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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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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金陵的旧俗,初一夜里,坊间有极盛大的灯会,花火辉映,金吾不禁。这是不同于皇宫烟花的壮丽,处处洋溢着温暖热闹的人间气息。阿狸没经历过这样张扬耀眼的节庆,只听着火花哔剥声便已十分向往。其实再怎么漂亮的灯,对失明的人来说都不太有意义。没有人会为瞎子点灯。
但顾逢不是一般人,至少耐心不一般。他不但带着阿狸上了街,给她细细讲述每个花灯的样式光泽,引着她触摸感受,还手把手地教她扎了几个灯,按她的要求画上了各式的吃食。
阿狸手极瘦小,刚过上的充裕生活并没有让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姑娘迅速健康起来,顾逢覆住她的手时,感觉骨头还是硌人,便有些怔愣。
他手巧,扎灯笼也不难,因此不觉得这算什么十分感动人的事,阿狸却新奇欢快得很,一直咯咯笑着。
扎到最后一个时,阿狸手上已攥了五六个灯笼柄儿,花色由东坡肘子到松鼠桂鱼,一应俱全。
“这个要什么?”顾逢问。
“大哥哥也会画人吗?阿狸想要我们,要在一起的我们。”阿狸仰脸对着他笑,小梨涡里仿佛盛着蜜,“大哥哥,小哥哥,还有阿狸,我们在一起。”
顾逢伸手轻轻捏了捏阿狸耳朵,尽量诚恳地笑了一下,虽然知道她看不见。
初二的晚上,天一黑透,穆长铭便来了,跟上回一样火急火燎地窜了墙头,不过还没从墙头上跳下去,他便吃了一惊。
公主府里没什么人气,然而竟还是被顾逢和阿狸布置得很像过节的模样。阿狸以多为美,一点不嫌弃地把自己扎的美食灯笼全挂上了,高高低低,各色各样,明亮得有点俗气,蛮不讲理地盖过了八角琉璃灯柔和高贵的光亮。
挂在他房前的,就是他们最后扎的那盏,上边寥寥几笔勾勒出三个人形,个子最高的少年牵着最矮的女孩,还有个少年抱着双手,气鼓鼓地走在另一边,线条简略,却活灵活现。
他知道这是顾逢的手笔。经年瞧着他画草药,画经络,这人习惯的笔势轻重和笔锋走向,穆长铭甚至比他自己还谙熟于心。
只是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摹人像,而且摹得这般好,这般温馨。
“还不赶紧下来。”顾逢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墙边,扬眉望着他,像往常在顾宅墙边一般,带着点宠溺道,“我接着你。”
“子遇哥哥哪里接得住我,不是每回都被我扑在地上?”穆长铭忽然不着急了,就那么蹲在墙头,小孩一样慢悠悠地跟顾逢斗嘴,仿佛他们之间,还有无尽的光阴可供消磨。
“……我愿意。”顾逢粲然一笑,优雅地张开双臂,“最后一次。”
他很少这样笑,尤其是这段多故的时日。眉眼全舒展开,仿佛月夜昙花刹那绽放,清雅中带着点昏乱众生的味道。
穆长铭先是一愣,随即回以一笑,像被这一笑蛊住了似的纵身一跃,不管不顾,飞鸟投林似的朝顾逢扑了过来,那轻盈奇诡的身法竟一点都没施展出来。
他比顾逢矮一点,身形也削瘦,但加上墙头高度造成的冲击,重量也绝对不轻,两人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一起摔在地上。穆长铭反应很快,伸手护住顾逢后脑,脸颊贴在他颈项间,又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药草味。
顾逢的脊背和穆长铭的手都砸在地上,那一瞬间,他们共享了同一种破碎般的疼痛。
他们都没撒手,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还是顾逢怕阿狸担心,从穆长铭怀中轻轻挣开,站了起来,沉静地往厅堂子里走。穆长铭便也跟在他身后默默前行,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狸守着一桌菜肴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又听见之前穆长铭砸下来那一声,心里难免疑惑,这会儿二人脚步渐近,她才放心了,侧耳俏皮道:“终于回来啦,大哥哥新岁安康,小哥哥新岁安康!”
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但顾逢的面色还是缓和了些。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红绸布包递给阿狸:“压岁银子,收在枕头底下。”
穆长铭没从之前的争执中回过神来,又没料到还有这回事儿,自然是毫无准备,一时有些尴尬,顾逢却无声地取出另一个布包递给他,示意他交给阿狸。
他总是这么周全。
“嗯,这是小哥哥给你的压岁银,你也拿着。”穆长铭借花献佛,稍微脸红了一下。
阿狸倒是喜滋滋的,并没察觉到气氛的诡异。之前李伯也会给她一点压岁钱,没想到现在依然有人愿意这样哄着她。她一手一个布包,老到地掂了掂分量,嘻嘻笑道:“哥哥们真有默契,都是十两银子呢。”
三人在一张小几边围坐着,小几上只六七个菜,都是顾逢亲自下厨做的,多是些家常菜色,还有一碟姑苏特色的梅花糕。
梅花糕形状好看,在幽云吃不着,穆长铭每回来姑苏都点名要吃这个。他一向喜欢这些稀奇玩意儿,慢慢的顾逢竟全学会了。
穆长铭难得缄默,顾逢也没主动搭理他,两人唯一默契的就是给阿狸夹菜,她碗里很快堆起小山。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阿狸知道他们就要离开这里,大哥哥和小哥哥都心里难过,也不敢多说什么,吃饱了便乖巧地回房睡觉。
席间只剩下两个人。
“子遇哥哥,我本想和你好好告别。”穆长铭轻轻叹气,像个小大人。
“我要的从来不是告别。”顾逢慢慢从袖中拿出一个青玉瓶,“这是父亲留给你的,我不带走,大概是一年的量。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我不会往金陵送东西,你也别再干涉我的选择。”
他从来没对穆长铭说过重话,哪怕是在父亲刚出事,他情绪最混乱的时候。没想到,临别却说了断绝来往的狠话。
穆长铭沉默良久后才接话:“……这不够。你还得答应我,此生不再踏足金陵,更不会去幽云。”
顾逢几乎气笑了。话说到这个份上,真是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可以,”他突然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
穆长铭见他不再故意冷着,态度便也软了下来,小心许诺道:“过几年等我闲了,我去看你。”
“等得到吗?”
“一定能。”
顾逢仿佛不信,坚持地望着他,眉目清朗,唇色浅淡,像一段化成人形的月光,亘古地,只照着穆长铭一个人。
他突然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穆长铭倾身吻住了他的月光,带着前夜又甜又暖的桂花酒香。
“一定能。”他含糊道,“顾逢,我前天就想这样亲你了。”
马车走到庐州,顾逢都还在想穆长铭临行前的那个亲吻。
意料之外的,不带一点欲望的,很青涩的吻,像一片春日新叶落在唇间。那一瞬间他听见彼此的心跳,听见穆长铭轻轻叹气,说“我前天就想这样亲你”,却唯独听不见自己给了他什么答复。
也许没有答复。
能怎么答复呢。
他还是个孩子啊。
阿狸和他坐一驾马车,虽然看不见大哥哥蹙眉扶额的神情,却能察觉到他越来越沉默寡言。凝重的气氛在车厢里浮动,她开始担心自己要被抛弃。短时间的安全感无法抵消她长时间漂泊的恐慌畏惧。
果不其然,顾逢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阿狸,如果我……”
“不不不,没有如果!”阿狸低着头,声音也低,失落极了,想必她若是只兔子,此时耳朵都已耷拉下去了,“大哥哥,现在是最好的,我喜欢现在,不要如果。”
顾逢知她误会,莞尔道:“哥哥是想说,如果我以后没有大院子住,要和李伯一样四处流浪,你还愿意跟着我吗?要是不想再流浪了,哥哥就在南浔给你置办一间小院子,再找几个婆婆照应着你,你就留在那里生活,这样也很好。”
阿狸还小,留她一个人确实不放心,南浔又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也找不着可托之人。但他亦前路艰险,若带她在身边,也不一定就是为她好。这事还真有点难办,顾逢决定遵从阿狸自己的想法。
真正的自由是遵从本心,长铭没给他的,他不能也不给阿狸。
“我跟着大哥哥!”阿狸听了这话,猛地扬起头,声音也扬起快乐的尾调。
沈勖遣来送二人南下的骑兵,是他从幽云带来的精锐,一共二十人,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悍将,此时扮作富贵人家的伙计,精气竟毫无外露。
穆长铭实在是对之前的刺客心有余悸。虽然明知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当时又没留活口,不至于有后患,但每每想起顾叔……,想起揽云山那一次,他总是不放心。
沈却倒是对顾逢相当好奇,毕竟在边关吃沙子的时候天天听穆长铭念叨,这姑苏小郎君在他心中的形象简直跟桂花米糕似的,又白又香还软和,因此力请自己带队送顾逢。可惜他是沈勖亲子,目标太大,他一走,金陵很快就能发觉不对,最后只好作罢。
穆长铭指定的带队将领是他父亲生前便很爱重的一位副将,名叫孙群。这人能力不比沈却差,经验更是丰富,拿去打戎族都绰绰有余,却被派来送个无权无势的小公子,竟也没有丝毫不满,可见穆长铭是很花了心思嘱咐他的。
顾逢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最后的好意,就像穆长铭也没退回他多留的药丸。
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到了南浔。顾谦在这里有位旧相识,是个辞官归隐的老书生,姓方名济,字虚舟。当年他和顾谦之父同朝为官,脾性相投,戏言说老了要一处居住。只是他抽身得早,这话也就搁置了,但顾谦后来也在此处置了间院子,与他相邻,算是全了先人的心愿,没想到这院子最后的住客是顾逢。
马车刚在院前落驾,顾逢便瞧见隔壁大门打开,一位老者倚仗而立,心道,这便是方济老先生了。
他是顾逢祖父辈的长者,看着约摸古稀岁数,须发皆白,倘若身形稍微清瘦些,定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可惜他生得圆滚滚的,一双眼睛又总是笑眯眯的,瞧着和气而没有棱角,不像个学养深厚的书生,倒像个家财万贯的商人。
顾逢带着顾子狸执晚辈礼拜见方济:“晚辈顾逢,表字子遇,苏州顾谦之子,见过方老先生。这是舍妹子狸。”
随行的将士也跟着他行了一礼,这阵势倒让方济一惊,微笑调侃道:“小谦可没说你要带这么多人过来啊,我这院子可盛不下。”
“老先生说笑了,这些朋友不会长待,这两天就要动身回金陵了。”顾逢回道。
方济大笑几声,他早已为顾家兄妹二人专门备下接风宴席,随即将一行人引入自己院中,自有仆从另外安排孙群等人饮食歇息。
南浔温暖湿润更胜姑苏,菜色也清淡鲜美,顾逢和阿狸都十分喜欢,席间方济领着他们见过了方家一大家子人。他自言喜欢孩子,因此虽然六个子女都已成家立业,离府居住,三个较小的孙辈和两个重孙却都留在府里,叫出来站成一排,个个白白嫩嫩,像一群小福娃娃。
“皎儿皓儿皑儿叫哥哥姐姐,两个小的叫叔叔姑姑。”他指挥这群小孩,一派含饴弄孙的安闲样子,“子遇啊,莫拘束!你小时候我可没少抱,和他们一样软乎!”
“哥哥!姐姐!叔叔!姑姑”孩子们很听方济的话,当下便叫成一团,笑闹着要抱,方济一手搂住一个,其余三个便拥向顾逢和阿狸,两人一时手忙脚乱,尤其阿狸,从来没辈分这么大,激动得不得了,顾逢只好独力安抚住四个小孩儿了 。
一顿饭下来,宾主俱欢,但顾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他对方济老先生几乎一无所知。顾谦嘱咐他来南浔时,情况太紧急。以前父子间也不曾认真聊过这么一位世交,只记得小时候一次玩笑话,说方济要定个孙女给顾逢做娃娃亲,那时顾逢才八九岁,自然不当真,只把穆长铭吓得哇哇哭,回去就要长公主给顾逢下定,说自己也要娃娃亲,闹得啼笑皆非。
娃娃亲,呃,长铭他不会从小就……顾逢自己琢磨出一脑门黑线,感觉这个思路不能再往下了。
饭罢,方济知道两人初来乍到诸多不便,就没留顾逢多谈,只指了几个仆妇小厮跟着,去扫扫院子洗洗器皿。将士们虽然人数不少,但却不好指派这种事务,可见他着实细致。顾逢拜谢了老先生,便带着一大群人回了自家院子。
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嘱咐孙群悄悄买一册方济的文集,或者字画碑铭之类。俗话说,文如其人,他想弄清楚自己心里那点直觉。
方济……他会是个怎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