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裕襄 ...
-
太阴山麓,裕襄城。
奚江的淙淙流水顺着高峻的太阴山飞腾直下,到了山谷地带又渐渐舒缓下来,环绕着山谷间壮硕的古木缄默无语。丛林间百灵鸟婉转啼鸣,如同美妙的音乐般此起彼伏。它们在草叶和蒿杆围成的巢里唧唧喳喳,时不时露出那漂亮的具羽冠,煞是可爱。雌雄鸟先是在高中翩跹起舞,继而直插云霄,始终不绝的是那无尽美妙的歌声,突又倏然下落,逗得人心情愉悦。
顾澜望着这群可爱的小鸟出神,杭子齐在一旁插话道:“裕襄城快到了,如渊姑娘以前有没有来过这里呢?”
如渊恹恹道:“我倒是在戏园里演戏时到过这里。”杭子齐微微一笑,慢慢道:“太阴山下的裕襄城的确是个无人不知的好地方哪……”
如渊出来一趟的确是见识了不少的东西,在京城呆得太久,使她对这些事物充满了新奇感。裕襄是太阴山麓的一座风景秀丽的城池,据说它受到太阴山和奚江的佑护,所以地杰人灵,游人总是络绎不绝。太阴山两端,那就是两个世界,也正是太阴山的地势使得裕襄全然不同于临州般的风沙卷天,反倒是一片郁郁葱葱,山清水秀。
此次回京一行人中除了杭子齐和顾澜以外,还有几位随行的仆人和负责保护众人的随从,但彼此都时常打打闹闹,关系也甚为融洽。打点一切杂事的是杨伯,就是在陵驿见过的老者。还有杨伯的侄子杨岩,年龄比如渊他们小了一些,活泼好动,与顾澜甚是投机。杭子齐时常装得大义凛然地教训他俩,实则是常常无可奈何,叹息不已,如渊则偶尔讽刺他几下,争得面红耳赤,杭子齐偶尔得逞,如渊偶尔也反驳得他无语。两人便一直处于伯仲之间,不分胜负,心里却总是不断暗忖怎样斗过对方。这样消磨着时光翻山越岭便到了裕襄城。
一路上畅通无阻,各个关卡都过得十分的容易。如渊想到上次自己和陆西卓感觉一路上波澜不惊的,原来是如此。想来杭家的势力延伸得挺远,也或许商人与官家只见总是千丝万缕联系着的,却不知他家做什么生意,又做得多大了。也不知,他家到底是怎样的背景。如渊苦笑,自己现在是跟着来路不明的人呢!但是她也知道,不管杭子齐到底是谁,要做什么,至少目前是不会伤害她的。
天色转凉,杭子齐身上又披了一件雪白无痕的轻袍,脸上依旧挂着几分的玩世不恭,但一路上的事情却打点的井井有条。如渊望着他高高的鼻梁上那双深邃的眼眸,显得高深莫测又深情款款,如渊实在是很难猜出他的心思。但她以为,他绝不可能单纯的是一个富家子弟。杭子齐顺着如渊的眼神笑着问道:“怎么姑娘发现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如渊轻轻哼道:“你脸上就算有东西又能是什么好东西么?”
“那真是难为姑娘了,盯着不好看的东西看了这么久。”杭子齐微微睁大眼睛,撇撇嘴。
城里车辆人马川流不息,顾澜和杨岩老早便吵着到客栈去好好去吃一顿,于是一行人便进了一家有模有样的客栈。刚进客栈就看见一角围住了很多的人不知道在做什么。
顾澜和杨岩二话没说就跟着围了过去,原来是二人在斗蟋蟀,围观的人着实不少。如渊倒是想起来季节快入秋了,斗蟋蟀的活动也开始频繁起来了。只见桌上摆了一个规整的赛槽,相斗的两人分别从自己的瓷罐里取出蟋蟀,瓷罐侧饰圆珠纹,精致小巧,颇费了一番功夫,想来均是迷恋蟋蟀之人。这斗蟋蟀实则是一种很讲究的游戏,它要求蟋蟀无仰头、卷须、练牙、踢腿之四病,且颜色也有讲究,所谓“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
顾澜和杨岩很快便沉浸其中,如渊也在一旁观战。只见两人从罐中取出的蟋蟀都算是难得一见的品种,看起来都是精壮强健,迅猛机智,旗鼓相当。比赛快开始时周围都鸦雀无声,屏息凝神。那位瘦弱的中年人的蟋蟀呈深褐色,头很圆,大牙,腿须很长,对手是一位微胖的青年,它的蟋蟀则为赤色,也是头圆牙大。两只蟋蟀进入槽中便开始观察周围的形势,都相互露出两颗大牙,开始壮大自己的声势。一旁的众人则开始大呼小叫了。
两只蟋蟀开始猛烈地振翅鸣叫,给自己加油助威的同时也灭灭对手的威风。龇牙咧嘴的两只蟋蟀恶狠狠地望着对方。褐色的那只显得老成机智,不断的引诱对手向它发起攻击,自己却早已准备好回击的攻势,不过赤色那只却始终也没什么大的动静,两只蟋蟀对峙甚久。一旁的观客们显得有些不耐烦,纷纷叫道:“快打呀,打——打!”
青年用细软毛刺了一下蟋蟀的口须,他那只蟋蟀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向对手猛扑过去,异常生猛。对方临危不惧,找准好的位置便向它头顶,脚踢,两只蟋蟀几个回合下来筋疲力尽但是却无胜负,它们又回望着对手来回的抖动。一旁的两位主人显得各位紧张,都奋力地向蟋蟀喊道:“快呀,先顶它!”终于褐色的那只向对方发起了攻势,黄色蟋蟀显得有些手忙脚乱,胡乱地卷动着自己长长的触须,不停地旋转身体,但却没能给自己创造出什么好的机会,终于败下阵来。褐色的蟋蟀昂首挺胸地挺立着,像是在耀武扬威,输的那只则垂头丧气。
一旁的青年捶胸顿足:“好小子,算我栽了。下次再比。”随后便愤愤然地疾步走出客栈。中年人则满脸欢愉,不断地受到在场人的祝贺,乐在其中。如渊看得有些意兴阑珊,顾澜却依旧余味不散,拉着中年人的衣角央求他教她这个游戏。中年人突然被一个女子拉住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说道:“姑娘请先放下手再说。”
顾澜也不好意思的放下手,眼睛瞪着他盼着他说话。
“姑娘若是有此雅兴,可以到集市里去学习学习,小人才疏学浅,就先告辞了。”
顾澜“喂喂”两声还是没叫住他,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杭子齐一旁打岔道:“好啦,看着一个新东西又得兴奋几天了,还拉着人家不放。”
顾澜有些不开心:“不吃饭了,我先出去玩一会儿了。”杨岩也跟着跑了出去。
杭子齐无奈地摇摇头:“又让姑娘看笑话了,小妹就是任性了些。”
如渊回头道:“这样很好啊,顾小姐可爱动人,难道公子认为有什么不好吗?非得变得跟你一样呀?”
“那我在姑娘心中又是怎样的呢?”杭子齐嘟嘟嘴,一脸疑惑的望着如渊。
如渊轻轻地说道:“你呀,猜不透,看不准,我也懒得猜你的心思。”
杭子齐噗嗤一笑:“看你说得我像什么一样,我倒是觉得你跟我很像,你说呢?”
“公子还真是抬举我,我要是如你一般锦衣玉食,那才真是好呢!”杭子齐脸上的笑意淡淡地褪去,如渊感觉到了那么一丁点的不寻常,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能感觉到,自己有意无意地触到了杭子齐心中深深的阴霾。杭子齐强扯出一个笑容道:“我也先出去走走了。”如渊因为愧疚也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杭子齐却一声不吭地走了好几条街,弄得如渊腰酸腿疼。杭子齐终于还是回过头来无奈地说道:“你干嘛一直跟着我呢,看吧自己也走累了。”
如渊朝向他像是听不明白一样:“你说什么?我怎么会跟着你呢,这条路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杭子齐看着她不可思议的举动,终于笑了出声:“那好吧,各走各的路。”
如渊心里也一阵高兴,总算是把他给逗乐了,心中的惭愧也就少了几分。一路上如渊已经不知不觉的对他没有了恨意,愈来愈多的却是依赖。尽管表面上争吵打闹,实则两人都没往心里去。如渊现下依旧跟在杭子齐后边,后来索性几步迈上并肩行走,如渊羞愧地说道:“对不起啊,我刚才口无遮拦的你别往心里去。”
“嘿,真是难得一见啊,你也会给别人道歉的么?”说完哈哈一笑,向前跑去,“看来生那么一次气还是值得的。”
如渊猛然看见他这开心的样子气愤地喊道:“喂,臭小子,别走,给我站住!”两人追逐嬉戏在城里纵情奔跑着,知道彼此都气喘吁吁,如渊两手叉腰,头向下埋着不断的喘气杭子齐坐在河边的沙地上。两人对视一眼,都不自觉地笑了出声。如渊突然觉得畅快淋漓,好久以来,自己都不曾如此放纵过自己一次,真的将自己包裹得太严。此时她却发现,掩护得太好其实真的很累。她望向奚江粼粼的波浪微微地泛起宽广而又遥远的笑靥,水鸟轻轻浮于水面之上,缓缓地舒展着翅膀飞向水天相接处……
两人沉湎于美景中,杭子齐忽地站起来拉着如渊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随即便向前跑。如渊打了个趔趄,神色慌张说道:“喂,你慢点啊。”
杭子齐一路拉着如渊慢慢地跑到了山上,一座古老而神圣的寺庙映入眼帘,远远听见寺内钟声间断地响起,顿时显得庄严肃穆起来。杭子齐带着如渊走近寺内,此时黄昏已近,所以寺内人不是很多。殿内有四座天王神像,各持蛇、宝幢、琵琶、宝剑,脚踏八大怪。罗汉们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大殿正中摆放的是释迦牟尼佛像,四周香烟袅袅,静谧无声。杭子齐和如渊走入其中,诚心地跪在蒲团上拜了几拜。这时大钟的声响再次荡起,调动人的心弦。只有在这样的神圣面前,人才能暂时地彻底丢掉自己的高深莫测,任由钟声将虚假击得粉碎,如渊觉得自己再轻松不过了,望向杭子齐那清澈的脸庞,他笑得淡若星辰,但却是更多的纯粹和真实。
杭子齐缓缓站起身来:“很久以前我就曾来过这里,那次我也是这样的跪在这里,那时的我心中充满了仇恨。其实,我只是一个孤儿,并不是你所见的富家子弟。”
如渊有些不相信地转过头:“原来……原来你竟和我一般…”
杭子齐无奈地笑笑:“人生无常,前程似锦须臾间便烟消云散,只是我恨,为什么世间要这样反复痛苦的轮回呢?而且,为什么偏偏是我?”
如渊感觉心中有一丝丝的痛楚,深吸口气:“事实上,我也这样问过苍天,为什么要让我遭受这么多的磨难。而那些穷凶极恶的人却可以好端端地逍遥于世!”
“所以说,苍天无眼。”两人似乎都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同病相怜的两人又不觉的亲近了几分。
如渊突然问道:“你是大兴人吗?”
他猛然回头,不知道她为何会问起这个问题。因为很多年前,他也被人问过同样的问题。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那时他跟吴哥哥在家中翻看古代的书籍,小孩儿很多都不懂,只是好奇。
“络绎联翩,爰爰兔发,翻翻隼集,不盈不缩,应壶而入,何其善也……”突然间这样的语句映入眼帘,两人均是不明白,只大约知道什么东西如兔子般舒缓而行,又如鹰隼般飞来会集,于是他们便去问吴伯伯。
从此两人便知道还有投壶这样的游戏。无所事事的时候便摆出一个广口大腹的细长的长壶,壶内装了很多又小又滑的豆子,往里投矢。
投壶所用的矢一头尖如刺,一头齐,长约两尺。
两人未作任何训练便开始玩闹起来,常常是投了很多次都不会进一支。
可是到了后来,自己依然毫无长进,可是吴哥哥却开始得心应手起来。难道年长一些真的有优势吗?他始终想不明白,只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
可是现在却没有办法,只能勤学苦练了。虽然吴哥哥经常斗得他索然无味,可他也不服输。
只是斗得久了两人又觉得没有多大的意思,于是便约定输的一方要讲一个秘密给对方听。
吴哥哥提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你到底是大兴人还是西朔人呢?”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他记得当时自己回答说两者都不是,吴哥哥直说他赖皮。
此刻杭子齐慢慢摇头,看向如渊道:“你希望我是吗?又或许,在你心里也是瞧不起西朔人的?十年前我在大兴,父亲死前托人将我带回了西朔。你说我是哪里人呢?”
“哪里的人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里的君王能够带给人民真正的幸福。”
“可是,哪里的君王又能带给人民真正的幸福呢?”如渊心中一苦,想到历来统治者哪些不是一丘之貉,哪些又真正管过百姓的死活呢?
“自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乎民心。”如渊记得义父以前给他讲过书中的句子。只是即使大家都明白了这样的道理,最终却还是会事与愿违。
两人顺着石阶从大殿里出来,微风顺着黄昏下枝桠的缝隙掠起发鬓,凉意渐起。院里满是参天古木,壮硕的枝干上方依旧郁郁苍苍,彰显出古寺应有的庄严。
“你说你以前来过这里。那么你现在..现在还有仇恨吗?”如渊胆怯地问道。
杭子齐双眼凝视着如渊,柔声问道:“你觉得呢?”
刹那间如渊只感觉那瞳孔中满是伤悲和仇恨划下的伤痕,自己心中的伤痕也感觉像被刀给重新划下了一般,她想遮掩却没有办法。她也想抚平杭子齐心中的伤痛,可骤然发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无奈。
杭子齐望着茫茫旷野,自然而然又想到分别多年的吴哥哥。或许回到大兴很快就能见到他。他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