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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胭脂劫·五 ...

  •   小尤没想过李氏会出手。

      她知道,李氏施行的是巫蛊之术中最阴毒的献身咒。此咒凶煞非常,施术者以性命献祭,将亡魂锁进“术媒”之中——只要将这术媒近身放置,不出一个月,中咒者必暴毙身亡,且无论如何也差不出死因。只不过,因魂魄被封禁,施术者无法转世投胎,中咒者一旦身死,此人也将立时魂飞魄散——实在是个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狠毒办法。

      恐怕李氏早已筹谋多时,打算踏上一条只求同归于尽的绝路。小尤想过她会不择手段达成目的,却未料到她竟然不惜伤了渡魂者,大错未成,她却已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

      电光火石之间,小尤脑中闪过纷杂头绪,渡魂者不会死,但这灵体是要跟着自己再转世投胎的,被伤到可是很麻烦。对方似乎早有准备,那寒光闪闪的匕首似由斥灵石打造,是渡魂者的克星,又是近身一袭,杀伤力可想而知。

      “我真是小看了她。”小尤想着,仿佛已经听到灵子清脆的的破裂声——

      “铛——”下一秒,短兵相接的声音代替了她的想象。

      小尤一阵目眩,前一刻满眼的盈盈月光已被一片黑色覆盖,而这黑暗却意外地让她安下心来。

      “你终于肯出来了。”

      一片寂静中,只听到不远处李氏的声音。小尤回过神,发现自己竟倒在一个黑衣人怀中。她瞬间恢复清明,跳开三尺,对“救命恩人”脱口问道:“你……你是谁?”

      “难道不是你的同行吗?”见目的达到,李氏收起匕首,“怎么,你们不认识?”

      黑衣人没有说话,小尤这才借助月色,看清了他的长相:虽身着黑衣,倒不是夜行衣,也没有蒙面,想是平素就做这样打扮;舒眉朗目,风清月明,样貌倒是好,只是夜色下多了几分寒意。他持剑立着,浑身上下散发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厉气息来——是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

      无念说的渡魂者就是他?小尤多少有些吃惊。然而眼下情形也容不得她多问,只听得李氏笑着说道:

      “竟还是个孩子。”

      “刀剑无眼,若是为了引我出来不必做到这一步,”黑衣少年缓缓开口,“若有下次,我不会手下留情。”

      “我想,应该也不会有下次了……”李氏低眉一笑,任由一旁的陆儿将她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着黑暗中静立的两人,“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小尤一直在等她开口,与新来者对视一眼,算是默许。

      陆儿又往烛台中滴了几滴月下香,烛火幽亮的光芒映在李氏流转的眼波里,像是在洗涤牵引着一些深藏已久的记忆。

      “我的故事并不复杂,也称不上刻骨铭心,只是时间愈久,那些我以为会慢慢忘却的细节却愈加鲜明……”

      李氏开始沉浸在回忆的梦境里,说着话,更像在喃喃自语。

      “我出生在西南的侍月村,那是一个山灵水秀,民风淳朴的地方。外界传言西南巫蛊盛行,伤人害命,但在我们眼中,那是我们世世代代绵延生息的家园。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我族供奉天地月神,久而久之,便也习得一些术法,只求趋吉避凶,安稳度日。

      “一直到十二岁之前,我的生活都还算安逸。村寨物产丰富,能够自给自足,不过也时常有人翻过山去,到汉人市镇上,用手编饰品和草药换些东西。我阿爹每逢月初出寨,回到家便给我讲些街巷坊间的趣闻,我听了又欢喜又向往,总想着有一天也能出去亲眼见一见。

      “变故就发生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春天。那天,我缠着阿爹带我出山,阿爹抵不住我恳求,便同意了。阿娘却有些心神不宁,她亲自送我们出寨,我走出老远回头看时,她还在村寨口冲我一遍一遍地招手……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我阿娘。我们从市集往回赶时,在林子里遇上山贼,我和阿爹西藏东躲,一路奔逃,最后阿爹把精疲力竭的我藏在一个小山洞里,自己跑去引开盗贼……那次,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阿爹。

      “后来,天黑了,阿爹没有回来。夜间林子里野兽多,我战战兢兢地度过一夜,再困也不敢睡,直到天亮才敢出来,找回家的路。

      “可是我太小,林子又那么大,我怎么走也走不出去。我一声声唤着阿爹阿娘,自然没人回应我。发现自己迷路的时候,我已经饿了一天一夜……我以为我会死在那片林子里……那时我不知道,也许死了才是最好的出路,至少所有人最终都会在地下重逢。”

      说到这里,李氏顿了顿。小尤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施行巫蛊,李氏不会经历转生,恐怕再也无缘见到双亲了。

      然而出乎小尤的意料的是,李氏突然莞尔笑了,这一笑,眼角眉梢带了三分女儿羞态,七分苦涩忧愁。

      “就在那时,在我最凄惶无助的时候,我遇到了他,”李氏说道,“就像戏词里唱——鸣筝玉房前,素手误拂弦,盼谁顾,一识周郎终身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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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芸娘遇到冷翰仁那一年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的她,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地摸索,意识早已混沌,一切事物都在眼前摇晃颠倒起来。

      冷翰仁十六岁,第一次随父亲南下走生意。马队一行出了城,阳春三月,林间嫩柳翠竹夹道相送,清风拂面煞是醉人。冷翰仁放慢马速,一路行一路看,颇感心旷神怡。

      正出神,却见右侧密林里晃出一个人影,正身形不稳地往官道奔来。冷翰仁见那是个小姑娘,便拉了缰绳下马询问。可到了近前,未等开口,那团身影已经支持不住地瘫倒在地。

      冷翰仁赶忙把人扶起,少女发鬓凌乱,衣衫落拓,想必是在林子里慌不择路,四处冲撞留下的。

      “姑娘,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芸娘只觉得轻飘飘地如坠云间,朦胧间,似乎有个白衣少年满眼关切地望着她,这一眼终究耗尽了剩余的气力,她终于昏沉沉睡了过去。

      隔日傍晚,芸娘挣扎着醒了。四周无处不陌生,身上却被人换了干净衣服。见她醒来,立时有人端茶喂水,还有人急匆匆地像是去叫人。

      芸娘又惊又疑,阿爹教过她一些汉话,她能听懂却不大会说,也丝毫记不起来身在何处,模糊的印象中,似乎有个少年关切地问着她什么话……

      “你总算醒了……可觉得好些?”

      芸娘有些慌乱地抬起头。

      说话的正是昨日救了她的冷翰仁,他匆忙间跑来,气息不稳不说,额角犹带了一层薄汗,一件靛青短袄,内着圆领窄袖罗衫,五官清俊,言行间透着一股少年意气。

      “你好像不是汉人,听得懂我说话吗?”

      芸娘不敢看他,半晌点点头。

      少年似乎松了口气,试探地坐在床边圆凳上,又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清粥:“大夫来瞧过你,好在外伤不重,只是饿得体虚,现下只能进些流食。哦,你不必害怕,我们在宜州城外的官道遇到你,把你救了回来,这里是我姨丈家,你可以安心歇息。”

      芸娘听得半懂,又点点头。白粥的清香终于调动起早已麻木的味感,她不管不顾地吞咽起来。

      冷翰仁并未阻止,只让侍女抚着芸娘的后背。直到差不多一碗见底,久违的暖意才沿着四肢百骸唤回了芸娘脑中清明。只听少年问道:“你……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家里人呢?”

      阿爹后来如何,芸娘始终不敢去想,直到此刻,那处始终绷紧的弦终于溃断,鼻子一酸,双眼便滚下热泪来。又想到阿娘,不觉心慌起来,挣扎着想要下床。

      冷翰仁见状赶忙来扶:“你先别急,把身子养好再说。你家在哪里?我派人帮你去找。”

      少女原本期盼的目光却茫然起来,她是头回出寨,若是认路也就不会迷路了。

      “我……”芸娘艰难吐出一个字,却难以为继。

      十二岁的少女模样,不哭时眼角眉梢都该是明丽之色,此时骤雨初歇却更惹人垂怜。冷翰仁怔愣着,感觉自己一颗心脏不合时宜地狂跳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芸娘。”小姑娘迟疑地答。

      “芸娘……是个好名字。我叫冷翰仁,你记好了。”少年温暖一笑。

      此后二十年,芸娘心里都只印着这一个名字。

      冷翰仁后来多次派人去发现芸娘的林子四周打听,只是朝廷对西南一带始终缺乏实际掌控,近来更是山匪横行,寻人之事也只能暂时搁下。正巧他的姨丈夫妇膝下无子,倒是愿意认温良的芸娘做养女。冷翰仁相劝,芸娘也感念冷家倾诚相待,只得暂且答应,计议从长。

      半月后,冷翰仁随父亲启程回郢城,临走前来找芸娘道别。

      傍晚时候,晚风穿庭过院,夹杂着零碎花香轻轻扑在廊前独坐的少女身上,芸娘换了一身汉人衣裳,嫣红的衣裙随风拂摆,神色却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子刚好没多久,可别再吹冻着。”冷翰仁笑着从游廊另一头踱步而来。

      芸娘回过神,看向他莞尔道:“已经大好了。”

      冷翰仁快走几步,来到芸娘身旁,又怕唐突了对方:“还是小心些。”

      芸娘心里又是胆怯,又有一份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悸动,只得点点头,一时间两人皆是沉默。

      冷翰仁心下百转千回,只怕自己是一厢情愿,说道:“我要回郢城去了。”

      芸娘神色忽然黯淡下去,冷翰仁见此,一时竟有些悲喜交加,却又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你放心,我会时时来看你的,爹已经让我接手几路生意,我出来的机会很多。”

      芸娘脸上一红没出声,分明是想问一句“你来看我做什么”。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冷翰仁从怀里摸出一个绣袋,递到芸娘面前,芸娘一瞧,原是自己随身带的,醒来后却找不见了。

      “我遇到你那天捡到的……透着药香,倒是不同于寻常香囊。”

      “夜苋草,不算什么的。”芸娘想伸手去拿,少年却收回手。

      冷翰仁问得小心翼翼:“既被我捡到,就说明我和它有缘呢,能不能送给我?”

      听到“有缘”两个字,少女面上的绯红立时蔓延至耳根,却没再伸手索要。许久,芸娘鼓起勇气一般点了点头。

      “……好,送你。”

      冷翰仁欢喜非常,将绣袋妥帖收在怀中:“我会时刻带着它。”

      芸娘羞赧万分,起身往回走,对方却上前一拦。

      冷翰仁的眸子被霞光映得一片绚烂,十六岁的少年冒失又郑重地说道:“芸儿,我……对你实有私心,只愿今生与你相守,你等我几年,我一定会来迎娶你。”

      彼时一阵穿堂风,将少年的缱绻话语卷入芸娘情窦初开的心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胭脂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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