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绣》沈微白

1、蜀绣

　　1、羽扇遥指、锦缎几寸

　　边疆的战报被几经转手风尘仆仆地送到寒玉公子手中时，寒玉公子正在为四娘描眉。
　　江湖里行侠仗义的寒玉公子正是护国武侯韩侯家的二少爷，当年因为担心功高震主引来祸患，韩侯勒令次子不得入文武仕途。二少这才投身入江湖，成就了日后的侠少寒玉公子。
　　可是，这次为何父亲竟亲自封缄、着人送来战报催寒玉公子呢？
　　“有什么可多想的，伯父既然叫你回去，自就有他的道理，与其在这边空想，不若回去赴父命，就算是上战场，那不也是你期盼已久的么？”四娘巧笑倩兮，纤纤素手落下了一针。
　　寒玉温和地笑着，看着四娘随着垂下头微微滑落的青丝间露出的凝脂素颈，尔后开口：
　　“也好，那我且先回去。待我大胜还朝之时，便来迎娶四娘。”
　　“我等你。”
　　三四月间，杏花雨纷纷扬扬，情人的笑像是濯清雨洗过的绿叶、像是廊下点点滴滴的落水，清澈而暖心。

　　2、红酥手，牧笛声

　　天下十绣蜀九分，蜀中之绣四娘尊。
　　彼时蜀绣独步天下，寻常人家收着一幅蜀绣，便自是珍惜万千。女子出阁之时，倘若嫁妆里有得一幅蜀绣，就算箱笼再少，婆家也不敢嫌了去。倘若这幅绣是出自郭家四姑娘之手，便足可当传家宝。
　　普通人家当然只能求个机缘巧合，可皇上家的女儿却不必这么奢望。
　　母后的一道懿旨便可帮公主要来全套四娘亲手绣制的嫁衣。
　　皇上皇后太后太皇太后最宠爱的雪元公主婚配大胜还朝而归的护国侯家二公子，皇上为了平息的战火和公主的婚事大赦了天下，并免除了三个月的赋税。举国子民都为着公主的婚事兴奋，希望沾着点喜气。
　　偏只有那世人眼里最有福、能为公主绣婚衣的女子几欲吐血。
　　懿旨刚到的那天夜里，他便星夜兼程地赶到了门口，身上的战衣还未换去，颈间她为他绣成的丝帕早就污却了颜色，看不清原本。
　　“四娘，我快到京城才接到的圣旨。我……你和我走吧！我们逃开了去！”满面的尘土和疲倦，只有双眸仍是晶亮有神。
　　她凄然一笑，缓缓地摇头：
　　“韩郎，我们如何逃得开，抗旨不遵是欺君之罪。护国侯一生戎马、小侯爷也战功赫赫，一家大小满门忠烈，难道就要为着我们的私心殉葬？就是我，也不舍得身后的家人姐妹徒罹祸难。”
　　夜墨蓝，月光白。
　　她长叹一口气，看着一地如水银光，低低地道：
　　“只当今生与君有缘无分。”
　　掩了门进去，跌坐在门口，眼泪肆意流淌，只是捂着嘴不敢叫外面的人听见了声。

　　3、红烛枕，花叶深

　　大喜之日，满城的人都在笑，唯独新郎笑得像哭。
　　新郎盯着身上鲜红的嫁衣失神。针针都是熟悉的手法，便是凤凰牡丹的花样也像足了他和她当初一起设计的、要做他们二人婚装的式样。
　　耳边依然回荡着老父的训诫：“皇上虽然防着韩家功高，但为着雪元公主，却一早就谋划着你做驸马。也是当年老父不察，由你行走江湖。不得已这次召你回来，也是今上的主意望你立了战功，好将公主许配与你。我知你与蜀中那女子情投意合，只是皇命难违只好瞒着你。好在你毕竟自幼随军，这功立得实实在在，不辱我韩家门楣。只是，那姑娘，你便不要再想了。”
　　不想了，还能怎样？
　　帝后怎可能由着自己的女婿去爱另外的女子？而自己又怎愿意委屈心爱的女子立人身后，日日请安添饭。
　　罢罢罢，给不了，便全丢开手去。

　　4、风月如刀，暮暮朝朝

　　只是边关一事，从来难得平息。
　　婚后三年，雪元公主方得喜脉，边关战火又起，形势险恶。
　　老侯爷早已致休，不再披挂；小侯爷又逢着巡关去了南海。朝中武将虽不少，但能指挥动韩家军的便只剩下驸马爷一人。虽于制不合，但太师和丞相一力保举，皇上也只能事急从权。再者就算是驸马，也曾是武将，武将自然以军功服人，皇上也望着自己的女婿更加出息。
　　这一打，便是半年。
　　公主几近临盆，边关传来捷报，驸马爷退敌千里，敌国的大汗使人送来降书。满朝上下皆松得一口气，连连战火，国库吃不消、百姓也吃不消啊。
　　降书里看上去条条诚恳、句句实心，愿归降愿纳贡愿称臣，千愿万愿只求皇上将天下第一绣的郭四娘赐做阏氏，方称心如意。
　　这有何难？爱卿如此诚信，朕便玉成这段好事。朕封郭家四娘为锦绣郡主，再赐婚于你。
　　于是再一道圣旨，便令得四娘吐血染锦，绣成泣血杜鹃。
　　“恕民女难承圣恩。”金銮殿上，四娘袅袅伏地，不肯应承，“去年家母病重，民女佛前许愿若母亲得过难关，四娘愿青灯黄卷，以此身供奉我佛。如今家母身体康健，四娘自当还愿，还望圣上成全。”
　　皇上以孝悌治天下，这下为难了去。
　　何况，又打赢了。
　　可是还没来得及商量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那边的汗王竟然又打了起来。
　　朝中有胆小怕事的，上书请帝君快快送了郭四去和亲，主战的自然拿着孝悌来阻挡。
　　皇上多少有些左右为难，而驸马爷的折子却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送到。
　　驸马言：三军将士、热血男儿，本就是为着家国安宁、家人幸福方才在战场上勇往直前的。且莫说此前战事大胜，士气正高，乘胜追击一举荡平贼心狼子大有可能。就算军情不利，也万没有牺牲一个女子的幸福换取边疆安宁的做法。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顶天立地为家人国人谋得现世安稳，倒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保护家国安宁，边关数十万男儿丢不起这个脸。
　　皇上看着这道折子多有动摇，偏此时有人上密折言驸马当年行走江湖间，与郭四娘多有牵扯。皇上正在踌躇，便听得喜报道雪元公主诞下麟儿，母子平安。
　　皇后前去探望，公主握着母后的手殷殷恳切：
　　“驸马句句词词言之有理。请母后代为陈词父皇：若那贼子要的不是郭四娘，而是女儿，父皇也打算牺牲了女儿去么？”
　　真正的掌珠，怎么可能愿意牺牲掉？
　　那么便打下去罢。
　　虽然战情险恶，但好歹捷报频传。
　　只是国库到底有些撑不住，民间虽然多赞驸马和韩家军顶天立地，却很有些埋怨四娘只为一己之私的声音。
　　又到杏花雨杨柳风的时候，郭母离世。
　　此时边关战报，驸马爷带领小队人马深入敌后，欲擒贼王，但却失了手，身受重伤，小侯爷星夜兼程赶往边关接手。
　　朝野渐渐有了红颜祸水的议论，和亲一说再度被上折。
　　皇上此时因着国库和女儿的关系，巴不得战事越早结束越好。一道密令下去，着郭四进京受封，择日和亲。

　　5、夏雨秋风，翠竹墨痕

　　韩侯早在十三年前就因旧伤复发离世。雪元公主也因难产，在翌年撒手人寰，可惜了小郡主也未能保住。
　　当年的小侯爷、韩家大公子袭了父爵。驸马爷韩家二少在公主逝后上书愿代兄驻守边关，保家国平安。准奏了之后便带着方才七岁的儿子离开了京城。
　　彼时，四娘坟前的小树也初初长成。
　　当日四娘被逼和亲，待到边关，四娘说要下车最后望一眼故土。却没想到送亲的官员一个不妨，便让四娘从城关上跳了下去，道是死也不离故土。
　　边防将士被四娘的血惹红了眼，数月前驸马的那道折子又被将士传了起来。士气大振，一举攻城，可惜驸马爷人在昏迷，不能亲自手刃枭首。
　　大胜之后，小侯爷亲自主持了四娘的葬仪，将她葬在边关内的一处半山上，往左看是遥遥的回乡之路；往右看，是边关守军的驻扎之地。
　　原本说驸马爷伤重正需调养，四娘之死必得瞒住他，等班师回朝后再言明。
　　但不知下葬这天如何就被驸马爷知道了消息，跌跌撞撞一身白衣自己扑了过来。
　　驸马爷看着四娘的棺椁，并不如后世传言中的那般失仪，只是亲手洒下下第一掊土后，便立在一旁，神色肃穆，连泪也不曾落下一滴。
　　只有驸马的亲兵知道，驸马背上原本已经愈合的伤又开始渗血，一层一层地透了出来，染后了一背白衣。

　　此生笑傲风月瘦如刀催人老，来世与君暮暮又朝朝多逍遥。
　　韩郎韩郎，我与你来生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