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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窗 ...

  •   1.
      半夜过后。
      拂晓前最后的黑暗深沉地包围着沉睡中的都市。静谧,如同坟墓。
      突然,一声仿若来自地狱般的凄厉叫声划破了这浓密的寂静,重重地撞击进黑暗的深处……

      陶琴穿好鞋,锁上房门,她的脚步声轻轻地回响在寂静的走道里。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便条件反射性地回过头。昏暗的、散发着一股油烟味的走道里没有半个人。她微笑,唐云若在这的话,肯定会笑她幻听。
      当然,唐云是不可能这么说的。不仅是因为他并不在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已经死了。试问一个死人又怎么能说出什么玩笑话呢?
      但陶琴不相信,楚虹不相信,甚至连告诉他们这一消息的陈星也不能相信。
      如果唐云是被车撞死,被凭空落下的啤酒瓶砸死、被不争气的心脏害死、被变态杀人狂砍死、甚至是被米饭噎死,他们也许还会相信。但他们绝对无法相信唐云是从他在十四楼的卧室窗口跳下摔死,而且还是他自己跳下来的!
      ——世界上最怕死的人竟会选择自杀,这样的事有谁会相信?!
      唐云、陶琴、陈星、楚虹四人是从幼儿园起就认识的死党。这四个个性迥然不同的人却出人意料地相处得格外融洽,至今还未曾为什么事红过脸。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远胜过世上任何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了解彼此甚至超过了解自己。
      如果硬要说唐云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只能是他的极端怕死。死,固然是人人都害怕的,可唐云的恐惧却接近于变态了。他不仅不许身边的人提任何与死有关的词或事,甚至连他自己在念到“四”这个字时也会习惯性的含混带过。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去自杀呢?
      对于唐云的死,其余三人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震惊,若不是他们都是讲究实际的人,说不定真会学学侦探书中的人物去查一查这其中是否有犯罪的成分存在。
      操场上传来的喧哗声回荡在静悄悄的教室里,像是某种含讥带讽的背景音乐。三个人闷闷不乐地坐着,脸上的表情使他们看上去不像是三个亲密无间的朋友,倒像是心怀怨怼的仇人。窗外阳光正亮,却也溶不开一室的沉闷。
      陈星蓦地跳起来,把其它两人吓了一跳。
      “阿星,你又怎么了?”楚虹皱着眉说。
      陈星向四周张望了下,“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
      “人?哼,我看是鬼在叫你吧!”楚虹讥笑道。
      陶琴的心漏跳了一拍,这些话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但又不真切,心里隐隐约约地有几分不安。
      “回家吧!”楚虹决然说,她一直都是这个小集团中做决定的人。
      陶琴默默地点点头,这样的枯坐的确只是浪费时间。她看了一眼仍旧呆坐不动的陈星。
      “阿星,你不走吗?”
      “你们先走吧!我还要再呆一会儿。”陈星的表情犹有几分不甘。
      见他这样,楚虹便干脆说:“随便你。但记得明早云的追悼会不要迟到了。”
      陈星点头,“放心,别的事可以迟到,但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迟到的。”
      “那最好了。小琴,我们走吧!”
      陶琴应了一声,跟在楚虹后面。
      快走出教室时,她心中一动,回头望了眼身后的教室。金色的夕阳透过一扇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毫不吝惜地将整间教室染成一片金黄色,明亮却又朦胧。陶琴眯起眼,时间的脚步仿佛止住了,阳光骤然失去了温度,连从操场上传来的吵闹声也一下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在这不可思议的一瞬间,陈星的身影倏地从她的眼前消失,仿若突然溶化进了空气里。陶琴一惊,抓住楚虹的手臂。
      “怎么了?”楚虹吃惊地看向她。
      “阿星他——”
      陶琴猛地住了口,她眼前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陈星也正好好地倚在窗前。
      楚虹不解地问:“阿星怎么了?”
      “真奇怪,我刚刚明明一下子就看不见他了。”
      “看不见?你是说你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不,我别的都看得到,只有阿星……”
      楚虹看着显得迷惑不解的陶琴,忽然笑了笑,“这大概是你的错觉吧!云的死让我们大家都太紧张了。”
      那种成人似的口吻让陶琴微微感到有些不悦,这种口吻冷静却空洞,表面看似有说服力,实际上却是种敷衍,但也最令她无力招架。
      陶琴轻轻叹了口气,勉强道:“嗯,大概是阳光太刺眼让我看错了。我们走吧!”
      说完,她像是负气似地先走了。
      楚虹松了口气,她有些狐疑地看了眼教室,可什么蹊跷之处也没看出。她追上陶琴,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学大楼。

      陈星狠狠地甩上防盗铁门,“哐啷”的声音响彻整座楼道。他板着一张脸下到底楼,却发现外面正飘着绵绵细雨。出门前与父亲的一场争执已令他不快,再加上这场下得不是时候的雨更令他的心情跌到谷底。他也懒得上楼拿雨具,索性就这样冲进雨里。
      楚虹撑着伞,冷淡地看着陈星微湿的头发和外套,以及他表情不悦的脸。
      “又和你爸吵架了?”
      陈星厌恶地皱皱眉:“老头竟说要没收我的电脑!”
      “那也是你活该!谁让你天天泡在网上,考试又是红灯高挂?”
      陈星一脸的不屑,“算了吧!我知道你是好学生,但也不要用你的标准来衡量我,我和你的目标不一样。成绩好又怎么样?不过证明你是现代教育体制下又一个成功的牺牲品!”
      楚虹反唇以讥:“我可能是牺牲品,那你呢?充其量也不过是废品一个!”
      陈星傲慢地一甩头,神情里俱是“不屑与你争辩”的意思,他换了个话题:“小琴呢?还没来吗?”
      “对啊!多稀奇!平时一直迟到的人倒是早来了,最准时的人反而迟到了。”
      “别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楚虹沉默了几秒钟,说:“不知道,去她家看看吧!正好顺路。”
      陈星点头同意,两人便一齐朝着陶琴的家走去。

      2.
      陶琴家所在的那层楼道一反常态地热闹起来,平时如幽灵般不见首尾的邻居也像是过鬼节似地一个又一个地冒出来,聚在各自的家门前窃窃私语着,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情。
      陈星压低声音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没文化的人就是这样。”楚虹厌恶地说。同时她也注意到这些好管闲事爱凑热闹的人发现他们是往陶琴家走去时,脸上露出的惊愕表情以及更多的交头接耳,发出一片像是一群苍蝇闻到腐肉散发出的臭味而振翅飞来的嗡嗡声。
      陈星在陶家的门上敲了几下,无人应门,他又重重地敲了两下。走道上那些人刺探的目光令他觉得有如芒刺在身,也让他变得烦躁起来。他偷偷瞄了眼楚虹,发现她那好学生的表情纹风不动,像是戴了个面具。
      真是会装模作样的家伙,他悻悻然地想。
      又等了好一会儿,门总算开了。陶母苍白憔悴的脸出现在门后,在这阴暗潮湿的走道上看起来愈发惨白如鬼,布满血丝的双眼呆滞地望着来人。
      陈星和楚虹被陶母的样子吓了一跳。记忆中,陶母一直都是女强人的形象,精明、干练又强硬,陶琴那文静、懦弱、内向的性格或许就是上天为保持她家平衡而特意塑造成的。
      楚虹保持镇定,像往常那样有礼貌地问道:“伯母,你好。小琴在吗?”
      陶母颇为滑稽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像是没有生命力的木偶;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说出来。
      此刻陈星和楚虹感到的已不仅仅是吃惊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像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摸上他们的后颈,背上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像是为了要更渲染出这种惊悚的气氛似地,从陶母的身后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这声饱含着恐惧的叫声像一把尖刀硬生生地刺进每个听到的人的耳朵里,刺得他们的耳膜发疼,心发冷。
      陶母全身猛烈地哆嗦起来,像是有一股别人感觉不到的阴风吹在她身上;她的双眼睁得圆圆的,手指痉挛地抓住门板,用力之大连指关节都发白了。
      陈星和楚虹都以为陶母接下来的动作会是一把关上门,岂料她却猛地把他们拉进屋子,再随手把门关上,将那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和刺探的目光都关在了门外。
      屋子里的光线也一样黯淡,阴冷且没有人气,完全不像有人住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令人不悦的气味。楚虹和陈星没有看到陶琴,通向她房间的那扇门也紧紧地闭着,像是陶母紧闭的嘴巴。
      “啊——”
      又一声凄厉的叫声,比刚才的那声还要清楚。
      陈星和楚虹吓得跳了起来,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处——陶琴的房间。
      “伯母,是不是小琴出什么事了?”陈星捺不住性子,急道。
      陶母跌坐进沙发里,眼神茫然。
      “我不知道,”她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昨晚我一直呆在公司里加班,也不过是天亮后才到的家。我回来的时候小琴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我完全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什么也不说了,只是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手。
      那样?小琴到底变成了什么样以至于让陶母如此失常?陈星和楚虹的心头浮出了同样的疑问,而问题的答案应该就在那扇门的后面。他们彼此对望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决定。在取得了一致后,两人便向陶琴的房间走去。陈星转了下门把,门应声而开。
      厚重的窗帘还未拉开,将仅有的黯淡的光线也摒弃在了外面,那种令人不快的气味越发浓重了。陈星和楚虹好不容易适应了屋里的昏暗,但他们却都没看到陶琴的身影,整个房间像是空的。楚虹蓦地紧抓住陈星的胳膊,把他吓了一跳,他正想发问,眼睛却看到让楚虹吃惊的东西——在床和墙之间的角落里有一团奇形怪状的黑影,像是潜伏着的奸细。
      “小琴?!”楚虹失声叫道。她总算认出那团黑影竟是蜷缩成一团的陶琴。
      陈星也认出是陶琴,他赶忙大步走过去,楚虹紧跟在后面。
      陶琴双手紧抱住头,蜷缩着,身体不住地轻轻颤抖,犹如秋风中的一片枯叶。她的脸色铁青,眼神狂乱,嘴里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低语声。若非陈星和楚虹对陶琴熟悉已久,他们怎么也不会认出眼前这人是那个文静又害羞的陶琴。
      “小琴,到底发生什么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陈星情不自禁地握住陶琴的肩膀,问道。
      陶琴仿佛没看到他们,更没听到他说的话,仍然抱着头,口中喃喃道:“别过来……好可怕……求你……别过来……”
      陈星吃惊地放开陶琴,然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楚虹。
      楚虹上前一步,说:“小琴,是我们啊!你看清楚,是我和阿星,你不认得我们了吗?”
      “好可怕……不要过来……求求你……不要过来……别过来……啊——”陶琴的低语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声。
      陈星和楚虹面面相觑,他们心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地疑问。陶琴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才变成这样的,昨天夜里在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陶琴又到底看到或是听到了什么?他们迫切地想弄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但他们不知道有些问题就像是个看不到底的黑洞,虽然答案就在里面,但越接近就越有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
      楚虹猛地拉下陶琴抱头的双手,抬起她的头,直视她的双眼。
      “看着我,小琴,我是楚虹,你认识我的。我和阿星都在这,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你安全了。”
      陶琴失神的眼睛望着楚虹,终于慢慢地将焦距定在她身上。
      “……虹,阿虹……”
      楚虹喜道:“对,我是阿虹,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陶母不知道何时也跟了进来,她见陶琴有几分清醒的样子,忙把楚虹推到一边,说:“小琴,我是妈妈,你认得我吗?”
      陶琴并没有看她,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三人身后的窗户。
      “……窗……窗……窗……”她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小孩般,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个字。
      窗?
      楚虹、陈星和陶母不约而同地回头望了眼窗户,但除了深绿色的窗帘,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陈星失去了耐心,提高嗓门说:“窗怎么了?!”
      “别这样!”楚虹阻止他,然后又放柔声音对陶琴说,“小琴,告诉我,窗口那有什么?”
      “……笑……他在笑……对我笑……他要进来…………”陶琴突然抓住楚虹的衣服,哀求地说,“求求你,别让他进来,我好怕,别让他靠近我!”
      陶母伸出一只手,哽咽着说:“别怕,小琴,妈妈在这,妈妈会保护你的。乖,到妈妈这来。”
      但陶琴并不理她,仍旧抓着楚虹。楚虹有些无奈地说:“放心,没事的,我们都在这,他不敢进来的。”
      听到这话,陶琴安静了下来。但没多久,她又突然坐直身子。
      “听!你们听到了没有?”她做出一副凝神细听的样子。
      “听什么?我什么也没听到!”陈星不解地说。
      “他来了!他来了!我知道,他来了!就在这附近,我感觉得到!在哪呢?在哪呢?”
      陶琴一把推开围住她的三人站起来,她的眼睛在屋子里四处搜寻着。
      “在那!”
      她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猛地拉开窗帘,同时嘴里笑道:“来啊!来啊!我不怕你了!我不怕你了!你抓不走我的!嘻嘻,嘻嘻……”
      她又打开窗户,风挟着雨灌进屋里,突然的气温变化,让三人都打了个哆嗦。
      这时陶琴神经质的笑声又突然变成了惊恐的声音,她抓着窗框,拼命地向着前方摇着头,仿佛她不复清明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不,别过来,求你,别过来,不要!——”
      她惊叫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她的上半身突然一个劲地向外倾斜着,倾斜着,仿佛有某只看不见的手在将她往外拉一般,突然她的手一滑,整个人便这样头朝下地摔了出去。
      “小琴!”
      屋里的三人一齐冲到窗前,陶琴已经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雨水不断地打在她身上,混合着红色的血液向周围漫延开去……
      陶母腿一软,坐倒在地板上,整个人都呆住了。
      陈星忽然喃喃地说了一句:“这是第二个。”
      楚虹一惊,看向陈星,“你说什么?”
      陈星茫然地回看着她,“我有说什么吗?我不知道。”
      楚虹不再说话,只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不久,警车和救护车相继来到了。

      3.
      放学的铃声响起,学生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楚虹静静地将课本放进书包里,虽然她表情平静,但眉目间还是有掩不住的疲惫和倦意。这也难怪,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掉唐云的死讯,却又要承受亲眼目睹陶琴跳楼自杀的打击,即便像她这种品学兼优的人也多少会承受不了的。但这还不是一切,一种事情远未就此结束的感觉笼罩在她的心头。
      楚虹走出教室,一抬头正看见陈星从教师办公室走出来,他因为上课开小差被老师叫去训话。
      陈星抬头也看到了她,但他马上把头转到一边,似乎不太想打招呼的样子。这四人小集团中仅剩的两人照道理说应该比以住更加紧密,但不知为何,反倒显得生疏起来。
      楚虹一个转身,背对着陈星向楼梯走去,现在的她也没有心情和精力去招呼他,果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都是瞎说,悲伤也好,痛苦也好,只能是自己一个人来承担。
      “楚虹。”
      听到自己的名字,楚虹便回过头,看向呆立在走廓上的陈星。
      “什么?”
      “唔,没、没什么啊!”陈星有些神情茫然地说。
      楚虹想说什么话又忍住了,她道了声“明天见”便走了。

      当天夜里,楚虹睡得正熟的时候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
      “谁啊,半夜三更的来什么电话?”楚虹嘟嘟囔囔地埋怨着,伸手拧亮床头灯,再去拿话筒。她家的电话只在她的卧室里装了分机,总不能叫她父母特意起床到客厅里去接电话吧!
      “喂?”
      “……是……是阿虹吗?”
      一个古怪颤抖的声音从话筒的彼端传来,将楚虹的睡意完全赶走了。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嘴贴近话筒,仿佛那个她想说出口的名字是一道魔法的禁语,稍不注意便会祸从天降。
      “是阿星,对吗?”
      话筒里突然出现一片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一种隐约可闻的轻微的刮擦声。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楚虹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半空。过了好久(也许实际上只有短暂的几秒钟),陈星轻颤的声音才又通过那看不见的电话线传了过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小琴发疯的原因了!”
      楚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什么?!”
      “对,就是这个!她一直提到窗子,不是吗?所以一定就是这个!”陈星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阿星,你说清楚一点,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楚虹抓着话筒,着急地问。她真恨不得自己能化身成电子信号,通过电话线到陈星家去亲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就在窗外,它——”陈星的话被一个很响的声音突然打断了。
      “喂,阿星,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话呀!喂,阿星,你听到了没有?”
      楚虹不断地叫着陈星的名字,但始终听不到他的声音,话筒里只有模糊不清的嘈杂声。蓦地,一声惨叫声推开其它一切背景声音,撞击进楚虹的耳里,令她周身的血液都凉了。随后,话筒里一片寂静,只有电子信号微弱的杂音声。
      楚虹紧紧地握着话筒,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冷汗从她的额头流下,她也浑然不觉。她就这么一直呆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总算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她机械地把电话放回机座上,拥被而坐。
      也许这一切只是个恶作剧,阿星一向喜欢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说不定,说不定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始终俑者的他正躺在家里偷笑呢!楚虹想出了这样一种解释来安慰自己。可是她的心怦怦地跳得飞快,好像在激烈地反对着什么。她扫了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才刚过三点而已。打个电话到阿星家吧!要真是他恶作剧的话,他一定还没睡。对,打个电话过去,然后一定能听到那小子可恶的笑声。这次一定要好好说说他,在这种时候他竟还有心情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楚虹再次拿起电话,拨了陈星家的号码。短暂的寂静之后,话筒里出现了声音,是忙音。这单调机械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响着,似乎打定了主意只要她不放下话筒,这声音就永远不会结束。
      真奇怪,这么晚了,他们家还在用电话?还是阿星太粗心没有将话筒放正?又或者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而无法将话筒放回?那声凄惨的叫声仿佛又出现在楚虹耳边。她连忙甩甩头,想甩去这讨厌的令人惊恐的声音。
      平静的夜被一阵由远处响起的警笛声打破。楚虹惊得从床上一跳而起。她随即暗笑起自己的神经质来。真是的!什么时候她也变得像那些庸俗的女孩般胆小起来?这可不像她啊!不过,这警笛声好像是朝这个方向来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楚虹这么想着,便向窗户走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窗子!
      她一直提到窗子,不是吗?
      楚虹去拉窗帘的手停在了半空,像是遇到了一道无形的墙的阻挡。床头小灯的有限光线照不到这里,深蓝色的窗帘和后面的窗户像个鬼鬼祟祟的小偷般躲藏在一片昏暗里。
      她不知道窗帘后有什么,而这种不知正是人类恐惧的根源!
      楚虹努力想驱动停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但那手却像是从她的身体分离了一般。她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真……真是愚蠢!她暗自想道,不过是一幅普普通通的窗帘,而且又是在自己家里,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现在这个样子,别说是其他人,就连她自己见了也觉得可笑。
      是的,确实可笑,可她却笑不出来。无形中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压得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直让她怀疑是不是要从她的胸腔里跳出来。
      楚虹闭了闭眼,然后积聚起她所有的力气,猛地一下拉开窗帘。帘后面是两扇普通的铝合金窗户,映射出深蓝色的夜空和对面灰色的楼房。
      两辆警车呼啸着从她住的那栋居民楼下经过,朝着陈星家的方向疾驶而去。
      只是凑巧朝着那个方向去的。阿星一定不会出什么事的,他现在一定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躺在床上睡着觉。楚虹这样拼命对自己说。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期盼陈星的平安无事,也许她怕的不是失去最后一位好朋友,也许她怕的是陈星的任何意外所带给她的预示。
      楚虹拉上窗帘,回到床上,但她已没有再睡的心情了。她心惊肉跳地等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犹如被判死刑的犯人等待着行刑时刻的来临。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鼓起足够多的勇气打了个电话到陈星家。
      这次总算不是忙音,铃响了数声后,有人接了。楚虹不禁松了口气。
      “喂,是伯父吧?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我有急事找阿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啜泣声。
      “阿星……阿星……阿星他跳楼自杀了!……”
      楚虹拿着话筒,彻彻底底地呆住了。窗外,城市正渐渐从黑暗的沉睡中醒来,而她的心却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4.
      屋子里一片凌乱,被子和床单被大力地从床上扯下,搭拉在地板上;灯翻倒在地上,床头柜也被推倒了;地板上铺满了书本、纸张,像是撒了一地的尸体的残骸。风从敞开的窗户涌进来,虽然还只是十一月,却给人一种仿若三九严寒的酷冷感觉。然而即使是这样强劲的风,却也吹不散那一屋子令人不悦的气味。
      楚虹怔怔地看着这一室的狼籍,散乱的家具和书本仿佛每一样都在倾诉着什么,可惜她听不明白,就像她听不明白陈星在电话里想要传达给她的信息。她甚至无法弄明白他留下那些晦涩难懂的只言片语是希望她来追查,还是只是一种单纯的警告。楚虹想着这些问题想得头都疼了。
      她拖着脚步走出房间,心里的疑惑比来时只多不少。两名警察正在客厅里向陈星的父母询问一些问题。她悄悄地站到了一边,倾听他们说的话。
      “……昨天晚上你们难道一点儿奇怪的声音也没听到吗?”一名警察耐着性子把刚问过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陈星的父亲木然地摇了摇头,他那头本已半白的头发现在已几乎看不到什么黑色了。
      “没有,真的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只除了——”他停了口,粗糙的手掌紧握了再紧握,才又接下去说,“除了阿星跳下去时的那声叫声……”
      陈星的母亲听到这句话,又掩面痛哭起来。
      两名警察互望了一眼,各自皱起眉头,显然是不满意这个回答。房间乱成那样,显然不可避免地要发出一些声响,睡在隔壁房间的父母却表示什么声音也没听到,这岂不奇怪?
      楚虹也暗暗地吃了一惊,她在电话里都能听得那么清楚的嘈杂声,陈星的父母却没听见?如果连他们都听不见的话,就更不要说邻居什么的了。难不成这些声音就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
      另一名警察开口说:“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你们应该会听到某些声响的呀!”
      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个。楚虹心里想道,小琴的发疯、阿星的最后一通电话,甚至连他们的死,处处都透着诡异。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一股把这些事都告诉警察的冲动,但这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没有人,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说的话的。
      楚虹神情恍惚、脸色苍白地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着做午饭,父亲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像一年中其它三百六十四天一样。
      “这么快就回来了?”楚父说。
      楚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阿星的父母怎么样了?”
      “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和警察说话。”
      楚母在厨房里唠叨开了:“现在的年青人也真是的,吃得好,穿得好,有什么想不开要寻死?也不想想父母把他养这么大多不容易!我们那会儿哪有这种事啊?”
      母亲的话让楚虹心生厌恶,父母们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却总要摆出一副什么都了解的样子胡说一通,从来也不考虑一下孩子们的心情。但她实在是累极了,没有力气去反驳,便胡乱应了几声。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把父母关在了门外,把自己锁在了门里。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掉进陷阱的动物,危险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她却不知道危险究竟来自何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防范、躲避它。她应该寻求帮助,可又能向谁求助呢?她的好朋友全死了;父母,即使告诉他们,他们也只会以“有时间胡思乱想还不如好好学习”的话来打发她,其它的大人就更是不必说了。果然,人在这个世界上注定是要孤立无援,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依靠。她这样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屋子里已是一片漆黑。楚虹睁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好静啊!真的是太安静了,平常应该不会这样吧!即使是夜深人静,至少也还能听到车辆偶尔驶过的声音。可现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甚至连钟摆走动的声音也没有。若不是还有心口传来的心跳声,她真要以为自己是陷在了一片不真实的幻觉中。
      在这样的寂静中,她忽然听到一种轻微但又刺耳的声音,就像有谁在用手指甲轻轻地刮着玻璃窗。某种本能令楚虹选择故意忽略这个声音,而不去面对它。但这种鸵鸟似的逃避并无多大用处。在寂静中这声音显得格外地刺耳,像是直接刮在她的心上般。最后,她再也忍受不了,扭头向窗的方向望去。
      窗帘放下来遮住窗子,但此刻却在轻轻地飘动着,尽管屋里明明连一丝风也没有。窗帘飘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唰”地一声被拉到了一边,露出了半扇铝合金玻璃窗。窗上贴着一个圆形的黑影。
      那是一张脸。
      脸的形状有些畸形,左边和右边不是一样大小,脑门上粘贴着几根杂草似的头发;皮肤的颜色是一种恶心的深褐色,让人联想到腐烂了的肉片;纵横交错的皱纹将一张脸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抖一抖的话,也许就会像玻璃碎片般散落下来;眼窝深深地陷进去,像是被人用手指狠狠地戳了两下,两只眼睛只有眼白,而没有眼珠;干瘪的嘴大张着,像一口黑色无底的深井,可以吞下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
      它显然是在笑,一种讥讽的、不怀好意的笑。
      楚虹的嘴发干,两耳嗡嗡作响,全身的肌肉僵硬得像一整块铁似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可怕的脸,由于极度的恐惧她都无法让视线移开,更无法去想在这深夜时分怎么会有一张脸出现在她的窗前,要知道她家可是住在七楼啊!
      刮擦声变成了“格啦格啦”的声音,仿佛正有十级台风在吹袭着这两扇可怜的玻璃窗。窗子抗拒着,呻吟着,但最终还是败给了力量强大的敌人,“咔嗒”一声打开了。冷风以胜利者的姿态灌进屋里。楚虹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发现自己的身体又能动了。她连滚带爬地跳下床,冲到门前,使劲拧着门把,可门却像是粘在了墙上似地纹风不动。
      楚虹回头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它正通过敞开的窗户爬进屋里来!
      “妈妈!爸爸!救命啊!救命!”楚虹一边扯开嗓门喊着,一边拼命敲打着门。
      若是平常,这样的响声早已引来邻居的抗议,可今晚,别说是邻居,就连睡在隔壁的父母也都是静悄悄的,毫无反应,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这一刻聋了般。
      楚虹转过身,背靠在门上,大口地喘着气。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不悦的气味,像毒气般令她窒息。
      它已经完全爬进屋里。它的身体裹在一片黑暗里,正因为看不清,才更让人觉得头皮发麻。它像条狗似地趴在地上爬行着。那张恐怖的脸始终高高抬着,朝着她呲牙咧嘴地笑着。楚虹冲到书桌前,不顾一切地抓起她能拿到的东西,朝它掷去。
      “走开!走开!你这怪物!别过来!走开!”
      她扔出去的大部分东西都落空了,即使落到它身上,也像是落进了黑暗的空间里。它虽然缓慢地有如蠕动的爬虫,但仍坚定地朝她移动着,一寸又一寸,一寸又一寸……
      楚虹觉得自己快发疯了,她再次冲到门前,用力地敲打着门板。
      “妈妈,救命!来人啊,救救我!求求你们了!妈妈,爸爸!”
      恐惧的泪水夺眶而出,嗓子也嘶哑起来,握成拳头的手更是因为用力打击而发红了,但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除了恐惧和绝望以外,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突然她觉得脚腕上一凉,低头一看,却发现它不知何时已爬到了她跟前,正伸出一只黑色的、有如枯骨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腕。
      “啊!放开我!放开我!”
      接连的惊吓让楚虹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发了狂似地又是踢脚又是甩腿,想把它从腿上甩开。但那只枯爪却像是一道铁箍般紧紧地扣在她腿上,怎么甩也甩不掉。反倒是她因为用力过猛,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
      那张丑陋、畸形的脸距离楚虹的脸不过几公分,吓得她闭上眼,放声尖叫起来。好一会儿之后她发现自己正被它拖动着。楚虹突然明白过来,它是想把她往窗口拖去!
      刹那间,一些想法像流水般迅速流经她的大脑。一定就是这样!阿星在电话里告诉她的就是这个!他、小琴,说不定还有云一定都遇到了这种事,都是这样被害死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们?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是他们四个,而不是别人遇到这可怕的事?
      朋友——就应该同生共死!
      一个阴冷模糊的声音在楚虹脑中响起,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死?不,她还不想死!就算云,小琴、阿星都死了,就算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死了,她也要活下去!
      楚虹看见床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忙一个转身抱住床脚,像是个要淹死的人抓住最后的那棵救命稻草。床发出“吱嘎吱嘎”难听的声音,仿佛它也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而发出同情却又无可奈何的哀泣声。然而这声音在楚虹听来却像是来自地狱的问候般,它的力气之大,竟连床也一起拖动了!但楚虹的求生意识也惊人得大,尽管她的双手和手臂都已发麻、失去知觉,她却仍紧紧地抓着她最后的活命机会不放!
      过了很久很久,久得让楚虹都以为时间也已从世上消失了,她突然觉得脚上的压力消失了。她回头一看,那只死神的手连同那张恐怖的脸一起不见了,只有窗户仍然大开着,深蓝色的窗帘在风中来回地飘动着。
      楚虹慢慢地爬起来,危机毫无预兆的解除反倒让她无所是从。她愣愣地望着凌乱的屋子,然后才渐渐注意到第一抹晨曦正出现在天际。
      天,亮了!
      楚虹等了很久,等到她狂跳的心平稳下来,等到她麻木的双手恢复了知觉,等到她相信危险总算完全过去了,她才小心翼翼地走近窗户。天越来越亮,她听到城市苏醒的声音,也看到寂静的路上出现了早起的人的身影。
      这下她觉得彻底安全了,她放松了警惕,以胜利者的心情低头往窗外望去。
      它像只壁虎似地紧贴在窗沿下,仰着脸,咧开着的嘴仿佛在告诉她它才是真正笑到最后的那一方。
      楚虹在摔落的那一瞬间,忽然领悟了一件事:她在陶琴的家里、在陈星的屋子里、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闻到的那股令人不悦的味道,原来就是死亡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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