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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东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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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枝打,竹节高,夏雨匆匆,打落枇杷误芭蕉,油纸伞乱,马蹄声烦。
“文新,你看那里什么这么热闹?”丛渊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有星星点点的雨滴打落在他的脸上,“到底是皇城啊!启安真大!”
从城门口一路行到此处,明明走了半个时辰,却才到菜市口。
“文新,你看启安的菜市!”
崔文新看着丛渊这副兴奋劲,“你瞎激动什么,一会到了皇宫,有点状元的样子。”
“这不冲突!”丛渊起身,“车夫,你停车,菜市口好热闹,我想去瞧瞧!”
崔文新无奈的摇摇头,丛渊什么都好,文采斐然,满腔抱负,才略过人,可这心思如此单纯,也不知道往后仕途上,这一点是福是祸。
“你慢点,前头人挤人,”崔文新在丛渊后头跟着,“这菜市口可是要处决什么要犯才这般热闹吧。”
“处决?”丛渊张大嘴巴回头,“是砍头吗!杀人吗!”
崔文新尴尬地笑了笑,“你怎么这么兴奋,虽说杀生是大罪过,但是一般在菜市口处决的,都是犯了弥天大罪要让天下百姓以儆效尤的。”
“哦…”丛渊若有所思,“那是大罪人咯?”
崔文新撅撅嘴,“不知道。”
菜市口人头攒动,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断头台的方向。
“哎这三皇子样貌堂堂满腹经纶,武艺也是十分了得,当初大家都说他定是太子了,谁能想到落得如今下场。”
“可不嘛,好好的,怎么就谋了反。”
“嘘,你可别说了,文天后这次是下了狠心,三皇子当真是触怒了天后,亲儿子啊!都要杀头…”
“可这谋反是顶天的大罪,三皇子真是败者为寇了,哎!”
丛渊竖着耳朵听着周围人的议论,这三皇子他不怎么听闻,从前为了考科举,呆在兰溪东的私塾里只有一起考学的朋友和书陪着他,他了解当今天后也是从史书和各种文书里知道,这女子为帝乃是从前绝无仅有的,可是文天后治国有方,却不比男人差,而且许多新推行的政策有效地让大宥成为了如今国力富足的第一大国,丛渊从心底是敬佩的。
“哎这人怎么还不上来啊。”
“是啊,都过了午时,早该人头落地了。”
“难不成是文天后后悔了…?”
丛渊踮起脚尖,他本来也不算高大,菜市口有许多屠夫人高马大的,挡在最前面看热闹,他努力看见了最前面的断头台,上头空无一人,一面旗子在雨雾里飘摇。
“丛渊,咱们再不走可就误了时辰!”崔文新往后拉了一把丛渊,“砍头血腥的很,你胆子又小,凑热闹就够了,真看还是免了,咱们赶快去马车,让天后等着,你不怕明天也去断头台?”
这句话有效的镇服了丛渊,他连连点头,跑的比崔文新还快,三步两步跑进了马车。
那车夫阿谀奉承地在前头高声说,“二位大人今天定能得好一番爵位,农村里若是有人要出去做事可都是要血祭的,都说见了血的日子能有大前程。”
车轱辘转了起来,车后菜市口响起一片惊呼,丛渊伸出脑袋回头看,脖子伸的老长,小手扒住马车的木窗框,“文新!好像是人头掉了!我好像看见了!好大一片血!”
崔文新面露难色,苦笑了一下,没见过看行刑这么兴奋的人,到底是丛渊心思太单纯,史书上人头落地不过四个字,可背后有多少痴嗔恨意,只读圣贤书的丛渊又哪里了解。
崔文新大了丛渊整整一轮,他从边上的村落来,前些年天后夺权,他们村庄被乱党牵连,处死了好些人,崔文新看见从小带着他玩的好兄弟人头落地,他第一次知道这四个字的意义。
生死。命运。情感。项上人头一旦落地,一切都只能,被迫地,写上句号。
断头台,断了头,了却一生,断了所有与之相关的人的念。
“文新,你在想什么。”丛渊在他眼前摆摆手,“你看那罗汉寺!”
文新顺着丛渊的手,罗汉寺背靠青山,寺前竹林茂密,香火正旺,不顾夏日骤雨,浓浓的灰烟升过了寺顶,到了山顶才渐渐散去。
“我和听竹约好了在罗汉寺外的竹林见面!”文新比方才更兴奋了,“可是好像现在来不及了…”他脸上又露出些许失落,“咱们得赶着先去宫里,”他望着窗外罗汉寺的那片竹林,“他也许会猜到吧,等不到我应该会先回去的,雨这么大…”
崔文新看着丛渊嘴里嘀嘀咕咕,他在想陆听竹可比丛渊的脑子多了好多根筋,必不可能在竹林里傻等。
“先去宫里吧,陆听竹身在皇城,当然知道风光无限的丛状元要先去天后宫接受委任和册封。”
丛渊放心地点了点头。窗外风景已换新,丛渊伸着手,轻轻托着雨点玩。
官道路虽好走,雨天车轱辘偶尔也会打空,颠了又半个时辰,方才到了天后宫。
“二位才子,宫门已到。”车夫很敬重读书人,向他们行了礼,“小人就送到此处。”
“多谢。”崔文新掏出了碎银子,“一点心意。”
“文新,你说,我是状元,能被任个什么职啊?”
崔文新收着钱袋,“听说前几日空出了大理寺的新职位,或许是那?”
“那你呢?”丛渊好像一边在构想大理寺是什么样的地方,一边好奇崔文新的职位。
“我只是探花,咱们中间还隔着榜眼呢,那榜眼本就是朝廷文官的子嗣,我运气好能捞个平日里能和你一起上朝的职位,运气不好,可能要等你每日下了朝,在城东的小酒楼见你了!”崔文新打趣道。
“哦…”丛渊有些遗憾,“说起来,如今丞相之位还没定人呢,你说,我会不会是丞相啊!”丛渊开起了一个幼稚的玩笑,崔文新只好跟着笑笑,“你傻啊,丞相怎么也是位极人臣了,天后不找御史大夫找你这个小毛孩啊?”
“嘻嘻嘻…”丛渊笑地很开心,“我写个花前月下的文章都能拿状元,我觉得我运气好着呢!”
这花前月下的文章,是丛渊和陆听竹的故事。
风花雪月的时间很少,大多数时候,是丛渊一个人爱找陆听竹说话。
丛渊和陆听竹打小在兰溪东的东亭书塾里念书,丛渊小时候个子比陆听竹高,坐在陆听竹后面,陆听竹上课总是阴沉着脸,好似有无尽的心事。
丛渊等先生离了课堂,就爱逗陆听竹玩,有时候是用毛笔杆在他背后画画叫他猜,有时候又把自己家里做的饭团子带来分给他当午饭。不过大多数时候陆听竹是回绝,如果有梅子味的,陆听竹会收下,再轻声说声谢谢。
丛渊的父亲在启安为官,说是为官,官位不大,应该说是很小,只不过是个衙役,但是任务倒也不轻,三五日很少能回家来。
丛渊从小就知道没了父亲的家挺冷清,可陆听竹似乎连家人都没有,独来独往,也没有朋友。
“听竹,你和我做朋友吧。”丛渊撑着脑袋,从陆听竹身后探过身来,把脑袋搁在陆听竹的肩上,歪着头,看着陆听竹挺拔的鼻梁。
陆听竹警觉地看着他,“为何。”
“不为何啊,就是看你总是孤孤单单。”丛渊嘟着嘴,“而且…我看你好好看啊…”他越说越小声,又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我不想和你做朋友。”陆听竹冷言回绝。
“哦…”可是刚才陆听竹的肩膀明明抖了一下呀。难道真是我吓到他了?
丛渊一整天的课都没精打采的望着眼前的陆听竹。陆听竹今年好像一下子长高了不少,坐直了就会挡住丛渊的视线。
陆听竹好像又因为刚才过于冷淡有些内疚,过了些时候,便转过身来,将怀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课不认真听扎的草蚂蚱放在丛渊桌上。
丛渊被吓了一大跳,惊地连着椅子往后挪了一寸,定睛看清是只绿色的,拍拍胸脯,“听竹你吓死我了!”
陆听竹笑了起来,清冷的面容多了一份生动,丛渊看的有些痴。
“你被吓傻了?”陆听竹在他跟前打了一个响指,“笨小孩?”
“我才不是笨小孩!我的策论,史学,算术都是第一!”
陆听竹支着脑袋转着身子撑在丛渊的书桌上看着丛渊,“听起来你很厉害。”
“当然了!”丛渊有些骄傲,可他又嘟起嘴,“你都和我一块读书这么久了,虽然我们之前很少讲话…可你怎么像第一天来一样,都不知道我成绩好…”
陆听竹抬手刮了刮丛渊的鼻梁,“还委屈上了,是我不知道后座上坐着这么聪明的小笨蛋,我以后知道了。”
“陆听竹,那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陆听竹看着丛渊,是深深地望着,好像非要把丛渊印进自己的眼底,像是明天,好像就要转学离开了。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嗯。”
“听竹,我明天给你带梅子饭团吧,之前你只有梅子味的才吃。”
“我喜欢吃豆沙的。”陆听竹用毛笔丛渊的纸上写了豆沙两个字,“记住了?”
丛渊连连点头,“我回去就和我娘说,明天做豆沙的。”
“…改日吧。”陆听竹的眼睛不去看丛渊,“梅子也…挺好的,令堂都准备好了就不麻烦了。”
你喜欢豆沙我当然要给你做呀,丛渊乐得笑呵呵,陆听竹是不是以为我家不方便换馅,其实可方便了,我娘亲每天就这点乐趣。
隔日丛渊带着一包豆沙饭团来找陆听竹,陆听竹正在看史书。
“听竹!你看!我给你带了饭团,你猜什么馅!”
丛渊等了片刻,陆听竹才将视线从史书上移开,抬头看着一脸兴奋的丛渊,“什么。”
“是豆沙!”丛渊打开饭匣,“你看,满满的甜豆沙,我娘亲手打的!”
陆听竹皱了下眉头,摇头说,“多谢你好意,我不喜欢豆沙的。”
丛渊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昨天不还说的好好的…好朋友怎么这样做…”
陆听竹起身,看着丛渊,本是打算走,想了片刻,到底开了口,“我既然答应你做好朋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我…今日不喜欢豆沙。”
喜欢的口味还分时日的吗?丛渊心里嘀咕陆听竹还真是个怪人,不过陆听竹奇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他撅着嘴,没再多说,还好母亲也做了两个梅子的,他伸手拿出递过去,“这是梅子味的…”
“我今日没有胃口,你自己吃吧。”陆听竹摆手,“我有问题想请教夫子,我去找他。”
“哦…”
“文新,你喜欢什么口味的饭团?”丛渊站在大殿里等天后有些无聊,压低了声音问一同站着的崔文新。
“安静点…”崔文新瞪了丛渊一眼,用特别小的声音说道,“乱说话可是要砍头的…”
“你觉得梅子的好吃,还是豆沙的好吃?”丛渊压着声音,坚持问道。
崔文新拗不过他,皱着眉头,“我喜欢烧肉馅的。”
“哦…”丛渊若有所思,“每个人口味都不太一样…”
“聊什么呢。”高台上传来一声威严的女声。
崔文新赶紧一把拉下丛渊叩首,丛渊也急急忙忙跟着喊道,“参见天后!”
“起来吧,上前来,让我看看我未来的左膀右臂。”
崔文新又赶快拉起丛渊,丛渊又急急忙忙跟着,提着衣摆,上了高台。
“你就是丛渊吧。”天后的容颜用珠帘发冠挡着,看不真切,金光闪闪的珠链亮的丛渊下意识去遮眼睛。
“你眼睛不舒服吗?”天后问他。
“不敢!”丛渊赶紧放下手,“是…是我头一次见到天后的尊容,您的尊容太过…耀眼…”
“是我的珠链闪着你了吧。”
丛渊低着头不敢看天后,想了想,还是很老实的点了点头,“我从乡野书塾来,没见过璀璨的珠宝,让天后见笑了…”
只听好像有些响动,丛渊抬起头,天后摘去了发冠,“晃眼睛就不带了,大家都低着头和我说话,显得我有多不近人情。”
丛渊笑着看着天后,原来当今天后也是个好说话的啊。
“丛渊,你的试卷是我亲自看的,”天后喝了一口茶,“写的很好。”
丛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是答应了人,要写一写我们的故事,考文学的时候正好出了一道记儿时趣事的作文。”
天后看着丛渊没说话,丛渊如今十八岁的年纪,样貌,身段,皆是一等一的出众,一举考得状元,更是启安城多少名门望族想要攀附的对象。
“丛渊,你高中状元,我膝下几位公主都爱慕你的才情,你可有意为驸马?”
丛渊赶紧跪下,“多谢天后厚爱,我…我想在朝为官一展宏图,不…不愿被红尘莺燕所绊…”
“哈哈哈!”天后笑了起来,“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来人!”
“臣在。”
“大宥相位空悬,久则不利于朝政运作,丛渊,字文景,乃当朝状元,谋略策论皆为上等,年轻有为,宏图大志,不羡红尘功名,酌册为丞相,伴我左右,望丛丞相能护我大宥开创太平盛世!”
“丛丞相,还不跪下领旨?”
莫说丛渊已是惊呆在原地,崔文新张口结舌地看着天后,中了榜眼的士大夫之子瞿子偕就差脱口而出问为什么,天后却接过台下记录官写好并呈上来的御诏,递到丛渊身前,“丛渊,跪下领旨吧。”
后头做了什么丛渊已经不记得了。
丛渊拿着这份黄色的御诏一直走到宫门外才恢复神智,他举着这御诏惊呼,“文新!是丞相!是丞相!”
崔文新叹口气,“我知道了,我刚才就知道了。”
“文新,你得了什么官职?”丛渊脑子里只有受封的记忆,旁人做了什么,得了什么一概不记得了。
“大理寺副卿,”崔文新说,“帮着查看卷宗,敲定地方大小案件,上报大理寺卿皇城事宜,丞相大人懂了吗?”
“懂懂懂。”丛渊忙点头,“书上有,书上有,我知道。”
“你是右丞相,瞿子偕是左丞相。你俩虽都是门下,不过你位置比他高些。”崔文新压低了声音,“瞿子偕考了好几年才中了榜眼,如今又被你压一头,我觉得从天后处置三皇子到如今她拿你伤了老臣到心,都是为了自己坐稳皇位。”
丛渊像是没在认真听,敷衍着点了两下头,“文新,我想去买饭团,你说听竹等我那么久,一定饿了吧?”
崔文新就差翻白眼,如果他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从前在书塾里丛渊对待学业的认真态度和他那聪明脑袋,单论当下丛渊这副恋爱脑的样子,他差点就替大宥的未来开始担忧。
“丞相大人,你刚被委任,一会可是要彩车游街,接受百姓的祝贺。”
“我又不是娶公主,为何要游街?”
“百姓也要知道他们的官老爷长什么样子,能不能为他们声张正义,能不能让他们的日子吃得饱穿得暖啊。”
“也是。”丛渊又点头,“那游街就往罗汉寺走吧,我可以风风光光的去接听竹。”
“不行,”崔文新打断他,“游街有固定的路线,从皇宫出发,一路到菜市口再折回。历来都是这个传统,你不能打破。”
“为什么…”
“丛渊。”崔文新严肃说道,“你我是一个地方寒窗苦读到了如今的地位,我同你也算是荣辱与共,我不是小人,不会害你。”
“文新,你怎么突然这么说,我一直拿你当朋友,不会对你有半分怀疑的。”
“我知道,”崔文新想了想,“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死读书,也要了解当下的时局。女人做皇帝本是开天辟地头一例,天后用你,就是要做给天下看,她不用宗亲贵族,不用文臣武将,用一个算是神童一样十八岁一举高中状元的年轻人,你做丞相,就和她做皇帝一样,都是破例,她是看中了你的才华,也是在赌,她在和从前见惯了男人主持天下的元老大臣对弈。”
“所以,丛渊,你一定要谨言慎行,天后能拿你做文章,也能让你吞黑水,只要你稍有行错差池,你就是千古罪人了。”
丛渊又想起菜市口的砍头,点头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一会你和瞿子偕都要游街,骑着马,我也会一起,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许在他面前乱说话!”
“文新,你唠唠叨叨的样子让我觉得你以后,一定是一位好父亲。”丛渊咧开嘴笑了,“但我真开心,有你这样的朋友,满心满意的为我好。”
“我也很开心,当年我家落魄,你不介意我一身脏衣服,给我吃了一个饭团,虽然那是你的听竹不要的。”崔文新回他。
“哎呀那是…”丛渊有些慌乱,想开口解释。
“逗你玩的,你喜欢陆听竹,和喜欢我不一样,我拿你当朋友,和陆听竹拿你当朋友也不一样,”崔文新看见宫里来了差使牵着马,“咱们算是在启安相依为命的同僚了,虽然你身后有陆听竹,官场上我们还是要相互扶持,嗯?”
“那是自然!”丛渊用力点头,“我离了你,明天就做错事情,人头落地了。”
“还好意思开玩笑,你呀,多学学人情世故吧,书呆子。”崔文新无奈摇摇头。
游街的时候丛渊却是没说一句废话,因为他整个人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队伍好不容易走到菜市口,他看见之前的断头台上已经没了血迹,也没了旗子。
他在想陆听竹一定在竹林那等急了,就和从前一样,他笨手笨脚,总是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