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章 令箭》浮生六六

1、朱砂之章

　　“突然间，我看见你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不再歌唱，我大声呼唤你，渡我过河。”

　　盛夏的季节，青草不可自拔的疯长成一片片耀眼的绿色，荫浓饱和到那种颜色就要一滴一滴的渗透出来。满眼草场围着一池溪水，一片竹海，一个村落，一间茅屋，这间茅屋里出现了一只青色小妖。
　　青色小妖的身体就在那一瞬间僵硬了，因为它突然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而那个人也正看着他。青色小妖喉头一动，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地把两只手握紧的瓷盒子又握的更紧了些，瞪大眼睛望着床上躺着的人。
　　床上的男人并没有动，他的眼中甚至连一丝惊奇的波澜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这只全身青色的小妖，看着他清秀的眉目，黑亮的闪烁的眼睛，看着他细长的手指中握紧的朱砂盒。
　　这个动作僵持了接近一分钟。
　　床上的人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转过头去合上了眼睛。闭上眼睛想到，原来村里人说有草妖竟然是真的。
　　青色小妖更加不知所措，终于还是抬起了脚尖，一步一步地挪到刚才拿起朱砂盒的紫檀桌前，一顿一顿伸出手地把盒子放回原来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困窘之极。
　　看着那盒鲜红的朱砂，双手却又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小妖的心里就好像风拂过草尖一样被挠得痒痒的。真的好想好想要这个红红的东西。于是细瘦的绿胳膊又一把把朱砂盒抓在怀中，紧紧地贴在了胸口上。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睁开。茅屋里就好像一场小妖的表演，只是唯一的观众已经沉沉睡去。
　　青色小妖并没有逃走，咬咬牙却又放了下去。转身蹑手蹑脚地要离开，还没走出去两步，却又忍不住一下扑回了朱砂盒上，发出了长长的一声“西”的喜悦的声音。
　　床上的人听到这声音，“嗯？”了一声，睁开眼转过头去看着青色小妖。
　　青色小妖立刻又紧绷起来，双手放开朱砂盒，却又不知道往哪里摆好，只好迅速藏在身后。两只脚不自觉就变成了内八字。
　　床上的人看到，呵呵一笑，“刚才你在叫我的名字吗？”
　　青色小妖嘴巴闭得紧紧的，使劲地摇着脑袋。两手虽然仍然背在身后，细长的手指却一点一点地往朱砂盒方向移动。
　　这当然逃不过那男人的眼睛，他眼光向朱砂盒一扫，青色小妖的手指就停在离朱砂盒不远的地方不动了。
　　“拿去吧。”床上的人轻轻地道。这句话仿佛大赦一样，小妖笑了，青色脸上流露出一种幸福的神色，双手就往朱砂盒伸过去。在马上就要碰到朱砂盒的时候又停了一下，转头看见男人表情依然柔和，确实没有要过来捉拿自己的意思，才又继续伸出手去。
　　床上的男人果然没有动，只是淡淡地笑着。
　　在碰触到瓷盒的瞬间，小妖又发出了“西”的一声叫声。然后紧紧地把盒子捧在手里，大大的眼睛开始发光。
　　“真像在叫我的名字啊，”男人感叹了一句。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青色小妖腾空一跃，跳到了床的旁边，俯下头去近近地看着这个男人。
　　“西。”男人还是没有动，他仿佛很懒，也仿佛很困，这天下似乎没有一件事，可以让他动上一动。
　　“嘘……”小妖很认真地重复到。
　　“西，西风的西。”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小妖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一脸认真的样子。
　　“嘘，嘘风的嘘……”它鼓着圆脸，很努力地从嘴里吹气出来，却无论如何也不是正确的西的音。
　　西的嘴角浅浅地笑着它的发音，并没有再纠正。
　　青色小妖看着男人的笑脸，竟然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一只手挠了挠头，一只手还紧紧捧着朱砂盒。突然又停下来，伸出青色的手，指指着自己，“令箭。”
　　“令箭？”西重复着，“是你的名字？”
　　“令箭的名字。”小妖连连点头，“嘘不过来抓令箭吗？”
　　对这个问题西只能苦笑了一下，“抓你做什么。”
　　“真的吗？”令箭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保证，我一动也不会动。”西果然是一动也没有动。
　　令箭笑了起来，高高地举起朱砂盒转了一个圈，又停下来抱住朱砂盒问道，“嘘为什么给令箭？”
　　“你不是想要吗？”西笑着回答道。他从很近地距离端详着这只名叫令箭的草妖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草妖，它看起来还是只小妖，除了皮肤是青色的外，面貌就和十一二岁的孩子没什么区别。纤瘦的身体，黑亮的眼眸。
　　“想要想要想要……”令箭就这样自顾自傻乎乎地转起圈来。
　　“令箭为什么不直接拿走呢？”西被面前这只小妖吸引了，突然问到。
　　“因为许多许多的念头在令箭的脑子里打转转呢，就像小小的旋风在草场上刮啊刮啊，”正在转圈的令箭说道，“草妖偷东西被抓到了，是丢脸的事情呢。”
　　西看着转圈的草妖，仿佛真的闻到夏天草场上青草的味道。
　　“可是这个对令箭很重要。”令箭终于停了下来，它的目光在每次看到朱砂的时候都会变得闪闪发亮。
　　“嘘，这是什么东西？我想知道它的名字。”令箭睁着闪闪发亮的眼睛。
　　“哦，这是朱砂。”西回答他，他看到它这么喜爱，心里竟也是一阵说不出的开心。
　　“朱砂，西……”令箭又发出那个声音，开心地笑了，然后是一脸的不解。“朱砂是干什么的呢？”
　　“桌上有个石头看见了吗？”西侧头像桌上看去。
　　令箭就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一块方形白色的石头，于是“嗯啊。”答应了一声，跑了过去。
　　西于是继续说道，“用那个沾着朱砂，在纸上盖个印子就表示承诺。”
　　令箭举起细长的手指摩挲着白色的石头，感觉到一阵冰冷，抽回手转而又跑回西的身边道，“呜……不许欢那个……令箭的手指，可以表示承诺吗？” 令箭说着用手指尖蘸了蘸朱砂。
　　“可以。”西回答说。看着它的小动作。
　　令箭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指尖上一点淡淡的红。
　　它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举着青色的手指，却不知道要印在哪里好。
　　地上？柜子上？花盆上？令箭在屋里团团转起来。
　　最后还是跑回西的身边，歪着头看着西，细瘦的手指将朱砂点在了西的眉心。
　　西没有躲，看着令箭笑着，任它的手指触碰到自己。
　　令箭的手指没有拿开，顺着西的眉毛轻轻地碰触着，西的眉毛很浓，眼睛很有神，却透漏着一丝微微的倦意。他的脸很瘦，皮肤很白很光滑。
　　“人类都长得像你这么好看吗？”令箭突然问道。
　　“呵呵。”西笑了起来。令箭在他笑的一瞬间，赶快去摸了摸西的酒窝。
　　“令箭以前不喜欢人，因为人总是生我们气就想杀掉草妖。”说着嘟起了嘴。
　　西没有说话，果然令箭是只草妖。村民们都传说草妖是最狡猾的小偷，常趁农忙的时候溜进来就偷走村民家中的物品。有的时候是些食物，蔬菜或瓜果，有的时候是些最小的物件，比如油灯，比如毛笔。只是谁也没看清过草妖的样子，只知道是青色的个子不大的小妖。没想到现在这只竟然在自己眼前说话呢……
　　令箭并不在意西的沉默，兴高采烈地不停地说道，“可是令箭一看见你就想跳舞呢，就像风吹来草场的时候的大家一起跳的舞蹈。”
　　西对这个小家伙仿佛很有兴趣，听它说大家，于是问它，“你有很多伙伴吗？”
　　令箭的头点的像是捣蒜，“是啊，有很多很多一起跟令箭跳舞。令箭最好的朋友叫红鹤，红鹤的舞跳得最好最好了，就是有的时候喜欢对令箭凶……”
　　西闭气眼睛想象着一群青色的草妖在草场上狂欢的样子，嘴角微微浮起了笑意。
　　“西愿意一起跳舞吗？”令箭过去拉着西的手。
　　“西不想动。”西没有挣脱，也没有试图抓住草妖，反而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就仿佛他是真的不动也不想动了。
　　“西好懒啊，都不想动，西来跳舞吧，转啊转啊转啊。”令箭摇晃着西的手，试图诱惑西道。西的手好大好暖，突然觉得不想放开了
　　西却完全不为所动，回答道，“西比较喜欢睡觉呢。”说着就真打了一个哈欠。
　　看着西的样子，令箭回忆起自己还是一颗小种子的时候，“令箭以前在地下也是一直睡一直睡，可是现在长大了晒到太阳了，就不睡觉了。”
　　说着跑过去把窗帘打开，“西需要晒太阳。”刺眼的阳光就在这一个瞬间倾泻了进来，茅屋变得明亮起来，西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
　　“你要快快长大哦西，”令箭很认真地眨着眼睛说道。西听着它的话，哭笑不得，真想举起手摸摸它的脑袋。
　　“令箭，为什么喜欢朱砂呢？”西突然问道。
　　“是草妖的任务啊，”令箭见西毫无伤害它的意向，干脆坐到西的床头，“草妖必须偷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吃掉，然后才能长大啊。”
　　“朱砂令箭也可以吃吗？”西很诧异。令箭很自豪地昂起头，大笑着说，“是啊是啊，所有的东西草妖都能吃掉。”说着就张开嘴巴，高高地举起朱砂的盒子往嘴里放。“啊呜。”正要吞下去的时候，令箭突然停住了。“令箭想先给红鹤看看再吃掉它。”一付很委屈的样子看着西，“令箭没有说谎啊令箭真的可以吞下去。”
　　西看着它的大眼睛忽闪忽闪都要滴出水来，不禁笑道，“晓得你是气吞山河。”
　　令箭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西吸引了过去，脸上充满了好奇，“令箭气吞山河吗？什么叫气吞山河？”
　　西努了努嘴，“那边架子上有书，第二行第三个蓝色本，第七十页写着，上面有注解。”
　　“呜……不喜欢书。”令箭瞥了一眼垂头丧气地说道。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令箭碰到喜欢的东西就会叫西，不喜欢的就会叫呜呢。草妖就是这样判断自己是不是喜欢找到的东西的吗？”西于是问道。
　　令箭的大眼睛转了一圈，“应该是吧，令箭喜欢好东西，好多好多好东西。”说着就又抱着朱砂盒开始转圈圈。
　　屋外掠过一阵午后的风，竹林沙沙地响了起来，西的目光便移到窗外，看着那片仿佛无尽的竹海，有着夏天里最浓郁的颜色。太阳开始倾斜，光影微微地变化着。两人都不再说话。
　　令箭也痴痴地望着西望着的方向，突然一拍脑袋，“对了，令箭要拿给红鹤看令箭偷到的好东西，令箭该回去了。”
　　“嗯，”西先只是沉沉地应了一声，他的目光还停留在竹叶上的光影。听到令箭说要回去，才转过头来说道，“朱砂是好东西。可是还不是屋子里最好的哦。”说完，脸上坏坏的一笑。
　　令箭本能地来了兴致，伸手去摇晃西的胳膊，“什么是什么是？”
　　西任它抓着，看着它细长的微凉的手指，笑着说，“还有很多更值钱的东西啊。”
　　“哇啊……”令箭从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心花怒放。
　　“那等你明天来的时候，我再指给你看屋子里别的好东西给你偷。”西坏坏地笑着。
　　“嗯。西最好了。”令箭笑着，于是一蹦一跳的走到窗口，它转过身，模仿人类挥了挥手，轻轻地跃出了窗户不见了。西看着窗外空空的竹海若有所思。
　　风带来了竹子特有的清香气味，一只衣着华丽水蓝色长袍的墨绿色妖怪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它和令箭不一样，精心修饰的华丽头饰和墨色长长的指甲，妖媚之极。它四肢修长，步子却不大，移动莲步款款，轻轻地倚靠在门扉旁。
　　“呦，愚蠢的人类啊，和愚蠢的草妖啊。”这是它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西转过头去看而来它一眼，叹了一句，“今天我的访客还真多。”可是他还是没有动。
　　“那你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给我呢，”它的声音很轻，很妖媚，谁听了也不会想要拒绝。
　　西却仿佛没听到一样，甚至懒得回答。闭上眼，又恢复了他午睡的姿势。
　　“怎么这般小器。”它轻轻嗔道，“让我为你们唱首歌吧，人类给了草妖朱砂啊……”也不等西回答，径自清唱了起来。
　　西皱了皱眉道，“天色不早了，我要睡觉了。”
　　“……朱砂是承诺啊……两人不要太近啊……”这只妖怪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仍然继续沉浸在自娱自乐的歌声中。它唱的并不难听，只是西并不是对所有不请自来的客人都有那么好的心情。
　　“你不会想吵醒我的。”西冷冷地扔下一句。
　　歌声果然停了，这位不速之客扬起眉毛，它的眉毛也很长，比令箭的长上许多，问道“为什么？”
　　西的回答更像是一句反问，“你不想我起来拿着砍刀，去伐了你栖身的竹木吧？”
　　这一句简单的回答已经足已让它一颤，鼻子中轻轻地哼了一声，“知道我是竹妖吗……”它稳住身子脸上的惊慌却没褪。
　　西轻蔑地一笑，阖上了眼睛沉沉睡去，不再说话，仿佛瞬间进入了一场大梦。
　　竹妖气得脸更绿了，紧紧地咬住牙齿，提起自己的水蓝色长衫拔脚离去，身上的配饰一阵叮当作响。紧接着木门嘭地被狠狠地撞上。
　　俄而竹妖的歌声从一里开外微弱地传来“……草妖就要变成红色啊……红色啊……”
　　接着便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