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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帝在云端眨了一眨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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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傍晚,太阳就要落山,一场连天大火似的,晚霞仿佛懂得这已是一天中最后的演出时光,只排山倒海死而后已般铺开去,顺带烧着了剩余的一点点残光。
一位老司机接了放学的幼童,正稳稳走在银座山庄迂回的主道之上。
这银座山庄乃城中的一个别墅小区,建于本城房市刚刚萌芽之际。名副其实的城中之城,外头车水马龙,四周是接踵摩肩人挤人的闹市,内里却是一有山有水的清静之所。统共只得百来户住家,却四散分布在半山浅水之间。各个家户均有一条私家通道,自主干道上分流而去。在寸土寸金的都市之中,能住进这里的人,非但要富,还得早早的富。
老司机正一壁听着后座两名小学生谈论学校的见闻,一壁减慢速度,要转过前头一个弯道。
冷不丁只听得“嗖”的一声,一辆车子迎面自那头拐过来,一转头,几乎同他的车子擦身而过,他只来得及看到车身一溜黑色的弧线。
他吓了一跳,还未曾反应过来,接着又是一辆,第三辆,第四辆。显然追逐着前头的车而去。
这路并不宽,只得两车道。他瞥见最后一辆车,司机同乘客,皆是年轻女子,驾着太阳镜,笑声又高又脆,断成一截一截的丢在风里。敞开着车篷,劲风将她们的长发用力的向后扯去。
他惊魂未定,小心翼翼过了那弯道,不由喃喃咒骂:“一个二个都不要命了,转这种弯也敢加速。”
这一列不要命的小车队离开主道,直往山腰上标着三十九号的一扇铁门驶去。
这家显然是在准备宴客,门前特特规划出来的大草坪上,已经停了不少来客的座驾。天还未黑,大厅已经灯火通明,自大幅透明的落地长窗往里看去,人影憧憧,多是穿戴时髦的俊男美女。
他们几人下了车子,嬉笑着走进去。
甫一入门,人从中便有人迎上来,热情的道:“蓝露,你来了。”
被称作蓝露的是一个长卷发大眼睛的女孩子,并不高,因骨架子小,腿又修长,该长肉的地方恰到好处的长满了肉,配上她小小的圆脸,小嘟嘴,整个人看起来便是一种生生的盎然的美。
她还未答话,她身边的女伴倒笑起来:“嘿,这样多人,周建邦就只看到蓝露。甚么意思。”
倒是蓝露,对周建邦那份热情似并不感冒。不由自主皱了皱眉,低声道:“他怎么也来了。”
她女伴凑在他耳边,吃吃笑着。道:“看来今晚你又有得牛皮糖吃了。”
蓝露撇了撇嘴,暗地里拉住要跳开的女伴,拽着她朝饮料摊子走过去。
周建邦紧趋其后,殷勤的道:“喝果汁么,我替你拿。”
蓝露转了转眼珠子,说道:“有香槟吗?”
“呀。司徒生日呢,香槟可能晚点开吧。”
“可是我好想现在喝哦。你能帮我拿些来么?”她难得一次肯如此诚恳的对他说话,何况还明显带着祈求。
周建邦立时三刻觉得肩负振兴中华的强大使命,十万火急的执行任务去了。
两个女孩子四目相视,忍不住咕咕咕笑将起来。
人渐渐到齐了。偌大一个大厅,人们三五一堆聚集一处谈笑。边喝饮料。等待开餐。
蓝露与六七个女孩子占据一条桌子,嘁嘁喳喳说个不停。
她们都年轻,又都有专人打理穿着配饰,便是这种休闲聚会,亦不肯放过展示自己的机会。暗地里不肯输给别人。
蓝露无疑又是她们中的佼佼者,她自己对这一点,想必也极肯定。故此神情轻松,任由她们不时制造出一种哗哗的笑声。偶然才搭理一句。
“蓝露同她比较熟,是真的吧?”
周家的老二瑞芳碰了碰她,说道。
她方才似是神游去了。此刻才回过神,问道:“同谁比较熟。”
“朱紫呀。听说今晚朱紫也会来。”
她微微抬了抬眼,问道:“你听谁说的。”
“谁是朱紫?”她的妹妹庆芳显然太小,对她们齐齐关注的这号人物并不熟悉。
瑞芳对吸引到大家注意觉得十分受用,不耐烦的回了她妹妹一句:“朱家的朱紫,你不知道的啦。”
又转过头,向着众人发布她得来的消息:“有人亲眼在华庭酒店看到她。说她回来都半年了。”
她下首的林尚晶“吓”地瞪大眼睛,大耳环一晃一晃,说道:“她家都那样了,她还能上华庭酒店哦?”
瑞芳见她的新闻确是独家,更兴奋了,一时间将老妈对她做为一名淑女该有的修养之类的教诲丢在一旁,竹筒倒起豆子来:“哪里呀。现在她是人家跟班。有甚么办法呢,总要赚钱过日子是不是。不但如此,听说她在美国四五年,这回回来,还带了个私生子。在那边过不下去,才回来的。你们想不到吧。”
尚晶不解的道:“真要到那地步吗?自己抛头露面出去赚钱?”
她家的思想教育大约停留在另外一个世纪,认为女孩子,相夫教子才是天职,出去工作的女孩子,多半有点逼上梁山,或不务正业的意思。
另有人接着感叹,道:“那她真是可怜。竟这样沦落了。”
“是呀。我看我哥哥写字楼里那些女孩子,朝九晚五的忙,一个月也就几千块,真正暗无天日。唉,连只好些的唇膏都买不上。”
瑞芳倒不是太同情,“想想她以前嚣张的样子。眼睛长在头顶上。谁知道有今天。”
“啊。”庆芳叫起来,“就是以前抢了表姐男朋友,害表姐伤心了好几个月的那个。”
众人又一阵笑。有知道内情的不客气地说道:“是令表姐那男朋友不争气,自个热腾腾贴上去,人家可是不曾拿正眼瞧过他。”
瑞芳代表姐不服,下结论:“真不明白,她凭甚么那样骄傲。有因必有果。”
她们刚刚被允许进入大人们的社交圈子之始,朱紫已经是风云人物了,她是蜜糖,男孩子们是蜜蜂。
又有人接着问:“那她那小孩子是不是混血的哦?”
瑞芳被问住了,这一点她也未曾打听具体,只得含混着说:“大约是吧。”
蓝露慢慢的喝着杯子里的西瓜汁,她坐在一张高脚凳子上,正对着门口。似还是对她们的话题并无兴趣,只拿那尖细的高跟鞋轻轻扣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
人群中不知谁扯了一个礼炮,拉着怪调高唱:“欢迎寿星公司徒明礼。”
瑞芳忙转过脸去,一边笑嘻嘻的道:“司徒真是的。主人也来得这样迟。”
她们可不曾拿自己当外人,一般的热情招待了自己。
她对面的丹琪抿一抿嘴,捉挟的道:“人家不知道你等得心焦啊。”
瑞芳倒并不介意,垂下眼睛,轻轻说:“这么多男人中,司徒是不一样的。不过他哪里会来看一看我。”
这回丹琪倒不嘲笑她了,居然也叹了口气,道:“这年头,像司徒这种男人,真是见少卖少了。单就他那点书卷气,也没几个人及得上。”
司徒属略带消瘦型,极清俊的脸,戴无框眼镜,同任何好看的男人或女人一样,拥有一管笔挺的鼻子。他是他们中少数真正做学问的人,又不似其余专业做学问的人那样受生活肘制,故此腹有诗书,气质超群。
有人骇笑,阻止她们:“你们两小毛孩,少在这发花痴。多懂男人似的。”
瑞芳不满,朝来人道:“李小江,你又来凑甚么热闹。不是被你老爸发配充军了么。”
李小江不理她,冲着他的目标道:“蓝露,你这裙子不错啊。你穿起来跟芭比似的。”
蓝露今日穿戴得十分到位,一袭乳白裙装,腰线提得很高,以下是精致繁复的褶子,细细肩带,衬得她略微金棕的肤色,光泽如蜜,令人忍不住想趋向前尝一尝。
李小江本来也是个白净的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总有点过了头,让人看着打滑。
蓝露爱理不理,说道:“还凑合。”
“霍。”他表示惊讶的大声说道:“这才去了趟首都,连凑合这样的专业名词都整上了。哪买的。”
“香港。”
“人家蓝露上星期特地去香港拿的货。看见没有,欧一男的新款。萝莉系列的主打款。”瑞芳眯起眼睛,拿话轰他,“可惜呃,人家不是为你穿的。所以,你还是请便吧。”
李小江一拍额头,道:“是。洛丽塔。不是芭比。”
这时候,先前找酒那位,终于完成任务。兴头头端着杯子跑过来,献宝似的,道:“蓝露,你的酒来了。”
蓝露这时候抬抬眼角,说道:“啊。谢谢你。不过我现在又不想喝了。”
建邦有比许多人更强大的包容心,他耸耸肩,灿烂的笑着,自己搬个梯子,噔噔噔跑下台,深刻的道:“美女总有权随时改变主意。”
大家对他们之间的小伎俩见怪不怪,连嘲讽逗趣都免了。
她们找了另一个话题,说道:“司徒向来不作兴派对的,今天这为何破例。”
“他的三十大寿。”
“咦。你怎么对人家生辰八字这么清楚。呃,别敲我头啦。”
灯熄了。有人执着麦克风煞有介事的主持。
管家推着点满蜡烛的蛋糕车子笑眯眯的进来。
一时唱歌,许愿,开酒,切蛋糕。闹了一阵。司徒宣布吃完东西后唱歌跳舞。吵嚷完了,才开始上食物。
因开餐稍晚,又全是年轻人,无需在父母长辈更前立规矩,大厅内气氛十分轻松热闹。
快接近尾声,已经有人悄悄将多余什物撤下去。灯光一换,音乐一起,等一下这里该换成歌舞场。
蓝露方叉了半片水果在手,正要送往嘴边。此刻不由自主的又放回盘中。目光笔直定在门口。
众人不解,俱循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司徒不知由哪里出现,穿过桌椅,快步走出去。他的脸上挂着欢畅的笑意,直露出森森一口白牙。
少顷,她们发现,已经有许多人同她们一般,停下动作,只看着门口。面上神情,多有三分好奇,三分探究。
司徒迎上去,照着来人先是一个大大的熊抱,高声道:“老天,你终于来了。”
那女子亦笑着,低低同他说了几句甚么。人丛中有人打招呼:“朱紫。”
她回头应声示意。
司徒熟络的搭着她肩膊,一路交谈一路往里走去。每个人都觉着他太高兴,仿佛办这一场欢宴,现在才同他有点关系似的。
蓝露咬了一口苹果,只觉得味同嚼蜡。她的心中情绪混杂,其中含量最高的,怕是失望。她今日来前费心装扮,十分刻意的作不经意状,实则是知道她要来,特特的要将她比下去,以出心中一口积气。她想让她知道,今日之蓝露,已非当日吴下阿蒙。
待她够年龄,蓝露终于如愿以偿进入大哥大姐们的派对之初,大家纷纷赞她可爱美丽。只得一人说:“啊,这种微黑的肤色,怎么好穿紫色。该叫人教教嘛。”
她犹自记得朱紫银灰色的眼盖,故意刷得小扇子一样浓黑的睫毛,以及唇角若有若无的居高临下。
蓝露因此恨了好些年。恨自己肤色不够白皙。直至近几年潮流大转,诸多好莱坞大明星纷纷跑去晒成一种健康色,女孩子们见到她,无不羡慕的道:“啊,蓝露天生丽质,皮肤真好。”她才将信将疑的恢复了自信。
当然也恨朱紫。是她害她自卑多年。
是以女孩子同女孩子,天花乱坠离题万里的赞美是可以的,批评则不能乱批评,谁知道甚么时候结下不共戴天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