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arl Harbor》Heart

1、（上）

　　在蒸汽氤氲的车站站台看见那个背影时，Die有些不敢置信。
　　市中心陈旧的中转站，列车驶近时发出沉重的机械轰鸣和汽笛长啸，随之喷薄而出的雪白色蒸汽好像大片破败的棉絮，浓雾一般淹没了站台上等候着的、带着末日蠢动的灰色人群。Die拉起军大衣的衣领，12月的风还是很冷。视野中那线隐约在雾气里的高挑身影有别于其他候车者，似染上夜露沁凉美好的色泽，熟悉的揉进他心里。
　　Die挤过人群来到那人身后，不置信的一点点欣喜。那人黑色的头发剪短了，露出白皙精致的耳垂。Die此时看着突然又无法开口叫他，不知为什么站在那里有些犹豫。所幸那人似乎是感觉到了Die的视线，自然的向他转过脸来。
　　“TOTO…”很久以前叫过的昵称自Die口中冲口而出。还来不及在那张略显惊讶的美丽脸庞上寻找更多往昔的掠影，两人便被急迫的人潮拥入车厢，陌生的局促空间里羊绒大衣与军服贴合实在的质感。
　　Die拉住头顶的吊环，那人头发里干净的香皂味道钻入Die的嗅觉，Die站直了身体努力为两人留出更多空间。“嗨……你好吗？”Die低声问，温柔的声音令这问候听起来全无打招呼的轻率感，充满了真挚与深情。
　　“嗨……Die。”那人同样以委婉的语调回答，并没有忘记他，看着Die的眼睛带上笑意。记得以前，Toshiya看他的眼神就总这样含着笑，七分暧昧三分放肆。
　　那时候Die总是很容易就能引他开怀大笑的，现在除了这笑，倒反而相对无言了。
　　车厢里凝滞的空气弥漫着淡淡烟草和陈旧的霉味，颠沛人群特有的气息。窗外迫近黄昏却依然灰蓝的天幕中悬着一轮诡异的黑色日头，苍茫的颜色映得四周人脸更显淡漠。两人被这样黯淡的簇拥包围着，随着车厢的晃动身体总有哪个部位不经意的触碰到，偶尔是膝盖，偶尔是肩膀，偶尔是胸口……隔着厚重的衣料，依然是一线晦暗花火的美妙接触。顶灯虚弱的光线在Toshiya低垂的眼睫投下深色剪影，Die觉得他的脸颊较以前瘦削了些，那时候Toshiya的脸颊即使不笑也会显得有些圆润，总让Die忍不住的觉着可爱。

　　他至今仍清晰记得他们初遇的日子，8月24号。历史上的这一天，古罗马的庞贝城在顷刻间毁灭。

　　那是他喜欢的，传说中奢华纵欲的无忧古城。亚麻色鬈发身材修长的女人们匍匐在铺满阳光的软榻上，享受着玫瑰，美酒，和角斗……缓慢的仿佛静止了的时间，轻薄的衣料宽松的褶皱下面带着栀子花香的玉臂，风中摇曳的铃兰还有头发里的鸢尾，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棉花糖那样柔软安逸。圆圆脸颊的Toshiya一遍又一遍向Die描述着这个三千年前湮灭的天堂，无限向往的眼神仿佛融进了时光倒错的甜蜜；Die深深记住了这个日子，并非出于对天神罪罚人间冲击性画面的敬畏，而是被他用那般眼神凝望，心神激荡似也能勾起神祗同样的嫉恨。
　　那是战争结束的前一年，西线战场一片风雨飘摇。

　　彼时维苏威火山浓烟蔽日生灵涂炭，滚滚熔岩奔流飞溅；而此时Die所隶属的空战部队在西线投下不计其数的炸弹爆破震撼着大地，并不亚于维苏威火山的怒吼。
　　入夜的军官俱乐部内，电音迷醉人影幢幢。长年的战事已经陷入疲惫的胶着状态，这座位于战线交界处的自由港，名义上仍是帝国的附属，实际却混杂了大量同盟军先头部队的官兵。Die站在吧台边啜着一杯不太纯的白兰地，略长的红发被闪烁的灯光扫过一轮又一轮深刻的阴影。他出生的那个自由国家并没有太多参与同盟军的征战，他只是出于男人对功勋的追逐和些许冒险精神来到这里，无关乎被政府利用的正义。
　　可惜港内永远不纯的白兰地是唯一不能让Die下战场后感到尽兴的根源，浓烈的酒液滑过喉咙总是差了最后一口冲劲，徒留扼腕唏嘘的寂寞。
　　没有美酒，美人相伴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Die这么想着，视线飘向不远处斜倚在高脚凳上的身影。那人半小时前走进俱乐部时Die就注意到了，高挑的身材披着长长的黑色外套，微斜的军帽下稍长的留海，那人的五官细看也许并不至于明艳绝伦，然而那柔美的轮廓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非常漂亮，线条精致且充满了感性。
　　“嗨！Majestic baby！”人群里有人向他打口哨。那人回以暧昧微笑的目光，依然形单影只。
　　看那帽徽……应该是帝国的校级军官？真是不错的猎物啊。Die暗自咂嘴。
　　“……那是在叫你吗？”Die走过去，把胳膊放在他身旁的吧台上。
　　“……你感兴趣？”那人抬起脸来直视Die，含笑的眼神看进Die眼底。Die这才发觉那说话的嘴唇确是造物主的杰作，微微上扬的嘴角弧度极甜。
　　“请你喝一杯好吗？”Die叫来酒保。——还有那裸露在打开的领口下面的锁骨也是，独特的一字形，散发着精致的性感。
　　“我不太喜欢飞行员哦，”他打量着Die的肩章说，“空长了一副英俊的架子，只把战斗机当爱人。”
　　这话令Die忍俊不禁。“那你喜欢什么呢，亲爱的？”Die饶有兴味的用和他一样的大胆眼神凝视他，“战士的爱人永远是自己的武器，但对情人的选择却不同。”
　　“选择的范围也包括敌方的将官？”
　　“我以为情人间的理想关系原本就有些像敌人。”捕获或者被捕获。
　　“呵呵~你的想法很危险哦，上尉。”他接过Die递来的酒。
　　Die欣赏的看他一饮而尽，“我不能叫你长官吧，怎么称呼？”
　　“嗯……下次还能见到我的话，我再告诉你。”他起身放下酒杯，突然伸手摸了摸Die的脸，“不过我承认我有一点喜欢你，所以小心不要被打下来了。”

　　可是Toshiya怎么也没想到所谓的“下次再见”是这样快的。
　　甚至不用经过一个白天，不用经过凄厉的空袭警报重复的、带着生离死别意味久久不能停息的鸣响。当他在公寓门口看见那个红发军官等候的身影时，惊讶之余由衷的泛起笑容。
　　“难道你在服役前是做私家侦探的吗，上尉？”Toshiya走近过去，他身上已经换了件普通的红色大衣，衬得明朗的脸看起来很单纯，一扫俱乐部里的魅惑。
　　“你忘记的。”Die把那顶军帽递过去。天知道他穿着一身同盟制服拿着顶帝国军帽等在这里样子有多奇怪！
　　“不是我的啊。”Toshiya接下，心想自己故意惹Kaoru发火的恶作剧又泡汤了。
　　“我听说了。”Die毫不惊讶。
　　Toshiya偏偏头，“是吗，你都听说了我什么？”
　　Die看向Toshiya可爱的笑脸，“听说了你的名字啊。”他听说他不是帝国的校官，他听说他是陆军少校的情人，刚才那样急着要走大概就是去会情人的。
　　还有他被称为“至高无上的宝贝”的原因。因为他和帝国多个派系高层之间的暧昧关系，身为一介平民在动荡的战时却从未遭受颠沛困顿之苦，一直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
　　“你觉得失望了，上尉。”Toshiya看着Die的眼睛说。Die心想若如传闻中那样善于周旋，那么他还真是相当聪明……或者是天赋使然？
　　“叫我Die。”他明确的表示不介意之前在俱乐部里的小小戏弄，“如果你肯请我进去，我不会觉得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是徒劳的，Toshiya。”
　　“当然了。我很感谢你，也更喜欢你，Die。”

　　顶灯昏昧的光线随着车厢的晃动忽明忽暗，一不小心就错落进时光的缝隙里。Die看着Toshiya安静低垂的脸，回味起亲吻那美丽上扬的嘴角时，满心温存的甜蜜。岁月精炼每一段爱情迷人的瞬间，凝固在他的记忆里，而其中Toshiya就是他胸口最难以割舍的那段绕指柔。他灼热的眼神出现在Die梦里，他单纯的笑容占据在Die心底，自他以后Die甚至都不觉得自己再爱过其他人。然而此时Die的愿望又变得非常渺小，他只希望颠簸的列车永远不要到站，这样便可以更久的将他俩挽留在同一个静止的空间里，不必再续往昔的激情也可，同样也不必再翻开尘封的遗憾和悔恨。
　　可是丝毫不见西斜的黑色太阳迫散着冷暗的微火，时间不多了，他总得说些什么。

　　这样局促的感觉以前每每和Toshiya相爱过后也会涌现，Die明白这更该被称为一种依恋的感觉，他总想说些什么……找个借口可以不放开他。
　　“别这样撒娇啦，”Toshiya总是嬉笑的吻一下Die的唇，他说他喜欢它笑起来好看的形状，“不舒服喔。”
　　“刚才你怎么不说你不舒服啊？”Die耍赖的吻着Toshiya的耳朵，他知道那是他的敏感点，细碎的吻弄得Toshiya痒痒的。
　　“嗯哼……”Toshiya轻喘着，用开始湿润的眼睛看Die，“再来一次的话，我保证你明天一定飞不起来喔……啊……Die…~”故意扭动腰身用过分柔软的声音刺激他。
　　“好了好了，我投降。”飞不起来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人还有良心吗，万一真的把他害死了是不是也不会内疚？
　　“嘿嘿…”Toshiya得逞似的吐吐舌头。
　　Die撑着脑袋看Toshiya起身穿衣服，自己点了根烟，吞吐的烟雾氤氲嘴唇和鼻梁英俊的线条，渲染微微眯起的眼睛。
　　“TOTO，你真的有情人吗？”
　　“有啊，你嘛。”Toshiya扣着扣子，灯光晕过衬衣透出朦胧的腰线。
　　“不是，我是说那个帝国少校……他真的是你的情人吗？他都不管你哦？”Die觉得有点吃醋。
　　“跟你在一起，我从来不想其他人，”Toshiya斜睇过来，“你倒对别人有兴趣啊？”
　　“不是啊……”Die连忙辨白。可是Toshiya和他在一起的事情不可能不传到那个帝国军官耳里，真的没关系吗……还有财政部长，还有战略参谋长，还有Die听过的很多很多，他都是怎么搞定的？
　　“亲爱的，”Toshiya俯身捧起Die的脸，执意亲吻着，“我爱你…你还在担心什么？难道你不爱我？”
　　“我是担心你，你在做危险的事情。”
　　“你不就喜欢我这样刺激？再说，我做的最危险的事情就是跟你在一起。”
　　“所以我想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Die捉住Toshiya的手，凉凉的手指，都说手冷的人心地温柔，“这不是属于我们的战争，我们随时可以离开，也许回我的故乡…”
　　“不，我喜欢这里。”Toshiya说。他爱着这座港，记得年少学画写生时第一次被这里湛蓝宁静的海水深深吸引，那是和遇见Die时一样的一见钟情。站在海风吹送泪水味道的礁石上，遍眼望去那纯净的、比宝石还要清澈的蓝色是他曾在庞贝绘画中看到过的，以为不会再出现在世间的梦幻颜色。而被这海水四面包围的白色港屿，自然错落的岩石仿佛也怀念着某个悠远的过去，联结着时空静谧的彼方。再没有任何地方像这里让他感觉内心平静，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梦想温柔的抚触。所以战火纷飞又怎样？不过是为这座港柔美的名字再蒙上一层艳丽的色彩，他有信心能够在这里，不受任何时局战事的干扰，建立起唯属于他的理想国；事实上他也真的做到了，用他与生俱来的完美诱惑，和掌握各方权势的独到手腕。
　　Die很清楚Toshiya的想法。有好几次，当Die望向居高临下凝视着自己的Toshiya，会觉得好像在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甜美国度的幻影，安逸的、醉人的芳香并不属于艰险的现实世界，窗外颓败的街道和炮火声一下子变得很远。Die知道，那是他的庞贝他的憧憬，Toshiya将那个千年前永远消失掉的天堂再度复甦在Die面前，同他分享美丽的欲望和快乐。有时候Die甚至庆幸，Toshiya的野心仅仅停留在柏拉图和追逐爱情的层面上，否则帝国还有同盟大概早就成了他的囊中物。但是……“你太天真了，TOTO，你不可能完全置身于战事外的。这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每个人都会被它卷进去。”Die不觉得这话正有悖于自己之前的说辞，“没错至今为止你玩得都很好，你掌握着许多人的弱点做赌注，可是这些赌注也会是致命的，或者反过来变成把你吞进阴谋里的陷阱。”
　　“你这样关心我，我很开心喔~”Toshiya笑起来，圈住Die的脖子，“呐，我去做夜宵奖励你，想吃什么？不许说太复杂的…”
　　他迷人的笑容很甜，可是他不会听Die的。Toshiya总是很固执。

　　然而Die所说的陷阱并不是空穴来风。他记得那个冷着一双绿色眼睛的同盟间谍提出要Toshiya帮助暗杀帝国少校的计划时，心里那阵不寒而栗的感觉。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他的关系遍布了帝国80%的军政部门。”当那个叫做Shinya的间谍走出深夜街道的暗影，现身在Die面前，Die只觉得阴魂不散。
　　“他拒绝你了。”Die冷冷的说。
　　“但我还是想要他，”Shinya的视线越过Die，飘向远处转角的那栋公寓，“他掌握了太多机密和宝贵的资料。”
　　Die的感觉很不好。他加大了脚步，只想快些离开。
　　“上尉，你可不可以帮助我？”Shinya看着Die的眼睛，金橙的头发下面澄澈的眼神，带着清冷坚定的温度。这样看来他又一点都不像谍报特工，而像个有着祖母绿眼睛的高贵的洋娃娃。“你知道的，我们早就渗透了这座港，迟迟不能控制它只是因为那个叫Kaoru的陆军少校狡猾且强硬的战术。如果可以除掉Kaoru，同盟军便能一举攻占港内的武装资源和转运中枢。”
　　“我想我只有义务遵从空战部的命令。”
　　“……你是个正直的人，”Shinya突然笑了，颤动的发丝跳跃着冰山融化的光泽，很快又被覆上更冷的一层霜，“可这不是蹂躏过你祖国的战争，所以你根本不在乎它的结果，也不会为了它在战场之外全力以赴吧！”Shinya尖锐的说，这一次，他掩不住沉重激愤的表情。
　　Die沉默的推开他的肩膀，不想跟他再谈下去。
　　“看来你对他是认真的……”Shinya的声音融化在冰冷的夜雾里，“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至今为止的爱情都是为他所用的……难道你会是特别的那一个？”
　　“他真的可以在帝国和同盟之间游刃有余吗……这样不是太奇怪了吗……”