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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买尸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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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刑前一晚,卫无迁没有等来他的断头饭,却等来了一个漂亮女人。
那女人由狱卒带领着,径直进到关押他的牢房里。她华衣美服,而牢房腌臜污秽,她倒也不以为意,揽裙席地而坐,正与卫无迁面面相对。
女人的清澈明眸是这昏暗房间里唯一一点光亮,“这位公子犯了何罪?”她的声音珠玉清脆,红唇有若闪烁的珊瑚珠。
狱卒忙答道:“他呀,原是侍御史,得罪了咱们冯爷爷。”
冯爷爷不是谁的爷爷,因为他是个太监,无儿无女,但他又好像是天下人的爷爷,因为大家都恨不得把他当祖宗似的供起来,喊他“千岁公”,给他建生祠。
不肯这么做的人都死了,被冯公公和他的爪牙杀掉了。自从皇帝怠于理政,这朝廷就成了冯公公一人的朝廷,他尽可以唤鹤作凤、证蛇成龙,处死百八十个大臣也不在话下。
冯公公的侄子冯则琦,强夺八百亩田地以建家宅,六十多户乡民因此流离失所,沦为游寇,当地官员皆噤若寒蝉。身为侍御史的卫无迁,一连递了三十封奏折,朝堂之上当面痛斥冯太监,然而这控诉并未得到回应,反倒是他自己被治罪下狱,进了死牢。
女人望着卫无迁,笑了:“这么说来,你的罪名就是‘不识时务’。”
这笑容有种奇妙的魅力,总能在别人脸上唤起回响,卫无迁不禁也笑起来,道:“姑娘说的很对。”
他大意了。
疾风扑面,那女人忽地倾身逼近过来,一只手掐住卫无迁的脖子,迫使他仰起头——她身姿纤细,力道竟如鱼线般坚韧,在牢里受尽折磨的卫无迁根本无法挣脱开。女人凑近了仔仔细细端详着他,专注得像在鉴别宝石的真伪。
“他的耳朵不值钱,眼睛么,顶多三两银子,这嘴唇也不算上乘……”女人用纯属商人的口吻飞快说道,手顺着卫无迁的颈肩一路摸下去,最终停留在他左胸口上,声音顿时变得郑重低沉起来,“但是这颗心……值一万两。”
狱卒的眼睛刷一下亮了。
女人摆了摆手,“不过我没那么多钱,算你一百两好了。”
狱卒痛惜的表情像被人活生生剜去了一块肉,但其实一百两银子对他来说也是天降福贵了。“好嘞,楚先生放心,他的尸首,我一定给你留着。”狱卒急急说道,生怕女人再砍价。
被称作“楚先生”的女人满意一笑,这才松开了卫无迁,任他伏在地上惊魂未定地喘气。她仍旧和来时一样,轻巧无声地走出去,消失于长廊尽头的黑暗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卫无迁摸着脖子咳嗽个不停。
狱卒略带怜悯地俯视着他,“那娘们儿买了你的尸体。”
买尸体?卫无迁大吃一惊,狱卒向他解释道,按惯例,死后没有家属认领的囚尸,一概由狱卒或刽子手自行处置。他们这些人,一月薪俸领不了几两银钱,要想有油水,就得从死人身上揩。至于买主要尸体干什么,那可真是五花八门,有的取血治病,有的采阴补阳,还有的剜眼炼丹……
三言两语说不尽,千般心思道不明。
卫无迁没想到,自己这一朝公卿,不仅死无全尸,还要像猪一样被人买卖,连那女人要用他的尸体干什么都无从得知。
他也没想到,更耻辱的事情还在后面。
次日一早,狱卒来给卫无迁送餐饭、戴重镣——这都是惯例,可忙完了这些,狱卒突然掏出一小瓶药水,命卫无迁喝下去。“这是买主要求的,她说喝了这个,能让你死后心脏依然鲜活乱跳。”
卫无迁自是不肯喝,几个狱卒扑过来摁住他,把药水强行灌下去了。这药水味道刺辣辣的,卫无迁觉得自己喉咙里像滚过一千把尖刀,不一会儿这灼痛的感觉就蔓延到头部,野火闷烧一般焚骨燎肌,他的眼皮、脸颊和嘴唇都肿起一拳高,颜色甚是惨不忍睹,青紫黑红,如同戏曲里扮丑的鬼脸。
而且他哑了,一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的愤怒,他的冤屈,他的遗憾,都将湮灭于沉默,在刑场上一刀两断,滚落尘土。
斩决之前,照例要先游街。卫无迁被架上囚车,与其他五个犯人一起,绕城一周,接受众人的品头论足——这对卫无迁来说无异又是一场鞭笞,他容貌扭曲肿胀,成了围观的焦点,嘲弄的中心。卫无迁做官时,曾想过自己死后该是极尽哀荣,民众流涕相送,可如今事实是,无人为他落泪,周围全是此起彼伏的笑浪。
囚车行至南城门时,变故陡生。
南城门的道路本来就十分狭窄,今日多了这么些个围观的人,更是拥堵不堪,囚车好似一艘陷在泥泞里的大船,挤开人群艰难前行。押送囚车的官兵再也无法保持队形,尽管他们横刀怒目,围观民众仍像澎湃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地涌过来。
拉车的马匹突然受惊了,或许有闲人故意揪了马尾巴,或许是地上一根刺扎伤了马蹄,总之两匹马惊怒暴跳,再也不听车夫指挥,拉着车子狂奔而去,冲到一个拐角处时,车身笨重,转弯不及,猛地侧翻过去,砸进了路旁低矮的草棚里。车内六个囚犯,你摞我,我叠你,四肢都缠绕作一团。无数只脚在他们头顶踏来踏去,无数只手在他们周身推来推去,囚车终于不堪重负,木栅栏咔嚓一声断裂,车门洞开。
有人大喊:“犯人逃走啦!”
也有人喊:“钱!钱!谁的钱掉了!”
这两声喊,就如同往沸反盈天的热锅里浇下一泼油,噼里啪啦炸开了花。卫无迁第一次感觉到,“混乱”是有份量的,一片争抢、踩踏、拥搡之中,他被压在最底下,五脏六腑几乎破体而出,口腔里溢满湿漉漉的血腥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把他从人堆里拖了出来。卫无迁没有看到这人的脸,只约莫感觉他体形胖大,宽衣广袖。这人将卫无迁一把拽进自己怀里,用外袍裹住,就手点了他的灵台穴。
卫无迁只觉眼前一黑,便陷入了昏迷。
然而,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卫无迁清清楚楚看到,囚犯的数量仍旧是六个,因为有一个身穿囚服、面目跟他一样肿胀的人,登上了囚车,被官兵们押走了。
这一次,睡梦持续了很久。卫无迁觉得自己好像在黑暗之海中漂浮,当他一再下沉的时候,黑暗深处突然绽开一际光亮,这光亮越扩越大,渐渐一切景象都明朗起来。
睁开眼,卫无迁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架子床上,头顶的天窗漏下余晖,一缕缕织成昏暗的丝,缠绕上空气里弥漫着的淡淡药香。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刺痛的感觉几乎消失了,肿块也平复如初。
这是……什么地方?
卫无迁转动了下眼睛,蓦然瞥见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立在他床头。
卫无迁吓了一跳,噌地翻身坐起,这光溜溜的男人却毫无反应,仍旧直勾勾地盯着他,两只黑眼珠一动也不动。
难道是个瞎子?卫无迁伸出手掌在男人眼前晃来晃去,试图唤起他一点活气,可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将卫无迁的动作骤然打断。
“别费力气了,它是个木偶。”
这说话声让卫无迁打了个寒战,他认出这就是要买他尸体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她站在门口,仿佛一只翩翩飞落的蝴蝶,穿着蜜合色窄袖衣,水红色纱罗裙。眉眼俊俏,神态妍丽,又端展大方,顾盼之间,对着卫无迁浅浅一笑。
望着她的笑脸,卫无迁不禁一怔。
他恍惚觉得这副面容非常之熟悉,好像他们从来都认识。
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
不过,这种熟悉感很快就模糊了,仿佛河底沉渣泛起,又被一个猛浪打了下去。
就在卫无迁发愣的时候,女人款步朝他走来。她随手扯过一幅粗布,抛到木偶头顶把它盖住,自己在架子床边坐下来,“卫公子可有什么要问的?”她笑道。
这女人如此开门见山,倒教卫无迁有些无所适从。他心里有千百个疑问缠绕交织,斟酌片刻后,他才从这团乱麻中择出了一根线索,作为解开谜团的引子:“无意冒犯,只想请姑娘释惑——你之前既要买我的尸体,为何又将我从法场上带走?”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了卫无迁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太监最想要什么?”
卫无迁瞪圆了眼睛,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才犹豫着说道:“难道是,男人的……那根玩意儿?”
“很接近了,但不全对。”女人笑道,“太监最想要的,是一个儿子,自己亲生的儿子。”
“姑娘你说的这个太监,莫非是冯余年吗?”
冯余年是冯公公的大名,他在京城兴风作浪的这几年,早已把名字传遍天下了。
女人道:“就是他。此人好为人父,认下的干儿子们足够凑一副麻将牌了。我们跟他说,干儿子虽然孝顺,但毕竟隔着血缘,不是一条心,怎能比得上自己亲生的孩子?”
卫无迁噗嗤笑出声来,“你何必揭他的短?他是个阉人,哪里生得出孩子?”
女人娓娓道来:“从九具尸体上取九个不同部位,冯余年再取自己身上发丝一根、指甲一片、肌肉一块,将这些放在一起,施以符咒,封存三个月后取出冯余年的肉,再让一名女子与这肉块交合,那女子便能怀上冯余年的骨肉。”
“他信了?”卫无迁惊道。
“正因为他信了,我们才得了许可,能去死牢里买尸体。要知道,像你这样当朝大臣的尸体,通常绝少允许外人买的。”
卫无迁把事情前后一想,顿时明白了:“买尸体”不过是个幌子,这女人以此为借口,要狱卒给他喝下药水,她说那药的功用是保持心脏鲜活,实际上是为了让他面目肿胀难辨,口中无法出声,这样方便他们在南城门趁乱偷梁换柱,让一个同样肿了脸的人代替卫无迁坐进囚车。到了刑场验明正身时,典刑官看不清他的真容,只能默认头肿了的便是卫无迁。
可是,那个代替他的人就无法脱身了啊!“去刑场的是……是谁?他怎么办?”卫无迁急得脸色尽白,一想到有人因他而死,心中所受折磨更甚于自己死到临头。
女人的声音倏然冷下来,“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只要知道,你没有受那一刀,必是有人替你受了那一刀。”
不,不对。卫无迁盯着女人娇艳的面庞,起初心头那一点模糊的疑惑,终于渐渐清晰起来,正如一颗水泡越晃越大最终膨然破裂:能让太监再生儿子,说起来简直像笑话一样,这女人只凭一张嘴,就能让老奸巨猾的冯余年相信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