花棚。
　　雪莹围着她转了两圈，发现实在没有什么趣味，已经自己奔着花丛去玩闹了。
　　海棠苑原来是没人居住的，自从许茵被天机道人托付在正阳山，洪千阳就命弟子把海棠苑重新修整，后花园里除了大片海棠外，还给她重新扎了一个高高的秋千。
　　雪莹此刻就在秋千上跳上去又跃下来，自己玩的不亦乐乎。
　　许茵见她自娱自乐的挺高兴，也就随它去没有出声。不慌不忙地在小屋中盘膝坐下，从手上的储物灵戒中取出来一樽药炉并几种仙草。
　　同前世一样，这枚灵戒是拜师之日师父赐她的，可有些不同在于，这里面多了很多她现在不该有的灵宝和仙草，只怕那孽障劈开大道的时候，自己储物戒里的东西也跟着回来了。
　　现在的许茵不过是个才拜师不到一年的小丫头，不该会炼丹更不应该拥有那么多天材地宝，所以许茵只能在这小屋中草草为雪莹炼制几枚丹药，助她恢复修为。
　　不知道跟她回来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雪莹的修为比起前世差了不止一截，需要的各种仙药也就更多，心心念念的仙姝海棠被小徒弟毁了，自然得重新补偿她。
　　药炉是极品的紫金药炉，许茵先是布了个小型法阵防止丹药炼成后溢出的药香吸引了别人的注意，然后将几种仙草细细的分开，有的只以根茎入药，有的需要捣碎取了花汁，有的却需要整株投入药炉。
　　她一双手莹白如玉，十指纤瘦细长，为了方便衣袖拉高了一截，露出一截细细的腕子。
　　好的药炉对火苗的掌控度要求也极高，炼制过程中许茵不敢有一丝分心，一直小心地掌控着炉下的火力。等到药炉里发出轻轻一声“噗”声，伴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之气，许茵面上透出喜色，被火蒸烤过后的脸颊上透着些许绯红，愈发显得俏丽明媚。
　　“成了”
　　她将一粒浑圆的紫色丹药从药炉中取出，喂给已经按捺不住一直围着她打转的雪莹，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在花园中呆了小一个时辰。

　　许茵想起房间里的小徒弟，心念微动，却没有着急，回到正殿静了手，换下了炼丹师弄脏的衣服，才到了小徒弟院中。

　　跪在她面前的孩童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到来，却一直低着头没有抬起半分。
　　此刻的他不见前几日对她的依赖孺慕，只是沉默倔强的跪在那里，倒是让许茵瞥见了几分前世那个少年的影子。
　　她想将小徒弟养的温润端方，可他的性子就在那里，背负着母亲一条命的孩子，怎么可能短短几天就对自己卸下心防，像个从小锦衣玉食性格没有半分瑕疵的孩童一般？
　　许茵早知他这几日的乖顺不过是因为揣摩透了自己的心思所以刻意伪装，但却始终一言不发。生生等到今日，他用仙姝海棠试探自己的时候才发作。
　　许茵修炼百年，敛目沉眸不想让人看出心思的时候，肯定不会比不过莫如殷一个孩童。
　　两人一个跪着一个站着，沉默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沉默随着香炉里袅袅的香烟一起，慢慢弥漫了整个房间。
　　良久，莫如殷终于抬头，面上是与他年纪不符的沉稳。
　　“师尊，徒儿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