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第 64 章 ...
-
第六十四章
腾格里沙漠南边,能遥望苍落江的一处山坡顶上,两千余枚北胡骑兵的首级被堆放成了一座京观,赵王戴着银盔的头颅穿在一枝铁枪的枪尖上,被插在京顶顶端,微风轻过,令人欲呕的腐臭血腥味中,银盔上被血染红的盔缨微微晃动。
邠阳公主面不改色地朝着人头京观远望良久,长叹道:“赵王毕竟是皇子,皇上若是知道你见死不救,不会原谅你。”
“我呼伦部与贝尔部六千勇士征战万里所剩无几,那点儿残兵败勇自顾不暇,能救得了谁?”
邠阳公主了然地看着他:“博日格德,说到底,你还是没忘了自己姓元。”
“我每次想忘的时候,总会有人跳出来提醒我,我是卫国的罪臣余孽。”
“博日格德,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您的意思我明白,但是现在还没到对元杰动手的时机。卫国八支边军,此时动手杀了元杰,最多损伤河源军与西北军,其余六支边军毫发无损,仍然是我北胡的肘腋之患。北胡这么多年来,一直以地域换取胜利,靠着个人勇猛才与卫国抗衡至今,完全忘了我们还有一个至胜的法宝。”
“是什么?”
“是时间。北胡人对胜利的渴望太急切,不知道一个‘忍’字会有多么大的力量。战争如棋,要慢慢地布局,慢慢地诱敌上当,这一切都需要时间,需要隐忍。汉人皇帝向来有杀功臣的传统,汉人文官向来有扯武将后腿的传统,武将权柄越大功劳越大,脑袋掉得越快。元杰现在杀得北胡人还太少,立得功劳还太小,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三十七部中不忠于皇上的人送去给元杰杀,既帮皇上肃清朝堂,也要让元杰坐大,大到卫国京城里那位再也容不下他为止。”
邠阳公主皱着眉,对俱轮王缓缓摇头:“你就不怕养虎为患,万一卫帝与元杰当真兄弟同心,那时候又该怎么办?”
俱轮王冷笑:“不会。有些事您不知道,或许元杰也还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了,皇上应该很快也会知道。要不了多久,您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敢从灵州回来,皇上知道我要做什么,如果他本人在这儿,也会和我做同样的事。”
邠阳公主看着俱轮王,犹疑着,低声说道:“先帝,真的教给你很多东西……”
俱轮王脸上飞快浮现出丝毫不掩饰的憎恶:“若不是他教导的好,我或许还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会砍得动他的人头。”
令人不快的往事总是很难忘,邠阳公主别开脸,命手下人去收敛赵王的首级,并放火焚烧人头京观。手下人领命而去,不多久,浇了大量牛油羊脂的京观淹没在黑红的烟火中,火舌舔尽人头外的皮肉,露出里面森森白骨,再将白骨焚尽成灰。大漠之上一道孤烟,从地面一直升到了长生天。
灵州城前夜爆炸刚起的时候,肖景芳就下令关闭所有城门,全城戒严,河源军封锁进出城的各条道路,严密搜捕城中残留的北胡奸细。
城中的百姓还好,来往客商们不是出不了城就是进不了城,布匹木材等死物多摆放一段时间对货殖没有影响,小宗生鲜货品摆坏了损失也不大,只是象方氏商铺这种经营大宗牲畜买卖的,可经不起这样的戒严。牛吃马嚼一天耗费巨量草料不说,多在栏圈里关一天,就要多死上几头,春季万物萌生,这个当口上万一引发疫病,那麻烦可就大了。
方伯喈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赖在灵州知府的大堂上不肯走,知府大人多年收受过方家不少好处,无奈之下只得和方伯喈一同前去求见节度使肖景芳,看能不能请个特批,放方氏及客商们买卖的牲畜通过各路关卡。
不过二人扑了个空,肖景芳并不在节度使府,他接到紧急军情后匆匆出府,去迎接已经快要到灵州的安亲王元杰了。
不止肖景芳,元琅也在白繁英夫妇的陪同下离开了节度使官邸,由众多护卫跟随着,登上了灵州得胜门,扒在墙垛子上往西边使劲瞅,等着迎接征战归来的二哥。
这两天白繁英与元琅俨然已经成了一对儿要好的闺蜜,两个人站在城墙上也紧挨在一起,头碰着头说悄悄话。白繁英带着笑低声说道:“铁锤跟我说过好多您和他以前的事,他到现在还没想通,您怎么成女人了。我一开始也纳闷,听您细说了才明白,原来其中有这么多的故事。”
元琅有些期期艾艾:“你和铁锤,你们俩,恩爱吗……”
白繁英乐了:“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不在乎那个,我只图铁锤人好心善,知冷知热心疼人,还听话,怎么说他训他他从来不恼。人活在世上不就找个伴儿吗,我就乐意让他一辈子陪着我满世界溜达,当一对儿败家夫妇。您放心,我也会对铁锤好,我都想好了,就从铁锤他们老家亲戚里头过继一个孩子到他名下,好好地教养长大,一家三口就齐全了,将来也有人给我们养老送终。”
元琅心中感动,握住白繁英的手:“怪不得铁锤这样信任你,你真是个善心人。”
白繁英叹口气:“我还善心哪,你上京城打听打听白家医馆姑奶奶,谁不知道是个有名的母老虎?我也就是没人肯要,没办法才下嫁给铁锤的。”
两个人贴在一块儿笑了起来,白繁英凑近些低声说道:“铁锤说,当初离京时小向放在他身上的东西和银票,他一直都好好儿地收着呢。铁锤让我问问您,小向一直没找到您吗?有没有他的消息?我们上哪儿能找着他?”
元琅握一握白繁英的手,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白繁英了然地眨了两下眼睛。两人正闲谈时,有眼力好的人朝着西边高喊:“王爷回来了!”
元琅赶紧向西望去,远远的地平线上腾起大股烟尘,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马蹄声,她急切地向着烟尘挥动没受伤的左手,被白繁英笑着把胳臂又给拉了下来:“还远着呢,您就是在这儿跳大神,王爷也瞧不见哪。”
丫环们都掩着嘴笑,元琅也笑,眼睛紧紧盯着烟尘,看着它极缓慢极缓慢地由远而近,飞扬的尘土中,偶尔有几点刺目的银光闪起,那应该是刀尖枪尖反射出的阳光。
离得更近了,黑金色的战旗已经映入眼帘,数千匹战马跑起来的声势地动山摇,手撑在城砖上,手心能感觉到明显的震动。只是到了离城还有一箭之地的时候,战马们缓缓停住,鼓荡的烟尘也渐渐落了下去,元琅瞪大眼睛,离得还是不够近,她没能从人堆马堆里找到二哥的身影。
白繁英总算有点理解为什么赵铁锤对他家王爷那么死心塌地,两个人的脑瓜子长得还真差不多,都笨得不是很明显。她推推元琅:“这会儿可以挥胳臂啦,王爷能瞧见您了!”
元琅把头向城垛子外头探出去,高举起左臂用力地挥,一边挥一边跳脚,生怕二哥看不到。
元杰弓法出神,靠的就是一双好眼睛,元琅一抬起胳臂他就瞧见了小四傻乎乎的举动。肖景芳打马走到近旁:“王爷,要不先回城一趟,我把诸将唤进城里来商议军情也可以。”
“不必了,军情紧急,咱们走!”元杰说着,往马上加了一鞭,率领士兵们折进通往城郊河源军大营的路,马蹄纷飞着,在元琅的视线里跑远。
一名小校离开队伍,纵马到灵州城边甩蹬下马,快步跑上城墙,气喘吁吁地对着元琅禀报:“王爷让小的告诉您,外头风大不要着凉,赶紧回去好好歇着,王爷晚些时候就过来看您,让您等着他。”
这话里话外柔情四溢,城墙上头一片笑声,只有白繁英与赵铁锤面面相觑,不知道安亲王对他亲妹妹是个怎么样的心思,有点儿吓人。
王爷既然发话,丫环们便张罗着把元琅扶下城墙,一大堆人围着她安然无恙地送回节度使官邸,耐心等候王爷回城。
灵州城中戒严令未销,街面上鸦没雀净,只有军容整齐的士兵们来回巡逻的身影。离城不远的河源军大营中气氛紧张肃杀,帅帐中的巨幅地图下,肖景芳指着其中一点:“乌海隶属北胡鄂托克旗,由此向北至巴彦淖尔,再折向东至包头,这都是榆林军的驻防地。贾毅贾和尚那个老陕一身匪气,与我河源军从来都不对付,不过他治军确实有一套,北胡俱轮王连番与我军与北胡色布王作战,按说已经到了余勇之末,怎么还敢直冲乌海,往榆林军的枪头上撞?”
“鄂托克旗是吉兰泰部的?”
肖景芳点头:“正是,北胡先帝幼子鲁王掌控吉兰泰与昭荣两部,就在乌海一带。”
元杰似有所察:“俱轮王直冲乌海,究竟是奔着榆林军去的,还是奔着鲁王去的?”
肖景芳皱眉,目光在地图上逡巡:“不好说,榆林军是块硬骨头,鲁王也不是个善茬。北胡先帝暴毙后数子皆亡,就活下来一个鲁王,活得还挺滋润,他手里要没点儿花活,说出去没人信。”
“驱虎吞狼么?俱轮王似乎很擅长玩这个花招。”
“王爷,到了乌海,咱们河源军与西北军就说不上话了。”
“皇上命我统辖诸边军,可没说只是统辖河源、西北两军。”
“那您有什么打算?”
元杰沉声道:“本王持天子圣谕进榆林军大营,倒要看看他贾毅有没有胆子抗命。”
肖景芳心里还压着一道皇上的密旨,他思虑再三,斟酌着说道:“是不是八百里加急回京向皇上禀报一声?虽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不过……”
元杰转过身来,带着些倦意的脸上一双眼眸深黑如漆,淡然地看着肖景芳:“肖将军,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不必担心。皇上那儿,万事有我。”
肖景芳真不明白这都是些什么事,他低下头咬着牙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十声‘孙子’,抬起头时目光坚定了许多:“我陪王爷一同去乌海,当年贾和尚在陕北当土匪的时候是我去招安的他,这么些年他应该还卖我一个老面子。”
元杰摇摇头:“你身为河源节度使,无旨擅离驻地是死罪。再说灵州也离不开你,你好好地守好灵州就行。榆林军不是龙潭虎穴,我带几个人去就行了,当下外敌犯边,咱们自己可不能先斗起自己人来。”
“王爷……”
“不必多说,军情如火,我这就走了,灵州城里……你帮我照顾好。”
“王爷不回城了吗?”
元杰摇头:“先不回了,以后见面的时间有的是。”
“可是……”肖景芳搓着手,突然福至心灵,唤过随从吩咐几句,随从失火一般从帅帐中跑了出去,打起马就向灵州城狂奔,进城之后马蹄不歇,一路冲进节度使官邸,冲到了元琅住的小院儿门前。
早上登过一次城墙,回来吃过午饭,怎么又要再去一趟?听着随从说出的原诿,元琅立刻急了:“赶紧的赶紧的,车太慢我不坐车了,我也骑马!”
随从不敢让她一个人骑马,更不敢和她同骑一匹,急得团团转时,白繁英跳上马背,把元琅拉上去,一抖马缰向着城西得胜门跑去。元琅坐在鞍后,死死抱住白繁英的腰,忍住肩膀疼连声催促她快一些,再快一些。
战马从马道直接跑到了城墙顶上,元琅跳下马背奔到墙边向外看,远处十数匹战马正从军营方向跑来,当中一匹马加快速度冲了出来,勒停在城下元琅能看清楚二哥的地方。
元杰身上一袭黑色战袍,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元琅,元琅无所适从,跳起来挥一挥胳臂,有好多话想说,看着二哥她深深地笑了,把手掌扩在嘴边,大声地朝他喊道:“我等着您!”
正午的阳光洒照下来,元杰抿唇轻笑,倦意疲惫一扫而光,他朝小四点点头,扭转马头与一众手下们汇聚成队,往北面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