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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人间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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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山鬼是丑人多作怪的典型代表,那么智离疏便是君子端方,人如其颜的最好体现。
自五代末期,烟紫阁便鼎立于江南福地。在一代代掌门的苦心孤诣下,烟紫阁逐渐枝繁叶茂,终成为一代大派,在全国一呼百应,号令江湖,无人不听。
无论是宋室东渡之前还是之后,烟紫阁都是极为出名的存在,一如现在的鬼门寨,用闻之色变来评毫不为过。不过不同的是,鬼门寨是因为恶名在外,而烟紫阁则是因为美名远扬。
智离疏是老掌门着力培养的大弟子。宋室东渡之后,老掌门病逝,烟紫派陷入了风雨飘渺。正是智离疏从已经沦陷的开封杀出血路,率领残余的烟紫派重建门派,好歹算是力挽狂澜,稳住了阵脚。
这些年,智离疏率领旗下子弟破家为国,积极参与对金战争,屡立赫赫战功。在百姓心中,他是战神,是大宋的希望,更是一名私德与公德均完美一致的美男子。
无数的女子前赴后继,抛弃一切,只为了心中的仰慕,哪怕为奴为婢也不在乎,然而智离疏却只爱其妻林红衣一人,这样的情怀,在这个达官贵人三妻四妾太过常见的乱世,实在是一股清流。
而现在,清流的代表鹤发鸡皮,跟随着前方更加丑陋的女子不断前进。
洞穴的深处越发狭小,两个人再不能并肩前行。由于洞中黑暗不堪,为了防止走丢,智离疏只好握住山鬼的手,跟着她不断前行。
空旷的山洞中,似有水滴下落的声音。越到里面,天气越暖,几乎有些燥热了。
“这里到底是何处?”
“我不知。”
“你不知?”智离疏讥笑道,“你的地盘,你会不知?”
山鬼用力一捏智离疏的手,将他的指骨一一拔得脱臼,再一一安回去:“巴山如此漫长,我怎会每座山都一一知晓,更何况……”山鬼敲了敲岩壁,“你看这土层。这是秦岭。”
智离疏一惊,连手上蔓延的剧痛也顾不上了:“这到底是一条怎样的路?”
“我怎么知道。我说智大少爷,您这养尊处优的,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也就不说了,话怎还这么多?”山鬼不耐烦道。
空旷的洞穴里,山鬼的声音不断回荡,出现了好几层的回声,回环往复,刮得智离疏耳膜生疼。
这个洞穴长得不可思议,而且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人身处其中,会有一种鬼打墙的错觉。智离疏知道不是鬼打墙,因为他一路上做的记号他们都没有再次碰见,可见确实是一直前行的。
两人相接的手心深处一片黏腻,分不清是汗液还是脓水,只是绵延不绝,直至低落在地,却没有任何声音。
“蠢货。”山鬼听完智离疏的分析,不屑道。
“否则你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
“我能有,”山鬼道,“寒蛾会无缘无故出现?这样高级的生物,难道不应该听命于更高级的毒物吗?动动脑子吧,你这么多年的杂书是读到狗肚子里了么?”
智离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剔除掉山鬼多余的谩骂之言,搜寻其中有用的信息。
根据古书记载,寒蛾确实是不会偶然出现的,而它们所吸的血,也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会用以维系生命,更多的则是被储存起来,用以反哺——
前方的黑暗忽而有些消散,有岚风灌入,将山鬼手中本就明灭的火折子彻底吹熄。
“蛊王。”
智离疏喃喃而出两个字。伴随着他的话音,一只巨大的虫在前方的黑暗显现出来。
蛊王用身体将整个洞穴的前路给封住。它的眼睛硕大,散发出黄绿色的光芒,照射出了它短小退化的翅膀与肥硕的肚皮。嘴巴伸出长长的喙,锋利如针,白光莹莹,而突出的肚皮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蠕动,从靠近地面的肚脐眼处不断涌出,密密麻麻地遍布了整个地面,与它不可计数的脚肢形成了相当的辉映。
蛊王,万虫之母,无物不食,无坚不摧,其毒不可解。
智离疏下意识地探向自己的怀中,想要摸出陪伴自己多年的霜华剑,却恍惚之间想起,霜华剑早已在与山鬼的大战中掉入悬崖,万劫不复了。
就在这个时候,蛊王忽而扇动翅膀,朝两人飞扑而来!
智离疏往后一跳,将将躲过蛊王长喙的袭击,回头却见山鬼还站在那里若有所思,急得咆哮:“找死吗!”
“智掌门很关心我嘛。”山鬼意义不明地笑道。
“废话少说!”智离疏狼狈地在蛊王身体与洞穴之间的间隙左闪右突,以往无往不胜的浑厚内力逐渐消失,身上渐渐有些发软。或许是这些年征战沙场损耗过大,他近来的内力常有力竭的现象。
“接着!”山鬼一喝。
智离疏忽而感到有一红色的物什抛来,定睛一看,竟然是山鬼红衣的衣料。
“蛊王身体不便,你与我配合,将它捆住,尤其是翅膀。记住,千万不要踏破地上的虫豸!”
智离疏来不及多想,足尖一点,抓紧红色长带飞身而上,踏着蛊王的复眼朝后行去,同时手中红色长带不停,从粗短脖子往下沿着蛊王的右边翅膀缠得死紧。
“刺啦啦——”耳畔有裂帛的声音传来,山鬼长及地的红色长裙裙摆渐少,露出了脓疮满布的畸形大腿。山鬼自己在蛊王的左翅与腹部上下穿行,以身为梭,拖着衣料不断撕扯,直至裙摆将尽,才劈手为刀,将红带斩断,然后飞快地打结。与此同时,那边的智离疏也已经来到了尾部,在一个长拉之后贴着蛊王悬空的底部滑行,来到山鬼的身边,与她的红带合结。
两人配合默契,就好像进曾行过无数遍一样。
蛊王发出了诡异而可怕的闷哼声,翅膀开始疯狂的颤动,前面的长喙也拼命地往身下探。但没有用,它无论如何挣扎,也还是在原地,只能离开地面方寸,然后轰然倒地,如此反复。
轻薄的衣料,看似不堪一击,薄如蝉翼,但被五花大绑的蛊王却不能挣脱。
智离疏站在蛊王的其中一足之上,刚想要松一口气,忽而背后剧痛,接着便眼前一暗,滑入到了什么情景之中。
***
好像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
那时的他还小,不过总角。隆冬的天里,他独立天台山峰之上,倔强地练着烟紫剑法,将比自己还高的霜华剑舞得虎虎生威,不顾刮在脸上生疼的风呼啸。
不远处,一个小女孩捧着兔毛水袋,满脸崇拜地看着自己。她是烟紫阁邻山林家唯一的独女,林红衣。
“智哥好棒呀!”小女孩的眼睛都快贴上去了,满眼都是他潇洒的身影。
他被那样的眼神看得热血沸腾,手上也炫技似地使出了更有难度的招式,结果一不小心重剑一戳,把枝头的雪给戳中,哗啦啦全部落下,将他埋在了里面:“唔唔唔!”
“智哥!”
小女孩连忙扔掉兔毛水袋跑过来,把他从积雪中刨出来,看着他满脑袋的松枝和杂雪,终于忍不住笑得打跌。
他挠挠头,也不好意思地憨笑起来。
下一刻,场景又发生了变换。
零散的杏花,在江南山水的雾气弥漫中,如叶飘零,漫天飞扬。风起花动,她偏头看花,而他习武练剑,不时视线相交,默契一笑。
“夫君,这花真美。”
杏花疏影里,她红衣飞扬,美得就像是九天玄仙,几乎不忍触碰。
他揽过她,就像是在揽过一个梦:“不及红衣之万一。”
她含羞一笑,低头不看他。他却是扳过了她的脸,向下轻柔而缠绵地吻去——
“智掌门,醒醒,别做梦了。”
有滑腻的手掌在自己的脸上不断拍打着,就像是在拍打一个猪头。
智离疏翻身而起,一把把手拍开,却立刻被卸了关节,疼得脸都变了形:“山鬼!”他咬牙切齿。
山鬼倚着滑腻的洞壁站直,双手抱在胸前,也不管自己短得不能再短的红裙,笑道:“智掌门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让你千万别碰地上的虫豸,你倒好,耍帅。”
智离疏瞪了她一眼,伸手至背上,揭下了一物,赫然是缩小版的蛊王,已经死亡。
或许是在贴地而过时沾上的。
“蛊王天生的幻术家,却从不自己施行,而是让自己的子民对人类使用幻术。只要沾上些许液体,人类便会陷入幻觉之中,沉溺下去,再不能自拔。智掌门,这是第三次。”
两人之间,蛊王腹部朝天,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它的肚脐处被插入了一块尖锐的巨石,棱角突出,凹凸不平,赫然是从岩壁上现掰下来的。
而蛊王的身边,万虫倒地。
“这里果然还是巴山。蛊王幻术,果然不同凡响。”山鬼敲敲岩壁,笑道。
智离疏瘫软在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丹田的存在,却发现丹田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什么内力。他急切地坐起,坐而入定,想要恢复一些内力,但丹田就像是一个大沙漏,再也聚不起任何一毫内力。
“这是怎么回事!”
“幻觉以内力为引,内力所到之处,幻觉便会有走到哪,最后吞噬大脑,让人死亡,”山鬼无辜地伸出自己的手,“不毁了智掌门的丹田,怎么能够救回智掌门。我真是心地纯良啊,啧啧。”
智离疏眼前一昏:“那我以后怎么办?”
山鬼道:“活着啊。”
“活着?没有武功的我,能不能从这里出去且不论,就算出去了,我也是一个废人,再也不能抗金了!再也不能了!”
山鬼嘲笑道:“智掌门还真是满嘴都是抗金啊,真是道貌岸然之辈,我辈叹服!”
智离疏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杀父仇人一样。
山鬼倒是不在意,将自己长长的焦黄头发往地上一扑,也不管地上还是虫尸,径直就坐了下来,道:“我看就智掌门这不长心的程度,就算是给你百万年的内力也没用。”她一顿,继而缓缓道,“蛊王绝不可能偶然出现,这种动物天生有依赖性,没有人类饲养,根本不能独立生存。智掌门的身边,看来是出小人了。”
“你懂得倒是多。”
“我懂得当然多。不过智掌门要死也别拉着我这个无用之人垫背,行吗?”
智离疏心中莫名的烦躁越盛:“无用无用,你能不能别张口闭口就是无用!你是《庄子》的《人间世》看多了是么!”
山鬼叹气,伸出一根肿如萝卜的斑驳手指不停摇晃:“非也非也。无用者,大用也。”
“我看智掌门现在的德性和我也差不离了,不如与我双修,合练无用功如何?”山鬼真诚地建议道。
智离疏气得七窍生烟:“你果然和当年一样恬不知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