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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期而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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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季的任务,就这样定了。散会吧。”副社长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微笑,在会议室里轻轻落下。
同事们像解除了束缚的鸟群,带着轻松的说笑声,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椅子摩擦地面的细碎声响,脚步声,门开合的声音……很快,室内只剩下南南一个人。她凝固在原位,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不甘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其他人的选题:功成名就的作家新作、各界名人的深度访谈、哪怕绯闻缠身的明星……哪一个不是自带光环,话题十足,销路可期?为什么偏偏是她?一个初出茅庐、寂寂无名的艺术家传记。
一帆风顺的新人,能有什么值得书写的故事?
副社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沉默。一只脚已踏出门外的身影,又退了回来。
“九默和你年纪相仿,”她的声音温和,却像精准的探针,“想必由你执笔,最能写出打动人的文字。公司很看好你。” 这安慰,轻飘飘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嗯。” 南南艰难地挤出一个音节,像一声被捂住的叹息。
副社长脸上笑意更深,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听说你私下在写小说?很好的习惯。如果作品成熟,公司……是可以考虑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轻易地锁住了南南所有可能的抗拒。果然如传言般,精明得让人无处可逃。
抱着那叠关于“九默”的资料回到座位,南南心底涌起一阵自我厌弃。贪婪,如此轻易地就成了被人拿捏的软肋。以后呢?她无声地质问自己。发泄过后,目光才真正落在那份资料上。
刚刚崭露头角,就迫不及待地将名气变现。一个和自己一样,被欲望驱使的、目光短浅的人。
南南捏住资料两侧,指尖用力。然后,倏地松开。失去束缚的纸页哗啦啦地向两侧飞散,像一对急于逃离的翅膀,最终,静止在某一页。
目光定格在四个字上:
「七零而断」。
原来是他提出的。南南曾在网络上偶然瞥见过这句话。大意是说,改革开放的浪潮冲散了太多东西,许多传统观念和生活方式的传承,到了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这里,便戛然而止。之后的人,是与前辈截然不同的存在。这种论调,在年轻人中颇受欢迎——凡是能含蓄地提醒长辈“少管闲事”的观点,网络总会报以热烈的掌声。
心底虽带着一丝不屑的评判,南南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了片刻。毕竟,她也是年轻人。一丝微弱的好奇心,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她开始往回翻看他的生平。
咦?
同一所小学。同一年毕业。
难道……认识?这个念头带着微弱的电流,轻轻刺了她一下。视线急切地扫向他的本名——
麦艾久。
麦艾久?!
南南感觉指尖瞬间麻了一下。她猛地翻回资料首页,目光紧紧锁住那张照片。
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抚过照片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然后,轻轻地,合上了资料。
呵。
果然是他。
难怪……同龄呢。
以南见客户为借口,南南提前离开了公司。
清晨和父母约好,周末去他们在郊区的房子。地铁抵达终点,剩下的路,南南选择了步行。
走路自有其妙处。她刻意绕进了一片老街。这里嘈杂、破旧,路面坑洼不平,却弥漫着一种固执的生命力。街头巷尾,藏着无数不起眼的小馆子,各自飘散着迥异的香气——浓郁的、清甜的、辛辣的、带着油锅焦香的……它们无声地、忠诚地守护着这座城市最原始的味觉记忆。
一股股复杂又亲切的香气涌入鼻腔,像一把把无形的钥匙。那些早已沉入时光尘埃的少年片段,竟被这气味温柔地唤醒,一件件浮出水面,带着褪色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轮廓。
她和麦艾久,是同班同学。从懵懂的一年级,一直到初二她转学离开。
两人是学校里最耀眼的双子星,成绩永远遥遥领先。领奖台、全校大会的表彰、代表学校外出比赛……这些场合,总有他们两个并肩的身影。也因此,她拥有了比其他同学多得多的、与麦艾久独处的时光。这很重要。麦艾久太内向了,像一座沉默的孤岛。他很少与旁人说话,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朋友?寥寥无几。南南大概算是其中一个,至少,能和他聊上几句。
麦艾久的身体似乎不太好,隔三差五就会请假,消失在教室里几天。
他很喜欢跑步。大概是为了锻炼身体?总能看到他一个人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跑着。
他那时有点微胖,脸颊带着未褪的婴儿肥,看起来……像某种柔软的点心,让人忍不住想轻轻戳一下。
他特别爱思考。一陷入沉思,眉头就会紧紧拧起。哦,对了,他的眉毛颜色很淡。在强烈的光线下,它们仿佛会隐形,只有从侧面某个角度,才能窥见它们淡淡的痕迹。南南偶然见过一次,那淡眉像是用蘸了稀释阳光的毛笔,极其轻柔地描画上去的。
还有许许多多零碎的片段,像散落的拼图,头尾早已模糊不清。此刻行走在老街的烟火气里,南南感觉自己像在进行一场奇异的寻宝游戏。每拾起一片记忆的残片,心尖便像被这空气中的香气轻轻搔过,泛起一阵微妙的愉悦。
阔别十几年,竟会以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交集。南南向来相信缘分。而这份笃信,此刻正悄然撬动着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唤醒了一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的情愫。
不知不觉,那幢熟悉的房子已在眼前。
推开院门。
“啊……”南南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
仅仅半个月未见,院子里沉睡的花仿佛一夜之间全都苏醒了。大朵大朵的,小簇小簇的,它们汹涌地爬满了斑驳的砖墙,密密匝匝地填满了每一个花圃。姹紫嫣红,喧闹又寂静地盛放着,将小小的院落变成了一片梦幻的海洋。
南南怔怔地站在花海中央,阳光和花香温柔地包裹着她。她下意识地、极轻极缓地伸了个懒腰。在馥郁的花香里,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跟着无声地、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