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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坦白 ...

  •   夜幕垂落,试图将城市吞没。朦胧的雨幕中,街道两侧亮起盏盏灯光,温馨的暖色,抵抗着冰冷的黑夜,汇聚成流,为漫无目的之人明一处方向。

      车停下来时,高嘉木才意识到,自己又到了成荫家楼下。

      其实他这阵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虽然还想不起来所有事,但至少钱医生的态度已经明确了一件事,陆明璟,是在那个案子里牺牲的。

      虽然自私点去想,这不是他的错,不应该怪他,但毕竟是为了救他,毕竟,陆明璟死了,而他还活着。

      头又开始作痛,车上有药,但他现在并不想吃。指甲嵌入掌心分散着注意力,他抬起头,看到昏黄灯光下走出一道纤细身影。

      成荫没有打伞,穿一身兔子家居服,帽子戴头上,竖起两只粉嫩的耳朵,手里拎着两个袋子,应该是出来扔垃圾。

      高嘉木的目光追着她,疼痛更加剧烈,他知道自己可以趁着夜黑狼狈逃走,可是,总有一天要面对。

      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握紧,指骨泛出青白色,他想,不如就交给天意,如果,如果她看到他……那他认了。

      反正,他已经偷来一段时光。

      清脆的敲击声,让高嘉木从怔愣中回过神,看清车窗外的人,他苦笑一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成荫走到另一侧,坐进副驾驶,身上带着雨水的清冽和淡淡芳香。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内外温差让她打了个激灵,抱着胳膊搓了搓,问:“来多久了?怎么不上楼呢?”

      “刚到来着。”高嘉木一边说,一边把外套脱下来,搭到她身上。

      成荫说不用:“这么点路。”又调侃他,“你要怕我冷,抱着我不就好了——干嘛不直接上去呢,让我上车做什么?你吃饭没,我还饿着呢。”

      高嘉木没有正面回答。

      “阿荫,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成荫整理外套的动作顿了下,“什么?”

      没得到回应,她侧过头,看到高嘉木眉心紧紧蹙着,额角冒汗。正想问他怎么了,便听他开口。

      “我昨天跟你说,我四年前受过重伤……”

      那样惨烈的过去,原来三两句就可以概括。高嘉木讲完便垂眼,目光无处安放,尤其不敢看成荫反应。

      一扇窗隔开两个世界,窗外是浓墨浸染的雨幕,窗内却落针可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荫好像已经察觉不到周遭的动静。她的脑袋是空的,整个人都处于懵的状态。而等她有所知觉时,雨已经快停了。

      风吹落雨滴,坠在车身,发出噼啪声响。

      她似受到惊吓,忙不迭松开他的手臂,没有注意到,灰色衬衫下沁出的斑驳血迹。

      高嘉木敛着唇角,如同等待最终判决的罪人。

      他的背脊一片冰凉,头疼欲裂,只有咬紧牙关忍耐,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可他无暇在意,唯一重要的,只是她的态度。

      许久许久,她的声音终于响起,很轻,自言自语般——

      “怪不得。”

      怪不得,会对她有求必应,怪不得,会用那种眼神看她……

      她自嘲扯了扯嘴角,“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为什么,要现在才说?”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生气责怪,她看上去非常冷静。

      或许,只是看上去。

      高嘉木沉默几秒:“之前,我不确定。关于那个案子,我记得的并不多。”

      成荫想起来,他昨天好像是说过的。

      她不再去纠结这个,抬眼看向高嘉木,嘴唇动了动,面有犹疑:“那时候,你离他近么?阿璟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这是多年来最让她痛苦的事。

      陆明璟殉职前,他们还在冷战。她不知道他走前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不知道他有没有……原谅她。

      没有人告诉过她。

      空气静了半晌。

      “他说,希望你好好的。”

      高嘉木看着她的眼睛,说了谎。

      “……好。”

      明明温度已经开到二十八,却冷如窗外风雨漂泊的寒冬。成荫掌心冰凉,声音微微颤抖着,“抱歉,我可能需要静一静。”

      她忽然客气得生疏,身体动了动,似要下车。高嘉木想说点什么,抱歉、辩解或是挽留,可他什么也说不出。

      明明她近在咫尺,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河流横亘中央,将他们远远隔开。

      高嘉木闭上眼,却清楚地听到她起身的声音,衣料摩擦着椅背,窸窸窣窣,车门被拉开,凛冽的寒风趁虚而入,又随着一声响,被留在了车内。

      她终于,还是走了。

      走廊的窗户忘了关,雨水在地板上积了小小一滩,反着光。

      成荫魂不守舍踩上去,摔到地上,没什么痛感,慢半拍地垂眼,才发现忘记还高嘉木的外套。

      此时必然不可能再下去了。

      她开了门,将外套挂上衣帽架,站在那里,又是长久的愣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响起门铃声。

      恍惚中,成荫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还是赤着脚过去,开了门,穿着黄马甲的年轻男人站在外头,手里拎着外卖盒,头盔下的眉眼染着水雾。

      “您好,美x外卖。”

      她愣了下:“我没叫外卖。”

      小哥查了下地址,没错,又问:“你的手机尾号是1528吗?成女士?”

      成荫下意识点头。

      “那或许是别人帮你点的吧。”

      成荫微怔,想起来,她刚才好像有跟高嘉木抱怨,自己还没吃饭。

      一时间,她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成荫接过外卖,关了门。

      其实她知道不该怪高嘉木。

      那个案子的细节不曾对外披露,她只知道是连环绑架,匪徒穷凶极恶。阿璟作为警察,救人是他的职责,哪怕重来一回,他也会选择同样的路。对象是不是高嘉木,都一样。

      所以这些年,除了那些该死的匪徒,她从没怪过谁。

      说到底,高嘉木有什么错呢,他甚至因此产生了应激障碍。那些狰狞的伤疤无一不表明,那对于他,是多么痛苦的回忆。痛苦到,大脑选择忘记。

      成荫将外卖放到桌上,又看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事实上,连她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她到底是为什么生气。

      卫生间的灯很亮,晃得人发晕。

      成荫拧开热水,放着等水温升高,挤洗手液的时候,看到右手掌心有一抹红。

      她怔了怔。

      好像,是血。

      她挽起衣袖、裤腿,肌肤光洁如初。

      不是刚才摔的。

      不是她反应迟钝,受伤的人的确不是她。

      成荫蹙起眉心,终于意识到这是谁的,刚才,她好像一直抓着高嘉木来着。

      心烦意乱地洗完手,她又回到客厅,取出医药箱放上茶几。

      就那么看着,挣扎良久。

      突然哪里传来“砰”一声响,抬眼看过去,是大壮那只傻猫一脚踏错掉下了柜台。

      或许是摔得疼了,主子“喵呜”一声,转身就是一爪。

      你看,猫疼了都知道说,他受了伤,怎么却闷声不吭呢。

      成荫叹了口气,终是站起身,抱着医药箱出了门。

      楼外,雨已经停了,徒留一滩滩水凼,映着昏黄路灯,如盛着捧捧月光。

      道边,树影摇曳,黄叶落了一地。

      树下,黑色奥迪已没了踪迹。

      ——

      腊月二十七这天,成荫拎着大壮回了外婆的老家。

      外婆出生于邻市一个叫玲珑的小镇,外公姓温,去世得早,成荫从没见过他。温家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状元,后辈也算争气,外公那一辈更是出了两位大学教授,因此在玲珑镇上也算小有名气。

      蓉城到玲珑镇开车不过一个多小时,成荫上午十点多出发,到的时候,正好赶上午饭。

      三舅公身子骨还算硬朗,见了她很高兴,笑得满脸褶子,一个劲念叨说回来好啊,就该回家过年的。

      老屋水电都没断,但是久无人居,防尘布也没用。那是一栋两层高的小楼,临河建着,屋后种着些修竹,二楼有一个很大的露天阳台,原本种着花草,如今都已经枯萎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花盆泥土。

      成荫花了一整个下午来打扫。

      扫地拖地,擦家具,擦玻璃,洗窗帘,铺床单……她辛苦劳作的时候,大壮就躺在露台上晒太阳。等里里外外收拾好,三舅公已经让人来喊她吃晚饭了。

      那是三舅公的小曾孙,名为温媛,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非常活泼,一口一个“表姑姑”,甜得像秋天的蜜糖。

      成荫牵着小小的手掌,踩着夕阳余光往家走,晚风吹着,送来路边人家炒菜做饭的喷香,陌生又熟悉,让她有瞬间的恍神。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上了高中才去县城。在很小的时候,她也是很爱玩的,天不黑不着家。外婆煮好晚饭,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就站在门口喊她吃饭……

      物是人非的确是件伤心事,所以说,她都很少回来。

      晚上,成荫在台灯下读下午收拾房间时找到的日记。已经是陈年旧物了,第一页记录着和阿璟初见的那个下午。

      【当我从万恶的解析几何中抬起头,他迎面而来,淡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身上,那一刻风很轻,他好像也在发光一样。】

      图文并茂,字里行间全是小女生矫情又纯粹的欢喜。

      成荫抱着日记本躺到床上,那晚果然做了梦。

      燥热的午后,体育课上怎么也跑不完的八百米。汗水沾湿她的睫毛,她几乎是走到终点,他递给她一瓶矿泉水,笑着说:“很累吧。”

      她喊他阿璟,跟他说谢谢。

      他却说:“阿荫,我是高嘉木。”

      玲珑镇有年前上坟的风俗。

      这里奉行落叶归根,依旧时兴土葬。外公外婆的坟落在凤凰山上,从镇里开车过去,大概十几分钟。

      这边山很多,并不是每一座都有名字,有名字的几乎都有传说。就比如凤凰山,在传说中,那里是凤凰涅槃的地方。

      上山的时候,正好有一拨人上完坟下来。他们人多,路又窄,成荫便让到一边让他们先过。她没注意看人,因此被喊住的时候是有点懵的,抬眼过去,看到儿时的玩伴聂曦薇。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烟灰色大衣,头发烫成大卷,散在肩上,脸上化着淡妆,一双眼睛依旧灵动,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娇憨。

      成荫也有些惊喜,笑了笑:“好巧啊,曦薇。”

      聂曦薇把手里上坟用的水果递给旁边的人,让他们先走。两人站路边讲了会儿话,聂曦薇便陪她一起去上坟。

      深冬的山上积着厚厚的落叶,除了松柏还保持着青翠,大部分树木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了。有黑色的大鸟停在上面,发出难听的声音。

      外公外婆是葬在一起的,所以那座坟巨大,很是显眼。当初外婆下葬的时候,在墓室里发现了一个莲花状的蚂蚁窝,风水先生说是吉兆,福荫后世的。

      成荫在坟前蹲下,把买好的香烛点燃,插到坟前。又往外拿纸钱、冥币,还有一些纸做的手机、棉衣之类的。

      烧纸钱的时候,她们都没有讲话。白色的轻烟袅袅上升,伴着些许细碎的纸灰,飘向空中。如果被年长的人看到必然会讲,这是老人家在享受香火,开心着呢。

      成荫小时候是很怕鬼的,可是在至亲相继离开后,却日夜盼着鬼神传说是真的。

      下山的时候,又碰上两家来上坟的。

      成荫大概都有印象,客客气气地打完招呼便让到一边。等人走后,聂曦薇问她:“刚才那个李强还记得吗?初中时候在教室里提凳子跟人打架那个。”

      “啊,变化好大。”成荫后知后觉,还真没认出来。

      “是啊,当初跟个小痞子似的,现在穿上西装也人模狗样了。听说他现在在海市当律师,前两年结婚了,好像还是个当地的白富美来着。”

      聂曦薇感叹着,“以前年纪小不懂事,竟然觉得他酷。现在回过去看,明明就是中二。学生时代的迷恋太不靠谱了,哪懂什么是喜欢啊。”她说着想起什么,“你跟你男票是不是大学认识的来着?现在是老公了?”

      这就是太久不见的尴尬之一,信息不对等,聂曦薇只记得她当初在朋友圈晒过求婚戒指,之后的事却一概不知了。

      成荫沉默半晌:“他殉职了。”

      聂曦薇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顿时又惊又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成荫转过头看她,笑了笑:“没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年三十这天,成荫依旧跟三舅公家一起过的。

      三舅公家四世同堂,人口很多,年夜饭摆了三桌才坐下。成荫跟温媛这些小辈坐在一起。小孩们战斗力超群,菜端上来用不着一分钟就没了,简直是用抢的,所以到最后成荫才吃了个半饱。

      但是她还挺开心的,她觉得这趟回来是对的。

      这个年,她的确不能一个人过。

      吃过饭,大人们开始搓麻将,小孩就往外头空地上放烟花去。成荫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招小孩喜欢,她几乎是被温媛几个从麻将桌上硬生生拉下去的。

      用“硬生生”来形容或许不太恰当,因为其实她心里是甘愿的。

      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她不是喜欢孤独,只是不想费心揣测或经营,如果可以有简单的热闹,其实也是很好的。

      电视里播放着春晚,在新年的倒计时中,成荫把睡着的温媛抱到了床上。

      给她脱鞋的时候,表嫂抱着睡衣和棉被进来,压低声音道:“阿荫你今晚就睡这儿吧,太晚了,回去路上不安全。睡衣先穿我的,前几天才买的,已经洗过了。”

      成荫轻声说谢谢。

      表嫂放下东西,又去看媛媛,笑道:“也没见媛媛这样黏过谁,她是真的喜欢你哦。不过她睡相不好,夜里可能会蹬被子,今晚就劳你费点心了。”

      成荫看了眼熟睡的小姑娘,唇角上扬:“我也很喜欢媛媛。”

      表嫂走后,成荫也换了睡衣躺上床去。

      电热毯开着,所以并不会冷。她抬手调暗了床头的台灯,划开手机,竟有十几条未读消息,还有一个未接来电,来自莎莎的。她没有回过去,点开微信,果然看到莎莎的消息。

      莎莎:【姐姐新年快乐!祝你漫画大卖,越来越火哈哈哈~】

      莎莎:【[红包]】

      莎莎:【话说你电话为什么没人接呀?睡着了吗?】

      成荫回复完,没有点开红包,转而给她发了一个。然后是斯斯、小程和叶骁的,斯斯和小程真情实意地发来一长串祝福的话,叶骁那条则更像是群发的。

      后面十几条也都是拜年信息,她一一回复完,随手点开朋友圈。想了想,配上先前拍的烟花,文案说:【新年新气象[太阳]】

      刚发完正想退出去,又看到刷新后的动态显示,三分钟前,高嘉木发布了一条动态。

      没有配图,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他说,新年快乐。

      成荫有那么半晌的怔忡,胸腔被酸楚填满。然而,终究还是摁灭屏幕,关了灯,世界沉入黑暗。

      而此时此刻,高嘉木坐在金海花园的公寓楼下的车里,聊天框里的话写了删,删了写,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

      他大概是有些后悔的,或许该稍微晚一点告诉她,至少可以让她过个好年。而现在,问候也是打扰,只能发一条仅她可见的祝福,淹没在新年的祝福潮中。

      也不知,她能否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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