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海上1930》伊六三

22、第 22 章

　　要说这戴富良也不是一般人，没人料到堂堂新任警巡署署长居然想要当着众人的面上台唱戏，闫易没有反应，片场的工作人员只能面面相觑，倒是记者们眼里都闪起了精光，要看这出戏会不会唱成一出闹剧。可这戴富良骨子里其实就是个无赖，往常装得多了藏着自己那股子当兵时候的痞劲儿，现下得了势，正是飞黄腾达的时候，那种需得人捧着还非张扬炫耀一把的气焰就怎么也收不住了。何况，他心里清楚的很，沈振声如今上至军阀政要，下到三教九流，路路有手眼，他一个商人若没有点眼力劲儿他就做不到的位置了，他的这点小小要求沈振声一定不会驳了自己。
　　聂江风下意识地去看常梦君，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戴富良这个主意就是冲着常梦君来的，自电影开拍以来，常梦君日日与景少荣相对，心情也开朗了不少，反倒是对戴富良那边的邀约百般推辞，今日戴富良多少也是存了警告自己这个小情的心来的。常梦君脸上虽然带着戏妆却也能看到那渐渐褪了血色的面庞，可他一语未发，似是早就接受了戴富良的一切举动。刚下了戏还未走开的景少荣上前一步也不看戴富良的脸色，径直对这沈振声和闫易说：“闫导演，今天梦君已经连拍了十几场，戏文的部分也唱了三四遍了，我看还是让他先去休息吧。”
　　这话说的实在无异于当众拂了戴富良的面子，戴富良还未出声，他身边的副官已经走上前来警告：“我们戴署长来捧场是给沈老板面子，景少可不要不识好歹，让大家都不愉快。”戴富良倒是笑了笑，仿佛没事人似的对着副官挥了挥手，走到棚景里刚才“霸王”坐着的位置上，说：“梦君要是累了也没有关系，我府上近来正好有朋友送了一批滋补气血的好东西，只是这补品一定要现做现吃，梦君下了戏就去我家中做客，好好补补气血。”
　　他这么说，言下之意是要么和我唱一场戏，要么跟我回家去，根本就不在乎景少荣的态度。其他的工作人员都不敢吭声了，只能把打量的目光投向了常梦君。景少荣气不过还想要说什么，常梦君忙拉住了他，说“不用了，我不累的，既然戴署长这么有雅兴，咱们就在这唱上一场吧。只是我这妆刚才都花了，你看这桌上的道具，酒壶酒水都洒了一地。这样，我去后台补补妆，也让道具重新准备准备吧，咱们一会好好演一场。”常梦君刻意靠着戴富良的身子说话示好，不知道的人心里默想，传闻果然是真，这常梦君跟戴富良有一腿，可知情的人却都能看出来，常梦君是为了不让景少荣被牵连而刻意安抚戴富良。
　　戴富良轻佻地摸了一下常梦君的脸，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换上戏服等着‘虞姬’了。”
　　常梦君点点头，转身要去寻找景少荣的目光，却见他愤愤地瞪了自己一眼，也不与他多说就甩开袖子往后台走去了。常梦君抹抹眼睛，急急忙忙也往后台去了。
　　既然常梦君都同意了，闫易只得低声交待了场务几句话，现场的工作人员便开始清场了：“各位记者，今天的开放拍摄时间到此为止了，请大家先行离场。”
　　聂江风忍不住往戴富良那多瞟了几眼，心里总有种不安的感觉。若真像沈振声推测的那样，海棠园是拿自己的人换取了金援，那也不会只依赖于戴富良一人，何况如今他自己在全国的名气都很大，真心支持他的戏迷也很多，又有景少荣的支持，常梦君断不至于在戴富良面前这样做低服小。他总觉得似乎常梦君还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不得不听从于他。
　　实在想不明白，只徒增了对戴富良这人的不齿，聂江风不禁就喃喃自语道：“沈振声怎么就非得和他凑到一块去呢，哼，也是，自古官商哪有不是一个鼻子出气的。”想着心里就对沈振声来了点气，却没有想到，商不与官斗，这么敏感的事情沈振声也得小心翼翼不能涉入过深。聂江风自己向来对不亲近的人连点假颜色都吝惜给予，这气针对着沈振声着实有点欲加之罪，却其实是对自己最近亲信赖的人才能产生的。
　　记者们吵吵嚷嚷地被迫退出了片场，都聚集在摄影棚外不肯离开，他们敏感地嗅到了今天一定能挖些花边新闻出来，谁也不愿意错过这样的好料。
　　牛执耳一听要清场了就焦急地拉着聂江风商量对策，近来因为拿到了几个独家专访，报纸的销量比过去半年好了一大截，主任没少夸他们二人，今天的开放拍摄日，主任特别交代要出个大稿子，可这看了半天的戏自家有的东西别家也有，还能有什么亮点。聂江风虽然心里觉得麻烦别人不太好，但出稿的压力确实悬在头上，再加上他还真担心后面不知道那姓戴但还会怎么为难常梦君，思来想去也顾不得这许多，便想走个后门留在片场内。
　　要说起来，当然是直接找沈振声最方便，这样的小事沈振声也一定会帮他，可聂江风见他和戴富良仍然有说有笑的，就气不打一出来，便不愿意去找他。想来想去只得厚着脸皮去与闫易说明了情况希望能留下了再看一会，好在闫易对他印象一直很好，如今也有了些交情，没有多问就答应让他和牛执耳继续在一边观看。

　　拍摄场地一阵喧闹过后，戴富良已经换上了“霸王”的戏服，道具和置景也都重新布置好了。闫易有条不紊地让工作人员各自就位，戏中戏就上演了。
　　和其他工作人员站在一旁的景少荣脸色依然很难看，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搭建好的内景中那两个人，此时套上了戏服简单画了戏妆的戴富良正扮作项羽坐在常梦君的对面。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听军情报如何。”尽管对手换做了别人，常梦君还是调动起自己的情绪投入到戏中，虞姬压抑着对未来悲观的预期，劝慰着项羽宽心饮酒，虞姬背后的程砚秋，憎恨着段云楼对二人之间承诺的背叛，为心爱之人递上了毒酒，表面上却仍假装春光尚好、未来可期地沉溺在戏中。叫戏外的人也看得悲悲切切，不胜凄苦。
　　常梦君演到虞姬推送酒杯到项羽嘴前，身段柔软妖娆，别说是他对面的是早已垂涎美色的戴富良，就是作为旁观的人，别管男的女的都被迷得红了脸庞，没有人忍心在这个时候发出一丝声音打断这场绮丽的最后的梦。
　　“这常梦君可真是比女人还美。”牛执耳悻悻地说：“难怪有钱人喜欢养戏子，这身段这嗓子，光是一声呻吟都叫人受不住，要是能有机会一亲芳泽就是立时三刻要了命也值得呀。”
　　这话传到了景少荣的耳朵里，他虽不出一声，可手里攥紧的拳头却显见一条条崩出的青筋。聂江风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他想把常、景二人的事情说与沈振声听，这个困局他们两人在其中左突右闯地撞个头破血流也不见得能有出路，现在惟有请沈振声出面也许还能有些转机。这么想着他就往斜后方沈振声站着的地方瞧去，不料直直就撞进了那双总是深沉的眼眸里，沈振声原来也正看向了他。
　　聂江风不明所以地面上就是一红，急急朝他点了个头便撇开自己的目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就觉得本想偷偷瞧上一眼，却被人逮个正着。可这说明沈振声是瞧见了他的，一会走的时候正好去和他打个招呼，趁机就把常梦君这事与他说道说道。
　　“吭呲”另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片场的安静，原来是戏正演到虞姬和霸王深情相拥时，常梦君不小心把用作道具的酒壶给打碎了，酒水流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紧张，没有留意。”常梦君慌张地对着导演道歉，担心地连手都不住颤抖。常梦君虽这么说，可在场的人都知道常梦君在戏曲部分的发挥一向都很稳定，这幕曲子唱了千百遍，哪里还会紧张，这回全是因对手换做了戴富良，而他又借着戏里的拥抱对常梦君上下其手才导致他慌乱之中打碎酒壶的。
　　片场的工作人员相处了这许多日，早与常梦君混熟了，再加上他的性格本来就与人为善，虽然平时话不多却从没为难过任何一名小工。如今见到他被吓得不住颤抖，面色也愈加惨白，心里都对那戴富良气得不得了，可终究也没人敢出声。只有导演摇摇头抬高声音说了一句：“道具呢，再去换一壶酒来。”
　　导演没有责备，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只是空气里那一丝不自在是每个人都感觉得到的，却没有人胆敢打破这丝尴尬，纷纷埋首在自己的活计里。牛执耳拍拍自己的胸口，在聂江风耳边说：“听说开拍前就有警巡署的人送来了好多胭脂水粉指名给常梦君，看来就是这位戴署长送的。刚才我听同行说这戴署长是个‘戏迷’，不仅喜欢看戏演戏，还特别喜欢包养男生女相的花旦。据说他养着的人这日常的衣物装饰和补品都是源源不绝，连自家正牌夫人都没这样的待遇。原先我看常梦君仙人一般的人物还不大相信，如今看来这常梦君定是和戴署长……。”说着牛执耳两只拇指对了对。
　　“嘘……快别乱说话。”聂江风没好气地阻止了牛执耳，牛执耳悻悻的低下头，不敢言语了。聂江风拍拍他的肩膀：“长点眼力劲儿，也不看看这里都有些什么人。好了，好了，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在这帮我看着东西，我去行个方便。”

　　说罢，聂江风就往片场的后台走去，此时现场的气氛让他很不舒服，只得借口方便去清醒清醒。这部电影有几次不同的外景，但室内场景都放在了位于霞飞路上的这个棚景里，几次做采访，来得都是这处，聂江风对于这里的布置已经十分熟悉了。给工作人员的那个盥洗室在道具间的后面，聂江风经过道具间的时候，听见了几声激烈的争执，道具间的位置在转角尽头，来往的人并不多，因而也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聂江风心中想着非礼勿听还是赶紧离开，可那里头熟悉的声音让他不自觉地就停下了脚步，只见景少荣从道具间里掀开了帘子出来，脸上还是一脸愠色，跟在他身后的是眼眶通红的常梦君。
　　两人都是一愣，大概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聂江风，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倒是常梦君看清了外头的人后，主动与聂江风打了个招呼，点点头说：“聂公子怎么在这里。”
　　“我就是刚刚经过，什么都没听见。”聂江风知道二人此时心情一定不好，急忙解释自己并不是有意在门外听。
　　“这里是拍戏的道具间，很多贵重的东西摆在这，如果不是工作人员就别在后台到处走了。”景少荣没好气地说。
　　常梦君拽拽景少荣的衣袖，抱歉地朝聂江风笑了笑。
　　聂江风心想他其实是真的没听见什么，只是刚才着急着解释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好在常梦君和景少荣都知道他是沈振声身边的朋友，若是传了什么不好的新闻沈氏自然会有人出面处理。他和二人点点头，也不说话就都各自走开了。
　　一路想着这事，直到进了盥洗间聂江风都有些心不在焉，忽然他眼前被什一些奇怪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什么东西？”马桶上散落着一些红色的粉末，像是化妆用的水粉：“定是工作人员倒东西时候没注意，哎，这个开放日大家本来都已经疲惫不堪，临了还要依那个戴瘟神的一己私欲再做这些无用的工作，耽误拍戏的进度，工人们干起活来也是马马虎虎的。”心中这么想着，便又想到了常梦君和景少荣，不知道他俩是为了什么而争执，但千错万错一定都离不开那讨人厌的戴富良，心中叹叹气，聂江风更坚定了他一定要把这事告诉沈振声，他相信沈振声应该能有办法解决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