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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聒龙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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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的天幕,是即将入夜的黑沉,地平线朦胧在雾气里,灰扑扑的一长条,像姨太太用久了永远洗不净的裹脚布;乌云遮天蔽日地堆积,藏污纳垢的一大团,像军老爷炕头腾起的鸦片烟。江轮朝天空凄厉地嘶鸣一声,静静停在了黄浦江翻腾的江水里。
丹桂戏园。戏未开台,雅间里的对弈正厮杀得紧,执黑者五十出头,军装佩枪整齐,是当下在沪浙拥重兵的卢大帅;执白者四十左右,是深得卢督军信任的“师爷”陆生奎,长衫马褂,落子之余,望向戏台后头正对镜上妆的青衣噙起意味深长的笑。
“生奎啊,你说这上海滩是不是真风水不好?我昨日想想,前头三任沪督全没好下场,现在那姓齐的早晚都想着要打过来。老子来沪是想过几年滋润日子,可不想把命交在这儿。”卢大帅愁眉深锁,没心思对奕,索性扔掉棋子,点上烟。
“大帅说笑呢,您都升浙督了,上海有事,可以先拿何副司令挡一挡。”陆生奎收回目光接话,心里却暗笑,江苏齐大帅是直系,直系把控北京政府时,卢大帅与南边合作了“反直同盟”,如今齐督军联合众直系军阀再三放狠话,可把卢大帅吓成了惊弓之鸟。
“何副……就我那废物妹夫,他妈的顶屁用!你说我帮了南边那么大忙,万一姓齐的真要打我,他们能想起来帮我一帮不?”卢大帅长吁短叹,见陆生奎心不在焉,指着人骂娘,“你他娘一个劲看什么呢?老子现在头上天天悬着把刀,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掉下来了!”
“啧啧,一晃都10年了。”陆生奎悄声嘀咕,卢大帅叫人不动,顺他恋恋不舍的方向看过去,见是个漂亮戏子,顿时来了兴趣,“老相好?”
“没、没什么。”陆生奎见被上司抓了现行,很是尴尬。
“生奎啊,你这就不厚道了!既然认识这么漂亮的女人,就早该告诉我,藏着捂着做什么?又不是你婆娘。”卢大帅怪陆生奎小气,喊进警卫,要他下去叫那戏子上来。
“等等!”陆生奎喝住警卫,“大帅信风水,还是别见了,免得又说晦气。”
“她、她谁啊?”卢大帅让陆生奎喝得一激灵,挥了警卫退下,探问详情。
“茉莉茶小花旦,现在唱青衣了,改名叫茉莉红。”陆生奎为难道,“大帅还见不见?”
茉莉红上妆,画眉勾眼,最后一笔落下,远山黛点绛唇,两汪秋波。班主抓紧开锣前最后的空档抽烟,烟圈飘至里间,传来老人猛烈的咳嗽和艰难的喘息。茉莉红闻声为难地上前求阻,班主不为所动,反倒冲她骂出一连串下流话。
“要不然让班主换小黛玉来?”对于十年前被当时的陈督军捧得大红大紫的“茉莉花茶小花旦”,卢大帅还是有所耳闻的,此时能得见真人,极为惊诧,一时倒未表示要不要叫人上来,却是一支烟工夫,探头朝下面看了四五次,陆生奎拿不准主意,试探道。
“不用。”卢大帅差陆生奎去传话,“去告诉她,旧戏不要唱了,唱些新曲。”
戏班班主听闻卢大帅要亲自点戏,畏手畏脚地呈上戏单,因着陆生奎跟人讲大帅要听新戏,那戏单上便特意挑了最时新的戏本。陆生奎只帮忙替大帅换盏热茶的工夫,回身便瞧十来出戏,大帅好巧不巧偏就点了梅老板才出不久的《西施》。
“大帅,这西施是……”陆生奎知道梅派那出《西施》整一个就是悲咏西子美人别范蠡嫁夫差之恨,于大帅现在那点心思无异火上浇油,急忙想劝大帅换别的听。
“是什么?生奎啊,你别以为读了几年书就到处掉书袋子。老子虽是行伍出身,但也不至于西施都不晓得,四大美人嘛,就让她扮来我瞧瞧。”卢大帅不悦地打断陆生奎,转身吩咐班主,“好好演,唱得好有赏。”
陆生奎暗自叫苦不迭,悔青了肠子叫那班主拣最新的戏本报上来。他才将卢大帅看上茉莉红的心思摸清,还没想好怎么防好事小报的闲言碎语,这位武人出身的大帅就自己给自己挖坑往里跳了。一想等会儿西子美人在台上哀婉断肠地唱出“水殿风来秋气紧,月照宫门第几层,十二栏杆俱凭尽,独步虚廊夜沉沉,红颜空有亡国恨,何年再会眼中人”的那段戏词,大帅的脸面可要往哪里搁,陆生奎恨不得当即扇自己一耳光。
“大帅!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好戏开锣,陆生奎在座上惴惴不安,不想没等大帅听出不对味儿来,警卫就慌里慌张地冲进来搅了局,还因跑太急在跟前绊上一跤,把帽子都摔掉了,“大帅!公子跟精武会打擂受伤了!刘队长也被打伤了!”
“谁他娘的不好了?!”卢大帅正瞧浣纱女瞧得入迷,听见这声鬼哭狼嚎,不等警卫爬起来,加踹上一脚骂道。待听清事由,又质问道,“哪个打的?!”
“大帅,是个戏班子,跟保安队一路打到码头,都险些动刀了。”警卫爬起来禀报,“大帅,精武会讲公子打擂以枪搏拳,公然破坏规矩,那些武教吵着说要大帅给个说法。”
“反了天了!敢来跟老子讨说法?!老子的地盘老子就是规矩,信不信老子明天就能让他们卷铺盖滚出上海!”卢大帅抽出枪拍在桌上,怒气冲冲道。
“大帅,精武会干系甚大,不可为出一时恶气,因小失大。”陆生奎端起笑脸相劝。
“那你说怎么办?小嘉年幼丧母,我难免惯宠,他脾气自然就大了些。但我再清楚不过,他那点三脚猫本事,不可能伤得到练家子。精武会明摆着就是因为我打发他们去早败落了的张园摆擂,故意挑衅!”卢大帅理清前情,暴跳如雷。
“大帅就当烧香敬前人,赏他们个面子吧。”陆生奎倾身上前提醒,“您已经为公子跟黄公馆闹尴尬了,再跟精武会生过节,看在别人眼里,您可把老早那位陈督军在上海的故交全得罪遍了。这要传到南边,让总理身边那么多沪军出身的人怎么想?”
精武体育总会,灯火通明,闻人齐聚,立于门口,静候卢大帅到来。卢大帅与陆生奎同乘一车,车进门时,车光照亮阶前人群:正是陈公哲、姚蟾伯、卢炜昌三位精武体育会会董,即人称的“精武三公司”。而参与打群架的常春班、王沐生和罗大全、赖皮宏七还有卢公子等人,都被暂押在大通间里,被近十个武教看管着。四拨人分据一室四角,各怀心思。
“我跟侬又没交情!侬报我家门做啥?!”赖皮宏七与常春班的人对骂,却并不敢走近。
“阿哥老早米店开在望虞河边,我听人讲阿哥到上海发了大财,我们人生地不熟,遇着事体当然要报侬家门了!”明月笑得热情走过去,提了裤腿大喇喇坐在赖皮宏七身边,伸手示好,“阿哥,我们同乡呀,哪好讲没交情的?”
“潘明月!侬脑子瓦特了要叫我阿哥?!”宏七不肯握手,跳开去,啐道,“介辰光潘久丰欠我钱,我天经地义地来讨债,侬拿我狠打一顿,还放出话来讲我再带潘久丰去赌,要拿我一家门丢到望虞河里!我是侬哪门子阿哥?!”
“阿哥不要怕呀!这种话么我是讲出来吓吓潘久丰的。”明月缩回手,起身道,“阿哥新接了丹桂戏园的场子,侬留潘久丰下来是想请伊到上海唱戏吧?个么正好,我们交个朋友,往后我到上海侬照顾,侬回常熟我欢迎,有帮有助大家发财。侬看哪样?”
“我……册那潘久丰唱一日赌三日,侬好意思讲得出要我请伊来?!”宏七一瞬吃憋,回过神来断然拒绝道,“侬自家太岁头上动土自家收场!我最好心也顶多是放潘久丰走不敲侬竹杠了,别的心思侬不要动。我不是菩萨,会平白无故陪侬走死路!”
“阿哥赚来铜钿要跟陆爷和卢大帅分的吧?竹杠敲来的呢?”明月敛了笑容,活动着手腕,上前压低声音道,“侬不当菩萨,我也不烧香。歇歇卢督军来,死路活路,侬想清爽。”
精武三会董恐他们的面子也镇不住今天这场祸事,万般无奈地惊动了上海商会会董、原先精武体育会成立时出过不少力的王一亭。说是王老正在赶来路上,可不见人总没底,众武教均是坐立不安。王沐生更心焦如焚,他本就是不愿得罪卢大帅才不还击的,可半道杀出个程咬金,借替他出头的名打了人,害他看在她出手解围的面上,不得不帮她跟保安队打群架。
“让你别连着打,不然就卢公子那点三脚猫,碰都碰不到你。”罗大全挪过来,指着躺在地上捂着头上才包扎了的伤口,疼得睁不开眼的王沐生,笑他,“王大武教打擂连赢八场,打架连俩砖头都挨不住。我工夫这样不行都还比你多挨了几下呢!”
“这跟工夫没关系,他们打王武教用尖角,打你平着来,当然不一样了。”王沐生正要回嘴,突然被人抢白,潘明月话别宏七,往自家小厮好生看管着的包袱里一顿翻找,拣出个药瓶揣进衣兜,过来抱拳道,“拍人砖头,平着来无所谓,尖角对人就是下狠手了。不过好在王武教身手不凡,只受了些轻伤。王武教和这位小徒弟平生头回打架就是帮常春班,明月感激不尽。这是家父祖传的伤药酒,内服外用,对跌打损伤疗效很好。”
“喂!我才不是他徒弟!我跟他功夫是同个师父教的!”罗大全看明月也就与自己同龄,便毫不客气地纠正她话里的错误,接过药瓶嫌弃道,“江湖郎中的秘方我可不敢用。”
“不用拿来!”罗大全打心底不服,想他沐生哥没英雄救美却落得被人救,还为个跟美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假小子受伤破了相,他越想越觉得亏。正愤愤着,忽地凌厉的掌风迎面,他抬手架住明月劈空过来抢药的一拳,下盘未扎稳打个趔趄,愈发冒火了,“逞什么威风?!又不是真打赢了沐生哥!我看你连我都打不过!”
明月也窝着一肚子火正没处撒,两人便你来我往较量上了。武教们听闻就是这个假小子真丫头替王沐生出的头,都极好奇她的功夫路数,围过来看热闹。动静惊动练晚功的小弟子们,平日里稍长几岁的罗大全是这些小弟子心服口服的大哥,听得他正跟人过招,小弟子们晚功都没心思练了,一群人呼拉拉从操场上跑来,将屋内屋外塞了个满满当当。
才学几招皮毛的小弟子们现学现卖,七嘴八舌地替罗大全解招,解着解着倒是让众武教瞧出明月打的正是霍大侠当年所传的迷踪拳法,相互探问起旧事。罗大全轻占上风赢得满堂喝彩,颇为得意地还要比刀法。精武会所教练的春秋大刀传自三国关公之刀法,招招式式非打即防,防中寓攻,防攻并举。罗大全虽硬拦猛进,劲力贯注,气势雄伟,却难防明月招急式险,灵活多变,刚柔互用,劈、砍、斩、架、截、云、挂、挎、挑、拦、扫、抹、托、拨、压、绞、错、捣、随、扇,一气呵成,只勉强走过四五招就被毫不留情地挑掉了刀。
“愣头后生可吃到教训了?常春班潘老班主演关公全是真功夫,你眼前这位不是别人,正是老班主的千金,刀法深得真传,你跟她比刀法?再好好练几年吧!小班主是不是啊?”罗大全窘得面红耳赤,宏七揣手上前嘲讽,顺带恭维明月,打起商量,“小班主,侬今朝这忙我帮也是可以帮的。不过有个条件,侬留在上海唱,帮我亮亮新场子。”
“多谢阿哥看得起我,丹桂多名角,我一介无名小辈岂不丢阿哥面子?再讲,我连来寻人的花销都觉得肉痛,可支不起丹桂开台的用度。”青龙偃月刀红缨凛凛,明月利落收刀,并不接宏七的吹捧,只作揖礼谢,“阿哥竹杠一记,钞票来得交关快,不晓得乡下人的苦处,这趟回去我少不得要每天加演才贴得平。托阿哥的福,往后不好再拐带潘久丰来上海白相了。”
“哎!侬勿瞎喊!我一向本本分分看场子,啥个竹杠?讲好我们同乡朋友的!好好好,我请我请!这趟我请客,侬来唱,开台铜钿我再打对折好伐啦?”明月突如其来的一嗓子让宏七惊慌失措,“小姑奶奶!我都答应帮侬这种难做人的忙了,侬就高抬贵手放过我。有帮有助大家发财顶重要嘛!”
打群架之时,王沐生只觉得潘明月尽胡搅蛮缠,便没多放在眼里,如今亲见罗大全输得干净,才知这乡野丫头还是有真功夫的。刚坐起正视,又听明月将那张牙舞爪的帮会头目唬得直讨饶,忍不住笑出声:这丫头最灵光的怕不是功夫,而是这张黑白是非任她辩、一点点亏不肯吃的利嘴。
精武会有女学员和女武教,为图方便,有些人也剪短发穿男装,但王沐生就没见过如此地道的假小子。报上时不时就能见到戏班之间的纷争发展为两边武生打架斗殴的新闻,戏班抢舞台和帮会抢地盘并无不同,与武行里踢馆闹事也是一样的。一个武戏班能服一个假小子当班主,可见她定有一套过人的狠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