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何忘生

12、番外 老骥

　　战争结束的第三个年头，何襄穹嵌在软的像是情人嘴唇的漆皮沙发里，看着五步开外的餐桌旁，年轻的小妻子正一针一线的给他码着围巾，那是件浅灰色的围巾，心灵手巧的女孩别出心裁的给他织成了波纹样式，远远望过去，像是一湾浅浅的海。
　　“别这么劳心劳神了，改明去商场买一个吧。”
　　小妻子抬头凝眸瞪了他一眼，借着身侧昏沉的橘色灯光冲他飞了个眼白，何襄穹觉得，这个眼白都像是被染成了橘色。
　　“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啊？再说了，现在商场里哪里有做工这么细致的东西，要有也是外国货，有这点闲钱不如攒着过年给叔叔送点礼，保不齐…”小妻子说道这里蓦然噤了声，抬头瞥了何襄穹一眼见他依旧淡淡的冲她微笑，不由得暗自吐了口气，再张口语气里多了几分清晰可闻的愉悦，“再说你看着花纹商场里可买不来。”她扬了扬自己细长的美貌，紧走几步挨着何襄穹坐下，伸手把围巾递了过去。
　　何襄穹笑着摇了摇头，就这女人的动作矮了矮脖子。
　　二月份的上海带着几分阴冷的味道，和所有快乐的前奏一样，哀极才生乐，这是所有悲哀之事的完美融合，完美的让所有亲历者不自觉的抚手称奇，像是要把所有的故事与悲剧都埋在雷鸣般的掌声里。

　　三月，草长莺飞。

　　何襄穹应故友的邀请去了郊外踏青，出发前，小妻子有些担心的看着神色淡淡的他，抿了抿嘴唇，又皱了皱眉头。
　　“你想问我什么？”何襄穹偏头看向女孩，手上仍旧摆弄这一个半大的收录机。
　　小妻子踌躇了会，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不爱出去玩啊？”
　　“没有。”何襄穹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不开心？”何襄穹手上动作顿了顿，下一秒却又连贯的接上，“是有些开心不起来。”
　　“那…我们不去了好不好？”小妻子垂下头，纤细的手指附上何襄穹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在她和何襄穹见面的第一天，她就看见了这道疤，男人和她说，这是为了还债。
　　何襄穹侧过身子，嗤鼻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小妻子的发旋，“没事的，只不过我曾在那里杀了个人。”他顿了顿，接续说道，“你知道的，我以前那种身份，这种事哪里会少做。”
　　小妻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想了想环臂揽住何襄穹的腰，语气里透着不尽的安慰，“那个人不会怪你的，他会明白的，你得不得以他都会明白。”
　　何襄穹轻轻嗯了声，低头拍了拍女孩的肩，“走吧，别迟了。”

　　后来又过了很久，大概已经是十个手指都数不尽的年岁，何襄穹的小妻子也终究熬不过年岁，年末得了场大病，还没开春就先走了。
　　街坊四邻开始里里外外的帮衬着置办，在定墓地时，何襄穹盯着面前两三张灰黑色的小册子出了会神，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侧的众人早就选好了位置，他探头望了望，又缩了缩脖子，没再开口。

　　殡仪馆的车是在凌晨开来的，司机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小伙子，浑身上下都散着年轻人的朝气劲，眉宇间更是舒展的不像话，像是如若不干这行当的营生，下一秒就能抖落的洒脱快活。
　　何襄穹坐在副驾驶上，偏着头盯着窗外望，嘴上又一茬没一茬的接着小伙子的话，大约行了一个小时的时候，小伙子本来低沉的声音突然扬了起来。
　　何襄穹偏头看他，换来对方有些讪讪的微笑，“您别介意，只是我娘住这个村，我看着家有些…”
　　“不妨事。”何襄穹摆手，撇了眼窗外，三分好奇七分破冰的问他，“我看这外面都是一个样子，你是怎么认出你家的呢”
　　“这还不简单。”小伙子登时来了精神，脚下缓了缓，放慢了车速，冲窗外努了努嘴，“您看到远处那个汉白玉的像了吗？那是我们村里的前些年新造的，说是比房子还高，隔五里外都能看清。”
　　何襄穹顺着他指的方向向外看，隔着青黄色的麦天他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雕像，清晨的雾气很浓，浓的让人有些迷着人的眼，像是雾气化了就能把谁的眼浸的湿透一样。何襄穹抬手摸了摸浅浅的泪沟，低声问，“那个人是谁啊？”他的声音浓过薄雾，像是在吐露着摧心肝的故事结局。
　　小伙子皱眉想了想，“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是哪个埋在这的英雄，好像，好像，是姓吴。”

　　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

　　那天晚上，何襄穹梦见了吴城，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梦见他，梦里他和他一如年少时的模样，傲慢猖狂却又低调深沉。吴城骑在他最喜欢的河曲马上，一身浅灰色的西装笔挺又格格不入，他微微低头，对一旁的自己轻声讲着一个故事，故事是关于一个上古时的一个叫山海的漂亮大湖，他很好看也自然而然的很傲慢，他瞧不起比他矮一级的各个湖泊，他总是昂着头看着身边的柳枝茵茵围着自己，后来大禹治水，那个漂亮大湖身先士卒，让水向东流汇聚成了成为了今天黄河。
　　“那那个大湖呢？”何襄穹盯着河曲马好看的毛发，眸子里藏着不可名状的情愫。
　　山海变枯，不复存在。吴城笑了笑，眉宇间的笑意深刻的令人发指，他对他微微颔首，却又刻意的偏过身子避开何襄穹想要抓住什么的手指。
　　“吴城。”何襄穹冲他喊，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哽在舌尖吐不出去。
　　就像是他每次都想说却总又说不出的话一样，让他焦急，却又让他心安。焦急是因为时间将尽，心安却是结局无碍。
　　无论怎样，他们终究都会是过客，他看着他来，看着他走，看着他死，看着他不复存在，万劫不复。
　　但所幸，他总在他身边，互相扶持，相携不到老，青春恰自来。

　　再后来，何襄穹也终究成了一抔安静的黄土，汽车载着他漫过重峦叠嶂，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高楼林立，颗粒丰收。这是他们都曾想过的太平盛世，只是再也不见他了吧。只此而已。

　　日子，总还是在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