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海上1930》伊六三

41、第 41 章

　　申城已是初冬，天黑的一天比一天早，才不过是下工时分，一个月前还是明晃晃的日光就已经没了神气，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何兆文从沈公馆里拿着文件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穿着白色衬衣厚马甲戴着帽子的聂江风正站在沈公馆门前徘徊。
　　聂江风今日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才走到沈公馆门口的。片场一案了结后，聂江风已经一个半月没有见到沈振声了。那天马陆被不明匪徒一枪毙命，虽说戴富良被杀案已有足够证据证明是他所为，可他突然就被人灭了口，任谁也知道这背后还有不想他乱说话的人。可也不知道是警巡署没有尽心去查，还是匪徒手段实在高明，总之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没有个结果了。
　　《浦江商报》借着这次事件的第一手报道，意外地销量猛增，杜主任乐开了花，对聂江风先前顶撞他的事也既往不咎，还让他负责起了几个十分抢手的选题。《霸王别姬》电影的报道聂江风当然还跟着——电影在常梦君和海棠春洗脱了嫌疑被释放后就重启了拍摄。聂江风去探过几次班，拍摄已经要接近尾声了，他却一次也没遇上过沈振声。
　　有时他也会不自觉地走到彩云天去，那里沸反盈天的气氛他并不喜欢，可身体好像有自己的意志总是有意无意地去那里转过几圈，甚至还在遇到彩云天的经理李必的时候旁敲侧击地打听过沈振声的消息，可他只说老板近来似乎是去了外地一趟其他的他也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聂江风心里很是低落，初识沈振声，只觉得他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想平平安安地偏安一隅，一心就要远离沈振声这样的人，可世事难料，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和他纠缠到了一起去，越熟识他越觉得这人身上有着许多吸引自己对地方，不知不觉就把他当成了知己。现如今他不想避开他了想要常常能见到他，申城却变得那么大，聂江风无论走到哪里好像都无法遇见他。这样的日子似乎再正常不过了，平凡、没有大风大浪，正是聂江风所期待的，但聂江风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天，常梦君为了感谢他和沈振声之前帮着他与师傅洗脱嫌疑对事，特地送来了海棠春投资的戏园今年公演的大戏戏票。常梦君告诉聂江风，电影拍摄结束后，他和师傅都要休息一阵，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戒掉大烟，景少荣也会陪着他回到乡下去住段时间。所以这场大戏应该也是近段时间来，他们能看到的他唯一一场公演了。本来常梦君只是拿了给聂江风的票，沈振声的那份要自己差人送去，聂江风却主动接下了给沈振声的那份，一刻也没耽搁，从报馆出来后马上就拿了票招了辆黄包车到沈公馆。可这真到了沈公馆门口，聂江风的心里又变扭了起来。
　　聂江风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些个人根本就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连马陆都被人当庭杀人灭口了，若不是沈振声一直保护着自己，真不知道会遭遇到什么。可自己偏偏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从沈公馆搬出去的时候态度还那么恶劣，沈振声一定对自己很是失望。要不也不会庭审的事情结束后也这么长时间也再没和自己联系。左思右想，聂江风的心里那点别扭的自尊心又冒了出来，自嘲道，人家在申城要什么样的朋友没有，不来找你自然是不在乎你了，你一个小小的记者，又凭什么自作多情地贴上来呢。
　　可那时候沈振声对自己的关照又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或许只要自己服软道个歉，他便愿意原谅自己。即使不想再与自己多交往了，怎么也得把自己欠的这句抱歉说了。
　　给自己想好了一个充足的理由，聂江风便要上前叫门。
　　“小风？你怎么来了？”何兆文有些惊讶在这里看到聂江风。
　　“学长！我……我来给沈振声送戏票，是海棠春和常梦君到戏园重新开业的第一场大戏，要谢谢他上次那个事情的帮忙，我就是来送个票。”聂江风忙不迭地解释，生怕何兆文质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何兆文确实是有些疑惑的，他一直以为聂江风这样谨慎的性格，应该对沈振声避之唯恐不及，可却没想到，他会愿意来帮着跑腿，看来两人私底下的接触也不少。
　　何兆文指了指身后沈公馆紧闭的大门，说：“可是振声今天没在，要你白跑一趟了。”
　　“没在，哦，那我先回去了。”聂江风沮丧的垂下了头就要走开，不过想了想常梦君嘱托的事情，还是勉强扯了个笑容对何兆文说：“学长，那这戏票就交给你吧，要是你见到了沈老板就转交给他。”
　　“嗨，他没在家里，可是我知道他在那里，走，我就是回来帮他拿东西的现在就去找他，你跟我一起。”何兆文笑着扬了扬手中的文件，两步走到聂江风身边说道。
　　听闻，聂江风刚才还低落的心情瞬间又燃起了希望，他惊喜地仰起头看着何兆文：“学长带我去找他吗？可以吗，会不会不太方便。”
　　“呦，听到能见到振声这么开心，那我要说不方便你还不又得失望了。”何兆文好笑地看着他说：“放心吧，我们就是有个饭局，都是圈子里的熟人，不要紧的。振声不是跟你也熟吗，见到你去一定很欢迎。”
　　聂江风想了想，怕错失这次机会又难见到沈振声里，便说：“嗯，那多谢学长。”
　　聂江风扬起一张笑脸真心诚意地向何兆文道了声谢。宽大的马甲套在聂江风瘦削的身体上，还是当年那个在大学校园里清冷又耿直的青年。何兆文见着他那双透亮的眼睛就想起在学校时的往事。他起先也没怎么注意到这个安静的学弟，只是听学生会里的女生说，来了个新人长得很是俊俏，老家和自己一样也是申城的，一些学姐都悄悄撺掇着学妹去找他处对象。他们这些申城富贵家的子弟有自己的小圈子，可聂江风却从来也没主动靠近过他们那个圈子，直到有一回聂江风破天荒的出现在了他们的聚会上，席间他端着酒杯主动和何兆文搭话，言谈之间尽是对自己的崇拜，然后也不等何兆文回应，自己就掐着眉头把那一小杯白酒给吞进了肚子里。何兆文那时才真的留意到了这个学弟——他的模样真是周正，尤其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里面全然写满了钦慕。何兆文自小混在社交圈子里玩得多也看得多了，在聂江风自己都没明白的时候，他只一眼就知道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学弟是迷上了自己。不过他自诩风流，追他的男男女女多不胜数，但他在这件事上向来很有分寸，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碰不得的人他绝对不碰。聂江风文一看就知道是富贵家庭里养出来的小少爷，还是一个满脑子理想主义情怀的激进青年，对人情世故根本就不通，他要真主动做了什么，日后回到申城反而不好收拾。于是在学校那些年何兆文虽然很是照顾聂江风，却从来假装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而聂江风这边，就是由于另外一番情故阴错阳差地也从未表露过。
　　总算没有白来一趟，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沈振声，聂江风兴奋的神色连自己都没有察觉。何兆文带了自己的司机等在沈公馆门口，拉上聂江风就直接驱车往和平饭店开去。
　　“学长，你和……沈老板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呀？我听常梦君说电影拍得好像也差不多了，是不是在忙电影上映的事情。”
　　何兆文摸摸下巴刻意在后座狭小的空间里靠近了聂江风，用打量的眼光上上下下扫了聂江风一遍，让聂江风不自在地直往车门挪，明明自己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内心就是心虚不已，不知道何兆文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来。
　　何兆文终于开口打趣说：“哎，我说，小风你现在怎么就关心沈振声了，我们也很久没见了，从刚才到现在你居然一句都没问我最近怎么样。”
　　“我我我……”聂江风立时憋了一个大红脸，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就是想问问那电影的进度，你知道我是在跟着这个项目嘛，要是有什么最新消息我也能第一时间跟进呀。”
　　“哈哈哈，小风，你怎么还是这么可爱，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何兆文说着就伸手摸摸聂江风的头。
　　“学长，别捉弄我了。我手上好不容易做了一个大新闻，总是想继续做好的，但沈振声不知道最近在忙些什么，也不见电影上映宣传但消息透露出来，连常梦君他们也不知道沈氏影业后续的安排。”
　　“振声啊，最近可幸福了，申城第一美女都迷上了他，估计也顾不上什么电影不电影的了。”
　　“什么？”汽车一个急转弯，聂江风差点从椅座上直接跌下去：“申城第一美女？是谁呀？”
　　“你见过的呀，就是孟玲，他不还是那部电影的女配角吗。”
　　孟玲？聂江风想起上回在法庭上孟玲贴在沈振声身边耳语的画面，两人似乎却是比之前熟络了许多，心里一阵焦急：“孟玲不是聂树海的女朋友吗？”
　　“说你单纯你还真不客气，孟玲是什么人，上海有名的交际花，就你那位大哥能绑得住她吗，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不过是赶时髦的说法，大家都是逢场作戏，追孟玲的人从黄浦江头排到江尾，可没见有人管过她有没有男朋友。何况，你大哥不也有夫人吗？”
　　何兆文见聂江风神色不太对劲，还以为他那迂腐的学生气又上来了，对名流圈子里这些混乱的男女关系感到烦躁，便说：“其实这些年振声身边也没个人陪，你看我们周围的朋友哪个没交往过几个女朋友的，就振声跟个卫道士一般，知道的人知道他是一心忙他的公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哪有毛病呢。如今难得孟玲能入他的眼，不也是好事一桩吗？“
　　“什么意思？”聂江风猛的一抬头差点撞着何兆文，他却也没心思道歉，只问：“沈振声真看上她了？他们俩交往了？”
　　“那倒也没那么说，不过我见最近几次饭局振声都叫上了孟玲，看来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吧，他还挺少对哪个女孩子这么看重的。”何兆文见聂江风大为惊讶到神情，还以为他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将这事当作里一则花边新闻：“哎呀小风，你不是打算把这当作你们报馆的稿子写出来吧，你可别，被振声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聂江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便不再说话扭头看窗外掠过的风景。一路上，连何兆文几次和他说话他都没有听到心里去，只是机械地点头答应着。他不住地回想着几次见到孟玲和沈振声一同出现的场合，越想越觉得这俩人之间的关系一次比一次亲密，而沈振声过往对自己的那些温柔相待却好像越来越模糊，似乎很多细节都不太确定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还是真实发生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