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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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天鹿城的第二个月，找岑缨了解完大阵的修复情况，回离火殿的路上，云无月忽然问道：“你打算何时去翳谷？”
因为修复顺利，辟邪王放下了心中大石，脚步也就轻快。但这句话来得突然，他下意识一顿，站在了原地。
“若是顾虑我，却是不必。”
随着柔和清冷的声音，霒蚀君露出身形。她脚尖轻轻点地，如同一朵云一般落在地上时，发梢微微震荡，像薄翼撩起湖水涟漪。
辟邪王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想好。”
有一丝疑惑，却又似乎能理解，云无月点头：“相萤死去时，我还没有遇到缙云，但我常常听他说起过。”
“我知道。”北洛说，“我记得。”
不知为何，两人忽然朝观景台上走去，或许是因为往来的辟邪总是向他们行礼，而现在的交谈却十分幽微，叫人下意识想找一片没有旁人的空旷之处。
云无月与北洛拾阶而上，天鹿城夏季傍晚潮湿的风拂过长发，有点热，不时擦过脸颊，又被云无月拨到耳后。
“后来我向姬轩辕的族人打听缙云的事，人们也常常说起相萤。那时候，姬轩辕的侍从樗结还在，她说缙云和相萤能遇见彼此，是神灵对他们的眷顾。”
观景台上高天疾风，远处绯红与橘黄的薄云贴在水天交界处，古厝回廊入口处的岩石原本是冷冷的灰色，此时也带上了几分暖意。
云无月站在北洛身侧，侧头看着他：“你和缙云是不同的。”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带着薄汗，却只觉得温暖和亲密，“只可惜，他们的时间那样短暂。”
缙云战死在乱羽山，而早在那之前的两年，相萤就死于一次与魔族的战斗，那时候缙云被困在魔域，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缙云回到轩辕丘时，相萤恰恰放弃了等待，而相萤是不会留下尸骨的。说到底，她的身躯是依靠灵力而成，灵力耗尽了，身体自然也会消散。
而十数天前，姬轩辕在离开时，向北洛交待了一些今后要注意的事，最后看着早已不是旧容颜的友人道：“我找到了相萤。”
那时候北洛没能说出一句话。
之前他总觉得缙云是过于久远的前世，作为缙云的记忆像是秋天的落叶，曾经在枝头随风摇摆吗？是的。但落到地上、化入泥土之后，落叶还是树的一部分吗？不见得。
如果说刚接受记忆的时候，他尚且有些回不过神来，那到如今，北洛已经明白了，他是北洛，不是缙云。或许缙云作为他的一部分，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他身上，但那是沉默的、不可主动的，北洛才是掌控他所思所想所作为的那个存在。
他本来对此坚信不疑，然而听到相萤的名字时，又不由得有些疑惑。
因为那一瞬间，他真切地感受到，缙云留下的痕迹虽然是沉默的，却不是死去的，而这个久违的名字，立刻让那些痕迹活了过来，甚至张牙舞爪，要用痛苦昭显自己的存在。
“风里霜曾经去过一个梦境，是魔域中的一座山谷。”姬轩辕说，“她在山谷中，见到了涳渊君的佩剑。”
北洛脑子空白了好半晌，才道：“你后来，还去找过她？”
姬轩辕看着他：“你走了之后就没再找过，但后来我睡着了，”他微微一笑，“做梦的时候，总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
“你说找到的是涳渊君的佩剑，我看你找到的不是她，是淏心吧。”
“那里……”姬轩辕摇摇头，“你自己去看看就明白了。”
自己去看看？
北洛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没说话，最终道：“知道了。”
虽然应下“知道了”，但回到天鹿城已经一月有余，辟邪王却没有任何要前往翳谷的意思。他这样过于沉得住气，连云无月也忍不住询问。
旁人问，或是要他别顾虑云无月，他多半懒得理论，然而问的人是云无月，他就不会隐瞒。
“我是有顾虑，不仅为你，也为我自己。”他顿了顿，“我不想成为缙云……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多求无益。”
他说话的时候眉头紧皱着，云无月侧头看他，若有所思：“我或许见过相萤。”
北洛一怔。
“那时候我还一个人待在白梦泽的深处，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到过那里。但有一次，我见到一个人族在湖边哭泣，另一次，我见到她将几个陶罐埋在地里。”云无月道，“现在想想，如果如当时的人所说的一样，缙云落入魔域后，相萤便离开轩辕丘，四处寻找他的下落，那么那个走到白梦泽深处的人族，或许就是她也不一定。”
云无月成年后许久才察觉到这件事，因此不曾说给缙云听，而现在白梦泽早已消失，她在古厝回廊中制造出来的幻境只能依存于她的记忆。
她没有等到那个人再回来，也就不知道陶罐里放了些什么，就算现在去将幻境中的陶罐挖出来，里边大约也什么都没有。
“如果你愿意，”她说，“我想去一趟翳谷。”
那是她第一次对人族产生兴趣，既然有可能，那么她想去看一看。
云无月等着北洛的回答，北洛片刻之后说：“我和你一起。”
翳谷也是魔域的一部分，但其形态与天鹿城这样开阔的天地不同，它自成一体，只有两座山围起来的一条狭窄的山谷。
或者与其说是山谷，不如说是山谷的影子。翳谷没有日月星辰，也就没有光，终年一片黑暗，用火光或是法术照亮，也照不出样子，好像这个空间的草木山石会将照射其上的光吞噬一般，空有形态，两眼却见不到。
而在魔域游历时，云无月也曾听说过翳谷。
翳谷的所在其实并不神秘，也不难寻，只是因常年一片黑暗，就算有人机缘巧合路过了，也只当做是虚空，没有实物。但只要知道它的位置，要前往也不难。
北洛没有去过，无法使用辟邪的空间能力，因此就由云无月带路。
两人稍费了一些功夫，到达翳谷时，原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却有一柄长剑斜插在地，剑身发出柔和金光。
金光本该照亮四周景象，但远远望去，只有长剑莫名消失了半截，而不见吞没那半截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两人脚下踩着软而簌簌作响的厚草，低头一看，却只有一片黑。云无月放出蜃珠，照亮了彼此，却依旧没能照亮四周。
她朝前走了两步：“这就是姬轩辕所说，涳渊君的佩剑？”
北洛道：“或许是。缙云也没有见过。”
云无月转头四顾：“没有见到相萤。”
既然她和北洛能被蜃珠照亮，那么倘若相萤也在，她也该在蜃珠的照耀范围之内。两人以涳渊君的佩剑为锚点，在山谷中举蜃珠照路，全数走了一遍，却没见到除二人一剑之外的任何事物。
北洛沉吟片刻，回头看向涳渊君的佩剑：“把剑拔-出来试试。”
云无月点头：“可以一试。”
两人遂走到长剑跟前，剑上的金光轻轻洒在他们身上，两人对视一眼，北洛便伸手要去拔剑。
然而在他的手触到长剑之前，剑身“铮”一声清响，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柔地将他的手拨开。
北洛心中一动，竟然在那一瞬间，有如见故人的淡淡欣喜。
他刹那出神，还没反应过来，长剑上的金光却陡然大盛。云无月喊了一声“北洛！”，伸手要将他拉回，但金光立刻爆开，如同浆果炸裂出汁液，又转瞬化作莹莹光粉，带着清幽的香气，将北洛和云无月一同笼罩在内。
在他们脚下，金光如同一条流动的金色星辰之河，渐渐扩开、蔓延，又向上生长，将虚空中的事物逐渐描绘。
北洛低头，先看到裙摆，下意识觉得熟悉，然后金光渐渐往上，绘出裙上坠玉。
他立刻认出了那玉坠——是缙云为相萤所刻，他此生唯一雕刻过的玉器。
北洛知道这是谁了，他茫然抬头，看到纤细的指尖、清瘦的肩膀，最后是多年未曾相见的面容。
虚空中的人安然闭目，像睡着了一样宁静。
北洛：“相——”
然而第二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金光勾勒出人便又轰然碎裂，卷起一阵金尘。跨越了数千年的重逢只有一瞬，一瞬之后，立刻分道扬镳。
这一刻北洛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只有浅浅的惊讶，另一个却是目眦欲裂、头晕目眩。他的手往前伸出，像是祈求挽留，双脚却稳稳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在那些旋转的金尘很快再次凝聚，这次是另一个相萤，衣着古朴，双眉微蹙，虽然有着与相萤相同的面容，但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相萤。
这应该是萤。
萤也很快消散了，北洛急促地呼吸几次，察觉到自己渐渐平静下来，他甚至觉得，作为缙云的那一部分仿佛在悄悄脱离他的身躯，想随刚才湮灭的相萤一同离去。
此时的金光愈发璀璨，它们第三次凝结出形体，像是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似的，第三个虚空中的事务终于稳定下来，不再消散。
现在出现在北洛和云无月面前的，是一株开满皎洁花朵的树。
虽然不曾见过，但两人都猜到了这是什么，北洛抬头望着无数花瓣交错重叠的枝头，轻声叹息：“……瑶花。”
随着他的声音，一朵瑶花从枝头坠落，两人的视线下意识追随，只见它轻飘飘地，摇晃着在半空中微旋。像是命中注定，又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偶然，那朵瑶花轻巧又安稳，微不可查地“嗒”一声，落到了长剑剑格上。
整个翳谷寂静无声，瑶树和瑶花仍在，柔而薄的花瓣无风自动。
北洛一动不动，静静看了那朵依偎着剑格的瑶花片刻，忽然无声地长出一口气，转身朝云无月笑起来：“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三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