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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一)
      相萤第一次见到闻天鼓,是缙云带她去的。
      那时候她还是缙云的女奴,有时依旧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干活认真却不利落,皮薄肉嫩得前所未见,河边随便一片草叶都能在她手上留下一条血痕。
      因此总有人怀疑她。
      当然,她会说的少,旁人说话太快,她也大多听不懂。怀疑她的身份这事儿,是她自己猜的。
      别说西陵人,她自己都怀疑自己,因为她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怎么会这样脆弱。
      除了名字,她什么都忘了。更可怕的是,她不会西陵的语言和文字,连自己是忘了不是不愿意说这件事都没法告诉别人。

      最开始,她同其他战奴一起被带到西陵时,衣衫褴褛却不蔽体,晕头涨脑地一下摔在地上,膝上肘上立刻火辣辣地发红,砂砾揉进伤口,疼得她立刻就掉眼泪。
      这一幕令周围的人都注意她。
      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娇嫩的人,肌肤雪白,没有伤口,手脚都没有茧,好像刚生出来似的。
      太奇怪了,这样一个人,似乎所受的供养比族长和祭司还要好,本该身份尊贵至极,却和一群平民战俘捆在一块儿。皮相和处境彼此不对应,只让人觉得诡异又兴奋。
      气氛不对,相萤自然感觉到了。虽然她因为饥渴疲劳而神志不清,但眼泪下来的那一瞬就把喉咙里的呜咽吞了回去,抬着草绳绑在一起的双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撑着地打算站起来。
      正在此时,却有一只手忽然捏住她的手臂,像提小鸡一样把人提了起来。
      相萤的惊呼含在口里,惊惶看去,是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在她半露的胸口上打量了一会儿,接着哈哈大笑地和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边说边伸手来捏。

      相萤以为自己什么都忘了的,但她发现这是不对的。
      她还记得尊严。

      那只手毫不留情,她觉得胸口剧痛,比痛更强烈的是愤怒和羞耻。她眼睛陡然血红,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开那只手,人摔在地上也顾不得,顺手摸到一块尖石握在手里当武器。
      尖石大小正好,量身定做似的。拿到武器之后,她没去反击那个男人,而是瞅准了人群中的空隙,足下发力,一头撞过去!
      她没想到的是,拦住她的不是那些围成一圈,好像在看货的人,而是和她一起被绑住的战俘。一个男孩儿冷不丁地一伸脚,相萤毫无防备地被绊倒在地。
      她的额头磕在了地上,热辣辣的血流下来,周围一片哄笑。身后有人的脚步声,相萤眼前是扭曲的景象,忽然整个人被从后边掐着脖子提起来,又被翻身甩到地上,如果不是刚好摔在人堆里,就这样后脑勺砸在地上,她估计能立刻往生。
      先前那个男人好像被她冒犯了,看她一时爬不起来,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又转头朝周围大声嚷嚷了一句什么。
      人群里有人回了他几句,他面露得色,拎起相萤,一把将本就是险险挂在肩上的衣裳扯到了腰间。这次他没有自己上手,而是像展示货物似的,把相萤提着转了一圈,让人都能看得清楚。
      相萤似乎没有力气了,垂着头,只见到一双双毫不在乎地沾满泥污的脚,一点儿也没反抗。
      男人满意地放她下来,伸手还要来捏其他地方,相萤突然举起双手,一直没有松开的尖石闪过一抹冷光,划在男人的手臂上。

      可惜的是,她实在太弱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无法相信自己只有这样的力量,尖石在风吹雨淋的肌肤上只划了一条白线,下一秒,她整个人都被踹出五步远。
      这次她倒在地上,是真的起不来了,骨头好像散了架,戳破了五脏六腑,整个腹腔都像火在烧。
      相萤有点想吐,忍了忍,吐出一口血水。
      手里的石头还没有松开,她脑子里嗡嗡地响,看不到那个男人怒气冲冲地跺着脚过来,只是心想,除非死了,否则决不放弃。

      正当那个男人弯腰,手要扣上她的脖子时,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喝。
      听声音是一个女人,音色明亮清健,人群立刻散出一个口子,那个男人也连忙站直,向对方行礼。
      相萤艰难地抬头去看,只能从眼角,模糊见到一个红色披风的女人,身上各色骨饰不少,不管在哪里,这都表明她似乎地位很高。
      她抱胸站着,姿态十分英气,叱问了几句,那个男人便回话。没说两句,女人面色一冷,提高了声调,将男人说得头低了下去,周围的人也不敢看她。
      那个女人锐利的目光将所有人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到相萤身上。她看了相萤一会儿,似乎有点儿惊奇,随后几步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说了一句什么。
      相萤猜她可能是在问什么,但她听不懂也不会说,就抿着嘴不开口。
      她一蹲下来,相萤就看清了,这个女人的打扮,和刚才那个男人相似,赤红色像凝结的血,连骨饰上也沾了血似的,一看就知道是同一族。即便这个女人看起来温和利落,友善貌美,她也不敢信她。
      女人见她迟迟没有回应,无奈转头,和身后的人说了几句。
      她身后有一个皮肤苍白,闭着眼睛的长发男人。这个男人慢条斯理地回答了一句,相萤不用听懂他在说什么,就能感受到那像冬日湖水一样清澈又无情的冷意。
      女人又朝一个蜜色肌肤的男人说话,他一条细辫垂在胸前,一张青年人的脸上,带着一份少年人的稚气。
      这个扎小辫的男人,是唯一和旁边的人服饰风格不一样的人,身上没有那深沉的红色。相萤盯着他,只恨自己不能说话。
      之前那个女人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站起身,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好几遍,忽然笑着下了句定论。
      相萤之所以知道这是下定论,是因为她说完之后,那个扎小辫的男人看了她一会儿,点头说了一个字。
      然后相萤就成了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奴。
      那就是缙云。

      变成缙云的女奴后,有足足一个月,她都在养伤。
      缙云并不缺侍从,一应起居自己能打理大半,剩下的都由罔室照料。
      相萤被他领回去之后,罔室反而要来照顾她。那一脚踢得太重,相萤被喂了一堆味道鲜明的草叶子之后,情况终于越来越严重,连缙云都来看过两次。
      他和罔室商量了几句,便转头走了。相萤之后就没见过他,只是有一个戴骨牙面具的矮小女人,每天定时来给她跳舞,口里唱的不成调的歌弄得她头疼。每到此时,她就勉力转过头,闭眼不去看。
      她一天最多只能支撑独立完成自己的新陈代谢,其他女奴该做的活,她一概有心无力。或者也不能说有心无力,因为当时她并不知道自己被划到了缙云名下做女奴,应该是无心也无力。
      她能获救,要多谢之前的那个女人,也要多谢缙云和罔室。只是最近缙云似乎很忙,总共就见过几次,倒是罔室话多又勤快,每天给相萤喂饭收拾时,总是絮絮叨叨地边做边念,相萤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他们这里的发音,甚至能听出某种奇妙的韵律。
      由此,相萤犹豫,是否能请罔室教她这里的语言。话还没出口,罔室自发担起了这个任务。
      相萤能够自己进食后,有一次罔室收拾好陶碗,要拿出去清洗。不知道忽然想到什么,他回头说了一句话。
      十几天过去了,相萤从来没开过口,此时无声看着他,他又走回来,把碗筷放到一边,坐下指着自己说了一句。
      只有两个音。相萤懂了,那是他的名字。
      罔室又说了一遍,期待地看着她。
      相萤试着模仿陌生的音调:“亡……施……”
      太久没说话,嗓子粗哑得厉害,罔室却十分兴奋,快乐地挥挥手,接着一字一顿地再教:“罔、室。”
      相萤:“罔……室。”
      罔室高兴得握了握拳,伸手想拍她,想到她和花一样娇弱,就转而拍了拍她身下的草席。
      相萤也很高兴,她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并且热切希望学更多的词汇。她的视线落在了陶碗上,又期盼地看向罔室。
      罔室于是又说了两个音。
      相萤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现在已经很顺利了,立刻就重复出来。
      罔室两只手都拍上了草席,相萤视线便顺着落到草席上,再抬头看他。
      罔室的嘴里却出来一串:“#¥%&*?”
      相萤:?
      罔室:“%&*?”
      相萤想了想,指着罔室说:“罔室。”
      罔室猛地点头。
      她又指着陶碗说:“陶碗。”
      罔室一愣,却哈哈大笑。他站起来,胸一挺,手往脸上一抹,再握拳从脑后往前一划,然后指着自己说:“陶碗。”
      相萤很疑惑,看看他,又看看陶碗,不懂他为什么要做这模样,又说自己是陶碗。
      见她不解,罔室想了想,恍然大悟,把自己扎在脑后的长发编了一条辫子,垂到胸前。
      相萤懂了。
      扎小辫,是那个人。她以为的“陶碗”,是那个人的名字。
      她点点头,学道:“缙云。”
      罔室在缙云后面加了两个音,她觉得可能是尊称:“缙云大人。”
      罔室再点头,把小辫甩回去,指指自己:“罔室。”又把小辫甩回来:“缙云大人。”再指指相萤:“#¥%&*?”
      相萤懂了,她指指自己:“相萤。”
      她以为罔室会和自己一样,觉得语音陌生且拗口,但罔室却很自然地重复了一遍:“相萤。”
      相萤:?
      她茫然地看着罔室,罔室又重复一遍:“相萤。”好像这就是他们这里会有的一个名字似的。
      怎么回事?相萤想,难道他们不应该是完全不同的族群,彼此语言不通吗?
      罔室倒没有这个顾虑,他开始指着屋里寥寥无几的摆设,教相萤相关的词汇。
      相萤终于学会了“陶碗”,“草席”,“屋子”,“人”,又学会了“跪”,“拜”,“走”,“跳”,“笑”,“哭”等等。她学得很快,好像早就通晓这种语言,只是一时忘记了,如今被人一提醒,立刻就捡了回来。
      等到缙云进门时,她已经学到了“九”。
      原本正在教学的罔室立刻站起来,低头一手握拳斜在胸前:“缙云大人。”
      这句话相萤很熟悉了,她下意识地跟着重复:“缙云大人。”
      缙云:?
      他好像有点惊讶,眼睛微微睁大,看着趴在地上的相萤:“*)(@#¥?”
      相萤:?
      罔室立刻道:“#¥%¥#@#¥%,*(#¥%(*¥。”
      缙云于是点点头,不再和相萤说话,转而问了罔室几个问题。罔室一一答了,相萤觉得里面有一句是说她的伤势,因为罔室看她一眼,然后在自己的肚子上比划了几下。
      相萤近几日的确觉得身体有些好转,可能跳舞唱歌的确有点儿作用?
      缙云没再多说,又如前几次一样,很快离开了。

      等到相萤终于恢复,有了自己起身并且起居的能力时,她已经学会了类似“好”和“坏”这样的虚词。她终于开始担负起女奴的职责,负责给缙云洗补衣裳,打扫房间。
      缙云的住在离族长居所不远的屋子里,相萤住在他屋后的一个小房间,隔壁就是罔室。
      但相萤显然没有做过女奴。要用洗衣槌或是针线,这看起来并不难,但要做好却很不容易,衣服常常洗不干净,有时补好了就穿不上了。
      相萤很惭愧。她知道人要活下来,都要付出劳动,但她付出的劳动显然并没有价值,反而给人添乱。于是她请求缙云把一件补坏的衣裳给她,每天勤奋地补了拆,拆了补。
      没等她练好手艺,缙云便来说要带她去闻天鼓。

      不只有缙云一个人,还有之前见过的那个女人,以及那个皮肤苍白的男人。
      他们一个叫嫘祖,一个叫巫炤。缙云说,嫘祖是族长,巫炤是鬼师。
      相萤早就学会了这两个词,所以知道他们都是这个部族里顶重要的人。
      相萤对三人行礼之后,想向嫘祖道谢,但缙云一说:“跟我来。”她便听话地跟上去。
      闻天鼓不在西陵,他们骑着一种身上长了骨刺的猛兽,行了不多久,到了另外一个部族。这个部族比西陵更大,人更多,装扮要朴素一些,但似乎更和善。
      有个笑容温和明亮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等,明明有三只猛兽驮了四个人,他眼里却好像只有嫘祖,走上前,让她搭着手下来。
      相萤想自己爬下去,却被缙云轻松带到地上。那个年轻人拉着嫘祖的手走过来,说了一句话。
      相萤懵了。
      她发现自己又听不懂了,平时罔室和缙云同她说话时,语速会故意放慢,这样她就能听懂六七成,现在却好像又回到了一开始的状态。她下意识看缙云,缙云用西陵的话解释道:“他说原来你就是相萤。”他顿了顿,“这是姬轩辕,是有熊的族长。”
      姬轩辕换成了西陵的话:“你没有学有熊的话?”
      相萤摇头:“没有。”
      她在此之前,都没有听说过有熊。
      姬轩辕看一眼嫘祖,嫘祖叹口气:“先去闻天鼓看看。”
      一行人便往闻天鼓行去。去闻天鼓要经过一片很大的空地,能看到有一群人拿绳子在丈量,见到姬轩辕便起身行礼。
      姬轩辕说:“这就是要建大屋子的地方了,我打算叫它‘宫’,就是屋子和屋子连在一起。”
      这片空地背后是山,众人往山上去,上山有一条小道,粗略地铺了石板台阶。山顶上是石板铺出的一片圆形祭坛,空荡荡地摆了一只皮面大鼓,静静立在流云山巅间。
      那就是闻天鼓。
      相萤看得有些发愣,姬轩辕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根鼓槌,递给她:“来敲敲试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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