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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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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时,聂江风才悠悠转醒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房间里陌生的装饰,才想起来他昨晚是住在里沈公馆里。他揉了揉脑袋回忆着昨天发生的一切超出他想象的事情,沈振声将他带回沈公馆后,他将之前在电影开幕酒会上无意间听到了常梦君和景少荣的谈话和后来再度遇到常梦君时的一番谈话都告诉了沈振声。沈振声虽然知道常、景二人之间有些不寻常的关系,却只当是年少风流,两人看对了眼,一时的好感罢了,没料到两人竟是从都还没有名气时便已有了青梅竹马之情,至于后来为什么分开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聊着聊着忘了时间,吃完饭时屋外已经是暴雨倾盆,沈振声让他在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等着雨小些再派人送他回去,谁知道他不知不觉就这样睡去了,再醒来便已是第二日。
洗漱的时候聂江风才注意到自己此时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一身有些宽大的墨蓝色睡衣,这宽松的睡衣不免让他想起沈振声比他壮实高大的身材,他脸上一热,摇了摇头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堂堂沈公馆还能没有几件给客人准备的睡衣吗,怎么就一定是沈振声自己的了。他仔细打量起自己住的这间房,这是聂江风第一次进入沈公馆,昨夜来时心中心事重重没有留心,早上再仔细打量才发现这里的装潢比他想的还要华丽。自己住的应该是个客房,可摆放的装饰和床品都一点不马虎。尤其是放在透明橱柜里都西洋玩意儿,许多都是聂江风听过却没见过的,什么劳力士的倒走西洋钟,赖特工厂的蒸汽机模型,电油灯,甚至还有几把各式各样的洋火枪,样样都对聂江风对胃口,若不是知道沈振声家人并不在申城,他真以为他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在家里。不过想来也能理解,沈振声的船运公司是申城的洋行最大的运货公司,什么样的新奇的西洋玩意儿肯定都能弄得着。橱柜里还有一个镶着宝石雕刻精美的掐丝珐琅盒,摆在那里本来就是个可供赏玩艺术品,居然还上了锁,想来里面应该放了什么更为珍贵的藏品。聂江风觉得有些奇怪,在客房里放这么些贵重的东西,真不知道沈振声是太信任自己的客人了还是他实在富有得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从楼梯上下来时,沈振声早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餐桌上看报了,桌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佣人准备好的丰盛早餐,聂江风口中还未出声打招呼,肚子倒是咕噜一响,先唤起了沈振声的注意。沈振声抬头就看见睡了一夜新鲜白嫩的青年穿着属于自己的睡衣站在面前的台阶上,一口咖啡差点呛在喉咙里。昨夜他就那么不设防地在自家的沙发上睡着了,他一时私心作祟并没有把人叫醒,而是亲自将他抱进了那间从来没有让其他人入住过的房间里。当时张妈还来问是不是要找丫头来伺候聂小爷更衣洗漱,沈振声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让其他的丫头来脱他的衣服,当自己是死人吗。如果面前的聂小爷知道身上穿的睡衣是自己的,不仅如此,昨夜还是他这位名动长三口岸的沈老板亲自为他更的衣,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聂江风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只看见沈振声微微扬起眉毛,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对自己说:“来吃早饭吧,张妈的手艺不错,你应该会喜欢的。”
聂江风尴尬地压了压头上那撮总是不听话地翘起的头发,问:“我的衣服哪去了?”
“下人洗了,一会吃完早饭让他们给你拿来。”
“昨天……你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那么熟,昨天太累了就想让你好好休息。”
“沈振声……”
“怎么?”
“给你添麻烦了!下回,你可以把我叫醒。”聂江风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只是自己居然就在人家家里这样大剌剌地昏睡了过去,直到早晨才醒来,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大意,也不知道沈振声心里会不会觉得他也太不见外了。
“下回……”沈振声举起咖啡杯送到自己嘴边,忽而勾起嘴角扬起了一个少有的笑容,觉得自己的心里被这简单的两个字给填满了:“沈公馆的大门永远对你……”
“声哥!“
阿威突然着急地从外面跑到餐桌前,对沈振声说:“你让我盯着警巡署,常梦君今天早上果真去了,他说戴署长是他杀的。”
“什么!”沈振声还未说话,聂江风先着急地抓着阿威的胳膊问:“怎么会是他,海老板也没认罪呀,他这是干什么!”
沈振声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用帕子抹了把嘴,说:“你快把早饭吃了,跟我一起去趟巡捕房。”
“好,你等等我。”
阿威奇怪地打量着出现在沈公馆的聂江风,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涌上心头,忽然,他指着聂江风身上的衣服大声说:“这,这不是声哥的睡衣吗!”
刚刚把一口热粥含进嘴里的聂江风“噗”地又全都喷了出来。他的嘴被热粥暖得红艳艳地,比嘴更热更红地是那已经快要爆炸的脸皮。
巡捕房的审讯室里只有一扇设在高处一平方见宽的小窗子,与外面的炎热不同,这里四周总弥散着一股潮湿的腐烂气味,沈振声和聂江风跟着巡捕房的人来到这间审讯室时,一打开门这股湿气就像要钻进人的骨头里,让聂江风跟在后头也不觉得瑟缩里一下。常梦君还是面色一片惨白,眼下的青紫几乎都要浮了起来,看来昨夜他是一刻也没休息。他双手捂着巡捕房的人给的茶水,明明是盛夏时节,此时却让聂江风有一种秋风萧瑟的困顿。
常梦君似乎对于他们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反倒在看清了跟在巡捕身后的来客后脸上露出一丝欣喜。
“我等到少荣回家后才出来的,我知道他不会同意我来,所以……所以我没告诉他就自己来了。沈老板,辜负你的信任了,咱们这电影真是命途多舛,可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下毒杀人的事是我做的,请您一定要把我师傅救出来。”他的声音依然柔软好听,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嘶哑。
沈振声很绅士地递了一张纸巾给常梦君:“常老板,慢慢说,这几天你已经够疲惫了,什么决定都不急于一时。”
“我不知道为什么师傅身上会有那包毒药,其实,那毒药是我的。”
常梦君低头沉沉地回忆着,聂江风与沈振声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奇怪的是,两人都对他所说的话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
“你们大概都知道戴富良和我的关系,不错,他的确是包养了我,也因为这个原因,他每个月都会给海棠园一些资金维持着戏园的经营。但是其实我真心所爱的一直都是少荣,原来我以为少荣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我就把自己这躯壳当成了一副工具,反正对谁我也都不可能再动真心了,谁知道,因着这电影的机缘巧合又让我再次见到他。”
这一切都要从十几年前说起。
常猛的父母在他五岁的时候遭逢战乱离世,他被送到了一家英国教会所属的孤儿院里。那时他长得又瘦又小,还留着半光脑袋的金钱鼠尾辫,说起话来也是怯生生的,但偏偏天生皮肤特别白,瞳仁黝黑,闷不吭声但时候眼里就像含着水光一样随时能掉下泪来,还真跟他的名字一样像只软绵绵的小兽。孤儿院里全都是男孩子,见来了这么个小娃娃就特别爱欺负他,景少荣就是那群皮孩子中的一个。可是不管他们怎么欺负常猛,他都只是默默地把他们弄坏的东西修补好,不哭也不去找神父告状,直到有一次,他们趁着夜深人静,悄悄爬上常梦君的床剪了他的辫子,等着第二天看他的笑话。结果第二天没等到大家醒来,常梦君就自己一个人从孤儿院里逃跑了。
等神父带着景少荣他们那些稍大的小孩在河边找到一身狼狈的常梦君时,他早已饿昏了过去,嘴里还不住地叫着“妈妈”。那时候,景少荣看到他原本白嫩嫩的皮肤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脸上也东一块泥浆,西一个乌青的,只是很明显的,他闭上的眼角有大片濡湿的痕迹。他不让其他的男孩碰他,小心翼翼地把人背在自己肩上,本来也是半大的小孩,伏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在神父的护送下才踉踉跄跄回了孤儿院。
那天,景少荣跟在孤儿院的帮工身边给常猛擦身子、换衣服,他这才看清这看似白糯糯的小孩身上根本就没有半两肉,也不知先前是受了什么苦,腹腔的肋骨像排随时就能拨动出声响的竖琴,随便擦得用力些,小孩就会皱着眉头咬嘴。神父给常猛找来了一个剃头匠,把小孩彻底剃成了个光头,景少荣虽没说话,他却知道小孩不舍得的不是那已经不合时宜的发辫,而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想念的是再也不会出现的爸妈。就是那天,在护工走了之后,景少荣又溜回常猛休息的屋子里,把一个小布囊交给小孩,对已经醒来却不愿意睁开眼睛的小孩吞吞吐吐地说,以后有我保护你,你要是哪不痛快了就跟我说,你别哭,谁把你弄哭了我就打谁。
常猛依然没有睁开眼睛,紧紧地裹在棉被里只露出了一个乱糟糟的脑袋,一声也不吭。他虽不说话,心里却在反驳,最喜欢欺负我惹我哭的不就是你吗。景少荣见他没反应,非要把那布囊子往他怀里塞,非让他看,他强不过只得打开布囊往里瞧了一眼,那并不精致的布囊里,是一簇属于他自己的头发。
小孩的眼睛一阵温热,可他不愿意有人看见,就把脑袋又往被子里钻了钻。许久都没有人说话,空气静默地像是在等待一个重音把这份沉重打破。就在小孩因为疲累快要睡过去时,他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温热的手指把他脸颊上那行湿漉漉的眼泪抹了去,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想来还真是一语成谶,常梦君除了戏台上扮作别人的时刻,这辈子大多数的眼泪都是为了景少荣而流。
从那次之后,景少荣不知怎么的不但再也不欺负常梦君了,还把小孩划入了自己的保护范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就要拿给小孩,谁要敢欺负小孩,他能豁出命来把人往死里打。起先小孩还不愿意理他,架不住景少荣脸皮厚一次次地靠近,天长日久的,常猛嘴上虽不说,对于景少荣对他的那些好意,却也都放进了心里。
在孤儿院的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了两年,有一天,一个二十岁左右长相秀气的青年来到孤儿院见神父。那些好事的孩子扒在教堂的窗外,打听来了消息就冲进后院告诉大家说,那个男人是来“选苗子”的。孤儿院里隔段时间就会有人来领走他们的小伙伴,听说被领走的人从此就有了爸爸妈妈,所以大家虽然不知道什么是“选苗子”,可都也莫名地兴奋了起来,何况大家都说那个青年长得太好看了,要是能成为被他选中的“苗子”,就能天天看见这个好看的青年呢。
神父领着青年到后院来,多数的孩子都聚集在后院玩游戏,见那漂亮男人来了,都好奇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明目张胆地打量起那个青年来。
今天景少荣他们几个大孩子跟着教堂的帮工出门布福音去了,常猛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帮景少荣补衣服。景少荣平日里就很活跃,带着院里的小孩爬树抓鱼的,衣裤总是莫名地就能弄得这破一处那缺个口,没少招孤儿院的帮工责骂。常猛第一次悄悄帮景少荣补袜子时,景少荣开心地抱着小孩就转起了圈,当下就对着院儿里的其他小孩说,小猛儿给他缝袜子了,若小猛儿是个女孩,他就要娶他当媳妇儿。
小孩们总是爱比较,一听常猛只给景少荣补袜子,就嚷嚷着自己的袜子也破了,也要小猛儿给补。
“滚!小猛儿只能给我补袜子,你们的臭袜子自己缝去。”
常猛听他这些不着调的话,脸燥得不行,当时就跟他急眼了,把袜子往景少荣怀里塞:“拿去拿去,不给你缝了。”
景少荣在外面玩得跟皮猴似的,可是对着常猛是从来不敢真的惹他生气的,忙好声好气地哄着人,才让小孩又心甘情愿地接过了他的袜子继续补了起来。可是小孩没有告诉他,他心里不高兴是因为他有一个疑问,他想问,不是女孩就不能当你的媳妇儿了吗,他听人说成亲了就叫定了终生,那意思就是要一辈子和这人在一起了。他心里想一辈子和景少荣在一起,想给他当媳妇儿呢。
那好看的青年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里打量了一圈,径直走到常猛跟前,让他起身。常猛也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便放下手中的针线,按着青年的指示,让他踢踢腿,他就踢腿,让他举手,他就举手。青年手托着常猛的下巴,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嗯,不错,眼神很干净,皮肤好,骨骼纤细,韧带也柔软,是个好苗子。”
傍晚时分,景少荣回到后院就听说常猛因为被选上“苗子”要被人领走了,可常猛说什么也不愿意走,连饭都没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敲门都不应。景少荣一听就急坏了,以为这是有人欺负他家小孩,就要去找人干架去。有懂事的孩子赶忙拦着他,把前因后果给说了明白。
他们说,那个人是北平来的名角儿,进紫禁城里唱过戏的,后来皇上跑了,他在北平就呆不下去了,便来申城唱戏了,许多达官贵人都是是他座上宾。听说他想找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当他的徒弟,老了负责给他送终。他说给他选中的苗子定然能红遍全国,要是能跟着他学这门手艺,以后就吃穿不愁了。
景少荣算是听明白了,小猛儿可不是给欺负了,是撞大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